白鸟青竹 第57章 灵契

慢吞吞地过来的半个月里，云曈和许微竹吵了一架。

不，应该是云曈单方面的生了许微竹的气。

这半月里，跟在他们后面的妖怪和傀儡死士从来没有断过，几乎每日都会有东西来攻击他们，不在明地里跳出来就在暗地里偷袭布陷。

云曈尚在恢复中，身手虽然敏捷如前，但虚得快也疲得快，因此这一路都是许微竹在解决掉那些玩意。

动手多了，伤也就多了。

云曈几次想要出手，许微竹都拦着她，说拦都是轻，他根本不给云曈任何动手的机会，连她看都不许。

凭他这也是一份关心，云曈心里虽纠了团气，却也未曾驳过他的意思。

直到前日，那只从远处朝她射来的暗箭被少年生生用手拦住，箭尖直接刺穿了他整个手掌，而他在那一瞬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将她挡在身后。

云曈几乎当场暴起，可他竟然拉住她不让她去，他满手的血，外面还有数不清的暗箭，有那么多的傀儡等着他们死，而他对她说：“不要去，你的灵脉不稳。”

这点破灵脉，竟比他的命还重要了。

云曈还是动手了，事实上，当她真要做些什么的时候，根本没人能拦住她。

她想和他说明白，她现在的状态虽不如从前，但绝不至于到只能被人护在身后的地步。她想让他不要那么紧张。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但许微竹一直都很乖，他从来不会反驳她的话，她已经习惯了他接受自己的意见和想法，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她。

那日她好声好气地劝说，他却连看都不看她，直接说不。

所以后面这两日，虽然许微竹对她依然是无微不至，但两人之间还是多了一分别扭的尴尬，连话都少了。

许微竹的伤在掌心，云曈要捏着他的指节给他上药，想着前两日的事，心里已经暗暗想通了：许微竹看着没脾气，其实倔得很。

但若说倔，她也差不多。

药抹开了，药膏的涩味也泛开在房间里，云曈依然轻捏着许微竹的手，小心地将他的手包好，直至确定都处理好她才放手。

许微竹低头看自己的手，她包扎的手法很利落，连最后的结都收得比他干净很多，他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摸了一下她打的结，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轻触上自己方才被她握住的指节上。

云曈在旁边收拾，回头看他一副呆样，眼神突亮，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有时候真想揍你一顿。”

他抬头，一脸不解。

还是一副呆样。

她早已发现，许微竹是她要动手他也只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还手让她打的那种人。

默叹了口气，云曈还是温声又提醒了他一遍：“小竹，你不用在我面前逞强，也不用因为我刚醒就把我看得那么柔弱。”

她轻扬眉，纵脸色苍白，神色间是还是遮也遮不住的意气和自信：“我很强，不只是从前，而是一直。”

她是云曈，她会受伤，会虚弱，也会有不安和脆弱的时候，但她在任何时刻都不觉得自己需要躲在旁人身后被人护着。

强敌环伺，义无反顾地冲在最前做站在所有人前面的那柄向外的刀才是她最喜欢的傻气做派。

她低声道：“你理解你想保护我，可让你因我受伤……我不能接受。”

她没有直说，意思却很明显。

屋里莫名静了下来，许微竹摸着自己的指尖，顿了片刻，忽然用指甲掐住自己的手指，用力按下去，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完全是不痛不痒的小动静。

他又在胡想。

“不。”只是片刻的沉默，许微竹便再次说出了和前两日同样的答案。

云曈真对他没办法，屋里浓郁的药味更晕得她心乱，胡道：“你不信我吗？”

“我信。”他应得倒是快，还点点头。

他当然信她，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实力。她是最厉害的，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可他不信自己。

他总是看着她受伤，总是帮不到她，总是什么用都没有，他无法忍受。

“如果再……我宁愿死……”

他的声音太轻，轻得云曈都听不清，只模糊听见一个“死”字，惊得眉都忍不住皱紧了：“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

许微竹站起来，很淡地笑了笑，突然反问她：“你总想劝我，是不相信我吗？”

他也未直说，云曈也听出来了。

你不相信我能保护你吗？

“我信。”云曈的语气很认真。

不可能再有人能像他一样慷慨地把命分给她，没有人可以质疑他想保护她的决心。

“那就够了。”许微竹的眼睛很亮，嘴角明明是笑的，眼里却没什么温度，像是冬日凝在水面上被阳光照得发光的薄冰，亮，寒冷，又如此的脆弱。

他不高兴，还很难过。

他的表情很陌生，云曈头一次见，却很意外地读懂了。

可不待她多问，他便说该好好休息转身出去了。

她伸出去的手只得收回。

……

当天夜里，云曈久违地做了一个长梦。

梦太长太沉，以至被街外喧闹的赶集人声吵醒时，她还有些恍惚。

许微竹来时，她还趴在桌子上回神，两只眼睛虚虚地盯着某处，脑子里满是梦中所见的景象。

好像有人在对她说些什么，云曈听也没听清，也没动弹。直到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她才似恍然大悟地猛回过头——如曜石般黑亮的眼睛与她撞上，被她紧紧盯着，曈仁好似也颤了颤。

她的目光很烫，也跟得很紧，叫人难以招架。

他抿了抿嘴，有些不解她的目光，缓声问道：“怎么了？”

分明是极温和自然的语气，云曈却总觉得有几分紧张的味道。

可这又有什么能紧张的呢？

她真是没睡醒，被梦拌住了。

“我梦见你了。”她看着他，忽然放松下来，一下把困了她一早的事情说了出来。

许微竹问：“那我看起来如何？”

云曈撑着脸看他一样一样地把食盒里的早点拿出来，房里香气四溢，她笑着伸手拿了个馒头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他的话：“看起来玉树临风英俊潇洒……”

“是吗？”许微竹也不多问，也在她旁边坐下开始吃早饭。

他一大早就买好早饭过来找她，云曈必须得承认，她做不到像他这样把人照顾得那么好。

这种细节到融入生活中的事，她做不好。

她放松地咬着馒头趴在桌上，半仰视地看许微竹，走神地想：“他如此心性，这样的好脾气。若将来他身边有了心仪的姑娘，不知会对那姑娘多好。”

云曈想了片刻，也不知是做什么想的，自己慢吞吞地嚼了口咬进嘴里很久的馒头。

馒头是和着红糖一起做的，鼻尖都能闻到淡淡的甜丝丝的香气，但云曈嚼了一下，好像也没尝出什么味道。

懒洋洋地吃完早饭，窗外的阳光刚好可以照在桌上，云曈还是半眯着眼睛趴在桌上晒太阳，她的梦闹了她一宿，她着实有些没休息好。

许微竹出去买了点东西，回来的时候瞧见她还是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看了那么多次他还是记不住，总不敢信，进房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心都落了一拍。

她安静的时候实在是太安静了。

“你回来啦。”她的声音唤醒了他，他再度活起，发现她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动作的。

阳光照在桌上，映在她身上，也照在她在桌上轻轻动着的手指上。一敲一敲，像和阳光轻舞。

一瞬之间，不安化为柔情。

“你的魔气淡了好多，”她转了身子，正面对着他，“刚刚你靠近，我都没有察觉到。”

她灵脉一日比一日恢复得好，对于妖气魔气也愈发敏感，若不刻意遮掩，是许微竹一靠近她就会拔刀的程度。

这一路不住客栈的时候他们大多是幕天席地而眠，就那么一点地，两人睡着挨得也近。那时候许微竹就一直在有意收敛气息，但因为他们就在一块，实在太近了，云曈总会在睡沉时被突然感受到的几丝魔气惊醒，弄得弯刀也躁动不停。

云曈问：“你用了薛泠的法子吗？”

许微竹点了点头。

云曈于是又安静下来，半张脸藏在阳光之下，令人无法分辨她的表情。

薛泠离开之前，云曈还向她问了祛除魔气的方法。

许微竹身上的魔气虽未侵入灵脉，却已融入在经脉血肉里，他要将其剔除，好似用刀一点一点刮出血刮出肉，从头至尾彻彻底底地换一遍才有用。

其中痛苦，难以想象。

可他不声不响地做了，从未向她述说过什么。

她沉默地望着他，忽地拔下腰间挂着的弯刀放在桌上往前一推，言简意骇：“送你。”

许微竹愣愣的，没明白。

她的刀，代表了她。

“这是我的灵器，你与它结下契约，它便会护你。只要你带着它，就算身上有魔气，我的灵力也不会对你抵触。”她终于起身，将桌上的银色弯刀塞进他手里，刀柄冰凉，可她的手压在他和刀柄之上，他无法离开。

“而且，”她轻声道，“只要我的灵力在，这两把灵器之间便可以互相感应，不管你在哪，我都会找到你。”

她笑了笑，声音清脆：“反过来，不管我在哪，你也都能找到我。”

许微竹问：“为什么……突然给我？”

她的声音如此清灵，眼神却很沉重，里面蕴着许微竹看不懂的东西，令他愈发心急，不由微皱起眉。

“我骗了你一件事。”她道，“这是我的歉礼。”

听到这句，许微竹脸都白了几分，眼见他就要慌，云曈连忙牵住他，拍着他的手臂安抚：“放心，不是什么受伤的事。”

她低低道：“只是……一些你早就知道的事情。”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对梦中人说了一个慌。

细数也不过才几个时辰的一场梦，竟也能放下五年的陪伴。

许微竹还想再说什么，但云曈的手已经放在他胸口了，她声音轻飘飘的，缓缓念出来的结契语似古老悠扬的吟唱。

一股灵力慢慢地从她的手心涌进他的胸口，胸口翻涌着的热意愈发滚烫，他们本就契合的心跳在这一刻达到更紧密的共鸣，默契得像是同一个人。

许微竹不受控制地抬眼看她，她亦在看他，目光深暗得像是要将他吞噬。

……

她说了一个慌。

梦中的他，一直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