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放映结束,星夜里,绵延的人流随着点点路灯滑出校园。
叶景年背着书包对江逾白紧追不舍:“同桌,你刚刚和学长去哪了啊?有什么事直到电影结束才回来?”
江逾白双手揣在兜里,说:“草地上虫子多,我们在网球场旁边散了一会儿步。”
“贩售机那儿?”叶景仍然不明白,脸上写满小问号,“可是我在那并没有找到你们……怎么回事呢?”
他看见江逾白红红的嘴唇,又说:“那虫子真厉害……你看起来好像有点过敏了。”
江逾白戴上口罩,遮住被魏琛“咬”红的嘴巴。经过花坛时余光匆匆扫过,一个黑色的人影一晃而过。
叶景年看着同桌上车的背影,不禁疑惑:同桌和学长散步一趟回来,怎么嘴巴红了,头发也乱了,身上好像还有椰子味?我应该没有看错吧?
江逾白在回家的路上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尾随的人如同幽灵一般,仿佛就站在他身后,朝他的脖子吐出沾满粘液的蛇信。
今晚的潮鸣园一点风都没有,远处的燕川江面倒映出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光,无穷无尽的模糊黑影在冰凉的秋水里扭曲变形。
眼底的白色口罩边缘似乎在江逾白和那不可名状的危险之间拉出了一条分界限。他尽量压低自己的呼吸声,一边往楼房里走,一边警惕有人突然袭击。
穿过高大的凤凰木,一排排低矮的灌木丛间或发出“沙沙沙”的细微响动,一阵隔着一阵,就好像有人正藏在后面追随目标悄悄移动。
江逾白靠在电梯门口的墙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灌木丛。突然狂风骤起,枯败的树枝犹如从地下破土而出的手臂,正朝他疯狂地舞动。
雷声殷殷,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很快便落满了密集的秋雨。冷飕飕的风裹挟着雨水吹进江逾白的衣领里。他把卫衣的拉链拉到顶端,然后走到玻璃门前摁保卫处的按钮。
忽然,黑暗的夜里炸开一道巨雷,雪白的闪电划破苍穹,江逾白扭头看见灌木丛里跳出一只小狗。
……
江逾白把湿漉漉的小狗放进自己家的浴缸里,拿着花洒冲洗它。小狗被热水淋得很舒服,身上脏兮兮的泥浆褪去,露出浅黄的毛发。
这只小狗瘦骨嶙峋,在同龄狗中绝对属于营养不良。瘦弱的身体导致狗的脾气也有点古怪,它不像一般小狗那么活泼,反而很怯懦。尽管江逾白又轻又慢地抚摸它的后背和后颈,但是它却像触电般惊慌。
江逾白往手里挤了一些沐浴露,在手心搓成绵密的泡沫,然后涂到小狗的脑袋和身体上。尽管知道这八成是只野狗,但还是问:“你是谁家的狗啊?”
小狗听到江逾白的声音,急匆匆地退到浴缸角落里,漆黑的眼珠看着他滴溜溜地转,嘴里发出“嗷呜呜嗷”的声音,胆小得甚至连汪汪叫都不敢。
江逾白手臂撑在浴缸边缘,和小野狗大眼瞪小眼相持几分钟无果,只好以退为进,站到远处用花洒浇它。
给小野狗洗完澡,用吹风机吹干它的毛发,江逾白又给他喂了一些罐头。小野狗吃得倒很香,尾巴摇得飞快,牛肉沫即使沾到鼻子上也会被它用粉色的小舌头飞快地舔进嘴里。
睡觉前,江逾白把小野狗关在杂物间,关门的时候小野狗害怕极了,忙不迭地绕着江逾白的双脚转圈,同时“呜呜”地叫唤,好似在乞求他不要囚禁自己。
江逾白突然联想到自己和魏琛被人关在学校的杂物室一整晚,期间自己还发了高烧,当时那种又黑又冷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不过还好有魏琛照顾自己,否则他也许就看不见第二天早晨的太阳了。
江逾白最终把小野狗放在了自己房间里,小狗很乖,一直窝在窗帘的流苏下,似乎已经决定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小窝。
飘窗外秋雨凄凄,万物凋敝,风寒入骨。然而,密封的玻璃和厚重的窗帘却把这萧瑟的一切隔绝在外,卧室内温暖如春,安逸而宁静。小野狗大约今生第一次不再露宿在风雨之中,裹着柔软的窗帘很快便睡着了。
江逾白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他并不完全相信刚才灌木丛里的异动只是小野狗引起的,他始终觉得那里真的藏匿着什么,在他盯着灌木丛看的同时,那东西也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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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师,这里有你的快递。”保安从门卫室的窗户里探出头,对刚下班的苏晓云比划了一下,然后递给她一个大信封。
苏晓云没说话,接过快递也不看一眼,消沉地开车走了。保安望着她的背影叹气——儿子突然自杀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真可怜啊。
江逾白撑着黑伞,站在一棵大樟树下面,确认人已经收到光盘后转身离开。
这场秋雨缠绵地下了半个月,燕川城犹如一块吸饱水的海绵,早晨落满苍白的霜,傍晚则化成漫天大雾。
狭小的屋子里光线匮乏,魏琛站在落灰的窗边,看见墨绿的桂树隐没在灰蒙蒙的浓雾里,像一顶招魂幡。
楼上楼下的邻居挨在门口,有人问:“老人家什么时候走的啊?”
“昨晚……”有人轻轻回答,“一个人住,就这么孤零零地走了,身边也没个交代后事的人,唉……”
沈晴把周奶奶的遗物收拾好,放进干净的纸箱里。冰箱不通电,需要赶快清理,她打开后却看见里面还保存着满满三层的粽子,心中顿时一酸。
“小琛。”沈晴忍住悲伤,用眼神询问他。
魏琛拿着手机,对她轻轻地摇头。
他按照挂在墙上的电话黄页给周奶奶的亲人打去电话,可是没有一个能打通。有的是无人接听,有的直接挂断,有的则完全成了空号。
周奶奶在这里住了十几年,邻居们都说从来没见过周奶奶的儿女来探望过她,而她的丈夫早逝,平时来往最多的却是沈晴。
四年前刚搬进来的时候,沈晴还没从“富太太”一夜之间变为“灰姑娘”的落差感中缓过神来。每天回家她总是抱怨楼里没电梯,竟然还需要她自己爬楼梯,她爬得腿酸脚疼,忍不住流眼泪。
周奶奶碰到她一个人蹲在楼梯上哭,只好一边安慰一边扶她起来。谁能想到那一天伤心痛哭的沈晴是被一个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人扶上六楼的呢?
沈晴在后知后觉中羞愧不已,下楼给好心的老人道谢。周奶奶让她坐在凳子上,双手搓热红花油,轻轻地给她揉脚踝,最后还留她吃了晚饭。
门外边有人揣测八成不会有儿女来为老人料理后事,大家都在叹气。冷风吹得人开始发抖,有人说:“冬天来了啊!”
沈晴关上门,把寒风挡在外面。她走到卧室,打算为周奶奶找一件暖和的衣服。打开衣柜门,里面并没有很多衣服,多是素色,样式非常单一,每一件都是穿许多年的旧衣服。沈晴在下面翻找厚实的棉衣,却无意间找到了当初那瓶红花油。
她的眼泪骤然落下,心中泛起无限酸楚。
晚上吃饭时,沈晴下决心说:“我想为周婆婆料理后事。”
魏琛停下筷子,看着她。
沈晴从房间里拿出来一份合同,说:“当初和你爸一起买的墓地,我打算给周婆婆用。”
魏琛明白她的意思,他爸妈当初买的两块墓地是在一起的,他爸死后埋在那里,而他妈妈应该绝对不想和他死后葬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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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川的冬天多雨,阴霾的天空在远处和草地相接,苍白的薄雾悬浮在城郊的半空,最底下是一片肃穆的墓地。
暮色沉沉,灰白的墓碑一望无际,犹如没有头颅的躯干僵硬地躺在草地上。
七八顶黑伞在风雨里撑开,像巨大的圆形纸钱。底下的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冰凉的雨水从伞面滑落摔在潮湿的石板上,溅湿了人的鞋袜和裤脚。
沈晴在周婆婆的墓碑前摆放好祭品和鲜花,被魏琛扶起来,鞠躬三次后抬起头,面容素丽宛如洁白的梨花,却带着几分憔悴。
墓地附近有供人歇息的小亭,来送殡的人们收了伞,坐在亭子里喝热茶。
魏琛站在台阶上,隔着雨帘眺望雾茫茫的远方。江逾白说他今天会来,现在却不知道在何处。
沈晴喝了一口热水,白色的水雾氤氲在她微微发红的鼻尖上。她对魏琛说:“你不去看看你爸?”
魏琛轻轻摇头,收回目光,在亭子里坐下,不再往外看。
亭檐的雨滴滴答答地落到池塘里,渐渐地溢出来。暮色四合,四角的石灯自动亮了。送殡的人走了一些,木桌上摆满一次性纸杯,茶水却都凉了。
沈晴穿着长风衣,撑伞站在卵石路上送人离开,却在朦胧的雨雾中看见有个人正迎面走来。
那人是一个和魏琛年纪相仿的少年,穿着黑色卫衣和裤子,撑一把黑伞,怀里捧着一束新鲜的白菊花。
看清他脸的那一刻,沈晴心中一震。
江逾白和他妈妈长得太像了,那么漂亮的一张脸,沈晴过目难忘。
坐回大巴车上后,沈晴对魏琛说:“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孩子现在是跟他叔叔在一起生活吧?”
魏琛却好像有心事,坐在窗边看雨,缓缓转过头来,点头道:“他现在也在一中上学。”
沈晴颇为意外,问:“他没来找你麻烦吧?”
“没有。”魏琛把车窗打开一条缝,让冷风吹到脸上。
沈晴坐直身体,担心道:“刚开学那会儿,你脖子受伤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实话,和那孩子有没有关系?”
魏琛静了片刻,看着沈晴,正色问道:“妈,你恨他吗?”
沈晴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己儿子,久不言语,半晌后叹气道:“他只是个无辜的孩子,我恨他做什么?”
魏琛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
“可是他毕竟是那对夫妻的孩子啊……”沈晴望向车窗外,凝视不远处那座阴郁的墓山,“我们彼此之间实实在在地隔着三条人命,你姥姥过世前总说这是笔孽债,我们大人还不清,迟早……”
……迟早要报应在孩子身上。
沈晴不忍心再往下说,身体靠进椅背里,拢紧风衣,劝诫道:“小琛,大人做错了事情,不是你的罪,你不必多想。可是,以后你要离那孩子远远的,我们两家人绝不能再有瓜葛了。”
夜里雨又变大许多,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到挡风玻璃上。司机发动车子,红彤彤的车灯破开青黑的暮色,两把雨刷开始勤奋地摇摆起来。
寂静的墓山之前,大巴车碾碎散落在路面的菊花,向城市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