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微竹脖子上的伤口结成硬痂,不再需要涂药的那天,是难得的好天气。
万里无云,暖阳高照。
天气好得连地上的白雪都消融了不少。
云曈帮许奶奶把竹椅搬到院子里去了,好让许奶奶能舒服地晒太阳。
做完这事,她提溜起自己之前捡回来当剑耍的树枝,慢吞吞地迈着步子去检查她的“弟子”练得怎么样。
解决完山上怪物之后,那几个在山上说要云曈教他们功夫的年轻人下山后也没忘这件事,还多带着几个人来找了云曈。
云曈闲得无事,便都应了。
只可惜,一时的心血来潮很快就冷下来了。
才练了几天,人就走得差不多了。有的说累,有的说天太冷,还有的说太忙。到今天,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七八个人,最后就只剩下一个。
一个许微竹。
云曈很是失望,却也无法,只能感叹自己实无教人的天赋。
她玩着树枝,看许微竹练。
许微竹个高且清瘦,还生得手长脚长的,哪怕穿了冬装也不显得累赘,一招一式打得十分利落,毫不拖沓。
不仅有力,还漂亮。
“好了,休息吧。”见练得差不多了,云曈出声叫停他。
许微竹微喘着气站住,刚张口想说话,院子外的叫声就先响起来了。
“云姑娘!云姑娘!”
是个年轻的,男人的声音。
年轻男人的声音很响亮,不只他听见了,院子里的三个人都听见了。
“小云,又来找你了啊。”许奶奶一边咳嗽一边说话,语气带着调笑的味道,眯眼看向云曈。
门外的男人叫程文,是云曈前些日子在山洞里从怪物手里拽出来的那个人,是桃花村隔壁村子的。这人自那天后便经常来找云曈,最开始那两天说是来道谢,后来常说有事顺路过来。
起初云曈还没觉得哪里不对,后来程文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得让云曈都有点招架不住。
她只是顺手拉了一把,实在不必被如此记挂。
虽是这样想,但人毕竟就在门外,云曈颇有些无奈,却并未说什么,开门出去了。
而旁边的许微竹,见她已从眼前走开,刚张开准备说话的嘴,又闭上了。
又是这个人。
他沉默地闭了闭眼,装作没听见一样进了屋。
哪怕进了屋,隔着小小的院子,他仍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你怎么来了。”这是云曈的声音。
“碰巧路过,就想过来和云姑娘打声招呼。”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就很高兴。
碰巧路过。
从隔壁村走到桃花村,就是天气最好路最好走的时候,至少也要花一个时辰,更不用说现在还是下雪天,走起来更加麻烦。
许微竹提起放在墙角的斧头,面无表情地摸了摸着上面坑坑洼洼的痕迹。
这个日子,没人会闲得慌走这么远,这么来折腾自己。
这人偏偏就路过了,偏偏就碰巧了。
真是巧得不得了。
许微竹提斧回到院子里,奶奶看见问了一句:“柴又不够了?”
许微竹摇头,说道:“趁着天气好,想再劈点柴。”
许奶奶点点头,重新去做自己的事了。
外面两人依然在说话,但多是年轻男人的声音,女人只偶尔一句。
“云姑娘,昨日我见到……云姑娘,你知道……”
云姑娘。
云姑娘。
大家都叫她小云或者小云姐,就他要叫云姑娘。
许微竹垂眼,面色如常,手里劈斩的动作却愈发凶狠。
重重一斧下去,将木柴劈成两半,飞溅出细小的木渣。
云曈正在听程文说话,突然“嘣”的一声在院里炸起,没预料到的巨响,惊得她挑起了眉。
程文也被劈柴的响声打断,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喋喋不休起来。
男人的声音伴着院子里劈柴的声音,听得云曈生了困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程文太能说了,她几次尝试打断,最后都被他拉长了话题。
“这是困了吗?”程文看见她打哈欠,连忙道:“是不是昨天没睡好?我阿娘有个土方子,可以让人睡得舒服。要是云姑娘需要,明日我就给你带过来。”
男人的说个不停的声音和劈柴的声音合在一起,令人不知道该认真去听哪道声音。
费力听清程文的话,云曈心里叹气。
她有些无奈,摇头道:“不必了。我什么都不需要。”
她看着眉清目秀的青年,头一次主动向他搭话:“程公子,我们能换个地方说话吗?”
程文惊讶地瞪大了眼,笑了起来,连忙应道:“好!”
他们原本站在院子门口,门又没关,属于里面的人往外一望就能看见的位置。
云曈先一步走开,带着程文换了个地方。
说是换,其实也没走多远,不过是拉开点距离让院里的人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罢了。
“程公子,你每日都过来,山洞里只是举手之劳,我不用你的任何回报。”说完,云曈轻叹,又认真道:“而且,程公子,现在天冷雪寒,你每日不顾自己的安危走这么远走到这里,对我来说不是道谢,是添乱。”
程文日日都来,云曈又不是傻子,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
程文未料道她要说的是这些,脸色一滞,眼神暗淡下来,只低声说着:“可是,云姑娘……我是……”
“回去罢。”云曈声音柔下来,声音里带着劝导的意思:“如果真想过来,不如等春天雪融的时候过来,那时我一定出来迎你。”
面前人眼神明亮,眉眼带笑。
“好……好!那时……那时我一定来!”平常话多得不得了的男人话说的结结巴巴,看都不敢再看云曈,飞快地转身走了。
云曈愣愣站在原地,眼前不断晃过青年离开时通红的脸,觉得自己可能又会错了意思。
似乎,不是道谢。
云曈纠结了一下,又很快释然。
算了,人都走了,以后再说吧。
青年已经离开,女人脚步轻快地往回走过来了。
许微竹收回视线,也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嘴角的微微笑意暴露了他的好心情。幸好,她没有看见。
可是……少年的视线又不动声色地转到她身上,心里稍有些复杂。
她当然发现不了。
她进来后便直接走向了奶奶,一直在和奶奶说话。
从头到尾,一眼也没看过他。
云曈一边和许奶奶说话,一边轻抚着许奶奶的背,试图通过这样的动作来缓解许奶奶剧烈的咳嗽。
下雪以后,天越来越冷,许奶奶的咳疾也越来越严重了。之前是说几句话咳嗽几声,频繁,但咳得很轻。而现在,不仅仅是说话要咳嗽,不说话安静呆着也咳,不仅频繁,还咳得很重。
每一声剧烈沉重得,都像是要将身体里的五脏咳出来一样。
“奶奶,别说话了,我去给你拿水来。”见许奶奶还坚持和她说话,云曈轻声打断了她。正欲起身去拿水,身边就递来了杯子。
云曈看了看默不作声出现在身边送水的许微竹,顿了一下,才接过他手里的杯子,慢慢喂给许奶奶喝。
水润进喉咙,许奶奶的咳嗽终于缓和了些。
老人无力地靠着竹椅,伸手拍拍守在她身边的两个孩子,不住感叹:“真是老骨头,越来越不中用了。”
云曈笑笑,心疼地看着许奶奶,却没再说话。
快到服药的时辰,云曈起身去熬药。
小厨房的门对着院子,她一边烧火熬药一边看院子里的两人,面前的火光照得她脸颊发热,脸上暖乎乎的,身上被火照到的地方也暖暖的。
外面的老人和少年不知在说什么,云曈看见两人都弯起了眼睛,笑得很开心。
她静静看着,眼里的笑意也慢慢亮了起来。
不知何时起,只要看见这两人高兴,她也会忍不住跟着高兴。
木柴燃烧时不时嘣出几声小小的炸响,云曈在这些细微的杂声中冷不丁地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你从不畏惧,从不后退。”
“云曈。你很勇敢。”
是许微竹的声音。
这几日里,云曈闲下来的时候,常会想起许微竹对她说的这几句话。
被这声音牵引着,她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视线望向了院子里的少年。
轻风拂动他发间浅色的发带,晃啊晃啊,瞧得云曈手痒。
但她还是忍住了。
许微竹这个人,身上有太多事让她好奇。
她不仅好奇,还觉得有趣。
不常说话,但永远能注意她和许奶奶想要什么。明明没有叫他,他总能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在身边。面上看着总是不冷不淡的一张脸,担心起来的时候叫她叫得比谁都急。
她一直觉得他不善言辞,不爱说话,但这个人一开口,又总能让她惦记很久,稍一安静下来,就会想起他对她说过的话。
她长这么大,听过无数美言夸赞,说她厉害、果断、可靠,说她是天才,一句句话叠起来,将她说成了“天之骄子”。
可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声音里面,从来没有一个人说她勇敢。
他们说她厉害果断,又觉得她不留情面,过于狠绝;说她太可靠,所以历练时遇见凶恶的妖兽只留她一个人在那也没事;说她是天才,是天之骄子,所以理应多些磨难,多些历练。
就连……也会在夸她聪慧之后,说她修炼浮躁,急于求成。
那些声音的背后,总跟着让云曈心烦的东西。
她最想要的那个声音,从来都没有人发现。
微独许微竹,唯独这个从未修炼过,比她弱小太多太多的普通少年,用最真诚的声音,说出了最纯粹,她最想要的那句话。
他说她勇敢。
云曈看着不远处的许微竹,看他和许奶奶说笑,轻笑了一下,眼神柔软下来。
这两个字,足够让她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