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堂里,刘秀清跟在程亮的后面,十分缓慢地凑近安放骨灰盒的架子。
“小程你看啊,这就是我妈的骨灰盒。这还是安息堂建成之后,我第一次过来祭拜,结果稍稍往旁边扫了一眼,就发现了旁边骨灰盒上的名字。”
刘秀清警惕地猫在程亮的身后,半抬着手臂指了下前方后,就飞快地退回了门口。再之后,哪怕外面气温再炎热,她也不肯再踏足大厅一步了。
大概是因为正值午后,室外光线足,大厅内没有开灯。也正是因为这个时间,安息堂里除了前来调查的程亮之外,再没其他前来祭拜的人了。
程亮站在大厅的中央。
他不近视,甚至不用刻意凑近,就能清楚地看见自上而下第五排第六列那个骨灰盒上刻着的“李素娥”三个大字。
他忽然就想起了临走前刘秀清那个可怕的猜测,明知那是不可能发生的,可为何后背分明感受到了透窗而入阳光的滚烫,冰冷的温度却正以迅捷的速度占领着他的脸颊和双臂,令他久久不能活动。
抬起头,原来空调出风口在自己的头顶正上方,正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着凉气。收回目光的瞬间,程亮精确地瞟到了大厅的左侧角落炉鼎里,正燃着三炷不知是谁点燃的香,微弱的红光在此刻静寂的安息堂显得格外诡异阴森。
他轻咳一声,定了定心神,很快就从兜里掏出了手机,目光在手机屏幕和骨灰盒来回移动。
他看了很久,直到那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已经将一笔一划直勾勾地戳进他心里。
先前胸口激荡的勇气此刻正如流沙般飒飒地流失着,手臂和后背的汗毛也以惊人的速度一排一排竖了起来。只是瞬间,冷汗开始从额头密密麻麻地渗出,就像是脑海中无数个接连泛起的问号一样,久久不散。
程亮也开始害怕了起来。
但比起那种玄之又玄的鬼神之说,他更希望自己能亲手找出可以用科学合理解释的答案。
及时收回目光,程亮在刘秀清热切地注视下走到大厅的另一侧,顺手推开了两侧木窗。
只是瞬间,潮湿的空气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来自现实世界沸腾却真实的温度。窗下,两叶肥厚的芭蕉随风翕动着,一如程亮此刻难以平息的心绪。
他立在原地许久,忽然拧过脸,幽黑的瞳孔里闪着一丝精光。
“刘阿姨,我要上楼找庞叔叔聊聊。”
“我……还是跟你一起吧,一个人在这里等真是太骇人了。”刘秀清不自觉地靠近他,语气里有哀求的成分。
程亮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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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的尽头传来尖细女声高亢的嗓音,尾音带着名伶独有的戏腔韵味。程亮知道,是老庞又在听戏了。
敲过门,只听里面的人在屋里来回走动了几圈,却迟迟没有走来开门。
程亮又敲了几下,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想象着庞友德是如何被敲门声打断了午后休闲,又是如何不耐烦地按了遥控器的静音键后,才最终走向了门口。
门终于开了,屋内冷气一起传了出来。
和料想中的一样,一只手扶在门把手上的庞友德,腿上穿的依旧是那条常年不换的军绿色长裤。上半身那件白色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坏了,已经洗出了细小的毛屑,但依旧没有任何泛黄的痕迹。精瘦结实的身材看着好像只有四十多岁,可脸上的深深浅浅沟壑和寸头里掺着的白发却意外暴露了他的年龄。作为一名立过军功的退伍军人,被重新聘用做保安也不能改变他的威严。
不过此刻他一定心情不怎么样,因为程亮已经注意到了他紧蹙眉头下那隔得很开的双目中明显不悦的眼神。
“庞叔叔。”他上前一步握住那只伏在门把手的大手。
“哦?原来是小程啊,快进来,”庞友德视线聚焦后,脸上瞬间多云转晴,他对这个帮助过自己的城里孩子总会高看一眼,连忙侧身让两人进入,“怎么跟老张家媳妇一起来我这儿,有什么事吗?”
程亮在沙发坐定后,努力不去过分关注电视里那些穿着厚重戏服伶人无声的演出。
“庞叔叔,镇上的人,你是不是全都认识?”
“叔都在这儿住了六十年了,那肯定都认识啊。”
“刘阿姨说咱们镇上的人,没有重名的,是不是真的?”程亮从不信一家之言,他要在庞友德这里得到同样的证实,才能确认刘秀清之前的证言。
“原来是来叔这儿做小镇取名调研访谈啊,”庞友德笑了一下,眼角出现对称的两条深深沟壑,“本来镇上人就不多,再加上一直以来我们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就是不给孩子起和镇上老人一样的名字。住城里的小一辈为了承袭这个习俗,给孩子起得都是些怪里怪气的名字,其实啊,就是怕重名。”
得到了庞友德肯定的回答,程亮继续发问,“这习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可很久了,据我所知,从我太爷爷那辈开始就已经这样了。”
程亮决定乘胜追击,“那安息堂是不是只接受镇上人的骨灰?”
“当然咯!这安息堂本来规模就小,要是什么人都接收的话,不是要乱套了。”庞友德慢悠悠地呷了口茶,不以为然地回答。
是时候了!程亮直了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直视庞友德,“那有件事就很奇怪了,人家李阿姨明明活得好好的,她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骨灰盒上?”
“就是就是!人家还好好地活着呢!要不是素娥今天和我一块来上香,还不知道自己变成死人了。”刘秀清在一旁气愤地帮腔。
“她今天晕倒是为的这事?!” 庞友德闻言脸色大变,眼神在程亮和刘秀清身上移动,神情复杂。
“小程,你看他表情!这事有猫腻!跟安居堂脱不了干系!”刘秀清激动地拍着程亮的肩膀。
“没有,哪有什么猫腻哦!安居堂都是诚实经营,为百姓做好事!”庞友德有些语无伦次。
程亮目光冷淡地看着激动得脸皮泛红的庞友德。是了,他在撒谎。人类所犯的错误里,半数以上是出于羞愧,而试图撒谎遮掩。所以程亮偏爱真相,虽然丑陋但依然真实的真相。
真和假是程亮这辈子用得最多的两个字。他的双眼炯炯,如同验钞机般衡量着自己,也衡量其他人。哪怕他自己也是个不尽完美的人,但他宁愿直面,也不愿逃避。
百叶窗落下来,遮住了刺目的光线,街道上的人影也变得不再清晰。镇上的人们还在正常生活着,工作着,努力着,忙碌着。他们没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就在和平常无甚分别的这天,就在自己身边,实实在在发生着活人被刻在骨灰盒上的离奇事件。好像有个零件坏掉了,可机器却毫不知情,仍在拼了命运转着,直到某天终于失控,引发更大的风波。
“庞叔叔,方便提供安息堂安葬的骨灰登记册吗?”程亮一面安抚刘秀清,一面单刀切入主题。
“太不巧了,温主任这几天去城里看孙子去了。没他的批准,谁都不能查看,” 庞友德半天才对程亮挤出了个硬邦邦的笑容,“再说了,你看那东西干嘛呢?”
“误会不误会的,查了就知道。”程亮的语气不容拒绝。
庞友德脸色一变,后退了几步,“不行就是不行。你们快走吧,这里是办公区。别为难我一个看门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能这样呢?活人名字被刻在骨灰盒上多晦气啊!就给我们看看登记册能怎么的?我看啊,不敢给我们看就是因为你心虚!”刘秀清不知道什么时候冲到了老庞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说,我的名字是不是也被刻在骨灰盒上面了,啊?!”
“怎么可能!不信你自己去看!”
程亮看着额头青筋暴起的老庞,异常镇定地用双手拉回了不知死活的刘秀清。
“刘阿姨,我相信庞叔叔的为人,他这样拒绝我们一定有他不能说出口的原因。再说温主任不在,为难他也没用。可是庞叔叔,安息堂欠李阿姨一个说法,安居堂不给,我会给。”
刘秀清显然被说服了,只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庞友德,便顺从地跟了在程亮的后面,独留愣在原地双颊涨红的庞友德。他望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徒劳地伸了伸手指,最后犹豫着又收了回来。
程亮快步走在前面。当他意识到运气不再站在自己的这一边时,犹豫和摇摆就是可恶的绊脚石,时间则是实现一切的钥匙,足以重新开启那个原本就属于他的崭新世界。
写完了稿件的当晚,程亮做了个梦。在梦里,前方是一条笔直而没有终点的跑道,他不必再面对现实中的纵横沟壑,快速跑了起来,一刻不停,如同奔赴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