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的秋季总是多雨。
年轻女人在窗前坐下,不经意瞥见屋檐下那由雨点编织而成的雨帘已微不可见,心里不免感慨起一连五天的暴雨终于要在10月最末的这天傍晚画上圆满句号了。
墙上的时钟指向五点三十分,倒计时开始。
她按照计划,开始细细地勾勒眉形,扫眼影。事实上,她已开始变老,鼻翼两侧的纹路日渐加深,连白发也接二连三从头顶冒出。跟男人在一起之后,为了做家务更加方便,她的指甲就不再留长,总是保持短齐平整。为了擦掉不小心画出界的眼线,指腹上的老茧开始反复摩擦在她那曾经娇生惯养的细嫩皮肤,而这粗糙的触感她却早已习惯。
一个小时后,许是太久未这样打扮过了,她静静坐在镜前审视自己的脸,如同欣赏一位陌生女人的仪容。够美了,她早就忘记自己还能这样美,美到足以配上这场盛大的告别。
此刻窗外早已云收雨歇,被云雾模糊的远方山脊正在重新浮现眼前。不久之后,天边居然出现一抹绯红霞光,就烈烈燃烧在那远山之巅。
她的生日其实早就过了大半个月。
她还记得生日当晚,自己在泪眼朦胧中发了一条有些感伤的朋友圈,然后疲倦地睡去。在梦里,她居然回到了学生时代,身边悠闲翻看着杂志的居然是她14岁那年爱上的男孩。清风吹过,卷起她面前的习题册,也扬起他额间的发丝。她手忙脚乱地把习题册摆回原位,引得身旁的男孩不禁抬头回望。在慌乱的呼吸间,她竟发现男孩望向自己的眼神变得柔软了起来。
这是现实中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心头奔涌起的那股悸动和惊喜是无法假装的,她突然庆幸自己最终回到了如此单纯,不需猜忌的时代。
也许只是因为这个时代里,她还没有遇见那个人吧。
绮丽的梦境一直持续着。可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天光还未透过窗帘,她就被一串急促的铃声带回了现实。
电话接通之后是男人劈头盖脸的一通咒骂,愤怒的语气中还夹杂了无数个脏字。她平躺在空荡的双人床上,即使双眼无神地盯着头顶灰暗的天花板,也无法阻止恐慌沿着脊骨缓慢爬升上来,令她全身血液停滞。不消两秒,她就听懂了他的意思。
“我会删掉的,对不起。”她操着不太标准的方言口音,尾音已有泪意。
电话那端的男人却好像还没有发泄完的意思,难听的词语潮水般又一次灭顶而来,险些将她溺毙。
可不知怎么的,男人竟一反常态要在今天为她补过生日。
“之前忘了跟他们提,你生日那天刚好被排了班,就没陪你。今天周末,我带你去郊外散散心吧。”她还能记得早上拎着公文包的男人说这话时的神情,透过镜片的眼神是那样诚恳。
可她已经不信了。
夕阳的大半已缓慢沉入远山背后,剩余的光晕被生硬的窗框分割之后,又继续分割了她的脸。从镜中望去,她的右半边脸被温柔的暖光笼罩着,左半边脸却被隐没在浓浓的阴影之中。
像哭,又像在笑。
她记得有作家形容过,这世间男女的爱情大多像一条蜿蜒小河,要能流过地势平缓的草地,也能艰难越过岸边林立礁石的阻挠,最后才能汇入那携手一生的终点。
可她做不到。
她忘不掉他晚归时胸口粘着的那根刺眼的长卷发,他出差归来衬衫领口那可疑的红色印记,他撒谎时那努力躲避自己的眼神,还有……
梳妆台上的手机震了一下,她没有接,飞快从衣架上拿起皮包,走出门去。
——这是他们曾经默契的暗号,意思是他已经在楼下等她了,并且这份耐心最多只能维持两分钟。
上了车,他竟伸手从后座递过来一束鲜花。
“这束花是用布包的?还多乖的。”她有些惊喜,忍不住去低头嗅那花香。
他略有深意地盯了她的脸一下,浅笑一声,当做回答。
车厢里环绕着不知名的钢琴曲,音符密密匝匝,弹奏者像是带着怨恨,将复杂而沉重的心情径直送到听众的耳膜和心坎。她不明白被这样激情澎湃的乐曲所包围,他是如何做到能一如往常地开车,于是伸手想将车窗按下,却被他大声喝止。
四年前。同样的秋末傍晚。他第一次约她出去。她下了楼才知道,原来他是要带她外出兜风。音箱里传出一首她没听过的歌曲,低哑的二胡为笛声伴奏,吟唱的女声缱绻缠绵。他没有开导航,也没有讲目的地,只一径地向前开去,从温柔的黄昏开到夜幕降临。闪亮车灯不断裁剪出的前路充满了令人愉悦的未知。她不禁拉下窗户,伸出手掌,去迎接那微凉的夜风。
“手掌定义了风的形状,”他侧过脸极具深意地盯着她,“而你定义了我未来爱人的形象。”
她讪讪地收回了右手,低下头的同时抿紧了嘴唇,为他这样的直白感到不知所措。
他却无所谓地笑了笑,并没有纠缠在这个话题上,和往常一样,开始漫无边际地与她谈天说地。
她渐渐放松下来,思绪和灵魂被他那充满活力的话语紧紧地攫住,风筝一样放飞在夜风里。黑暗中,他目视前方的双眼依然炯炯有神,将那些没有相识的日子衬得那样黯淡无光。而他那些崭新的观点则如阳光般大度照射着她贫瘠的生命,令她感到自己的人生被赋予了全新意义。
鲜艳往事从眼前一闪而过,却已像前方微薄的暮光一般遥不可及。
车子下了高架桥,拐进狭窄的匝道。道路两侧草木茂盛,挡住了本可以看到的城市远景,眼睛就只能在车辆飞驰而过的瞬间,从罅隙间捕捉到城内几处寥落的灯光。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她望着越来越陌生的路牌,心里隐隐涌起阵阵恐慌。
“到了你就晓得了。”他仍旧专注开车,语气中听不到一丝温度。
她有些不安望着窗外飞速移动的景物,小心翼翼说道,“其实,不用这么费心费力为我补过生日,我知道你是早就厌倦了。我也想通了,今天之后,哪怕要分开我都……”
“我都答应你以后少喝酒了,你还要我怎么样!”男人厉声喝止,吼声犹如钢刀刀锋般令人不寒而栗。
她注意到他已将油门狠踩到底,驾驶着车子发了狂似的在道路上狂奔,连忙双手抓住车门上方的把手,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前方道路变得逼仄起来,车子向前行驶了十来米,突遇一个丁字路口。“红灯!”她大喊出声的同时,死死地闭上双眼。
而他则像是刚刚找回理智,连忙踩紧刹车,将车子停在白色边缘线外。而这次急刹车带来的冲击像是被重拳击中胸口,把堆积在她心中多年的往事都挤了出来——
“我好怕,让我下车!让我下车吧!求求你了!别再折磨我了……”她松开安全带,左手捂住眼睛已经泣不成声,右手还在拼命摸索把手。
“好好好,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但至少答应我把今天好好过完,”他马上出声抚慰。
“就快到了。”为她重新扣好安全带后,他又伸出右手轻柔抚过她的脊背。见她渐渐平静下来,他重新发动油门,脸上笑意迅速收敛,眼底郁起一簇凛冽的寒光。
过了一段有路灯的道路之后,车子径直驶进黑暗,经过一阵剧烈的颠簸,终于停了下来。他将车子熄了火,然后如释重负地转头说道,“到了。”
她满心疑惑地走下车,却只发现自己身处一片丛林之中。月光扭捏,伫立在薄云的身后,只勉强照得出她的人形。她向前走了几步,没有惊喜,没有烛光晚餐,没有美景,周围除了依稀可见轮廓的树木,什么都没有。空气里隐约闻到的浓重腥味,告诉她也许江水就在这片树林的前方。她回头找寻他的身影,试图搞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却被一道光刃刺痛双眼。刺目的光束拼了命地挤压前方黑暗,令裹挟在它身边的黑暗变得更加浓稠。
空气中仿佛呼的一声飞过什么东西,搅动了周遭气流,她的额头遭受重击,紧接着一串温热液体流过脸颊。思维停顿了,她呆立在原地,想要努力厘清一切,却无能为力。数秒过后,那声音再度出现。
直到颤抖的双手触到地面的沙砾,她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地上,于是撑起手臂试图重新站立起来。无奈大脑早已丧失了四肢的领导权,只能任由强光之下那越来越逼近的黑影无限扩大她内心的绝望。
啪!啪!啪!第三四五下如约而至。她看清了空气中挥舞着的那根棍子,眼神最终定格在那光束的方向,仿佛关机时的电脑屏幕,逐渐褪去神采。
片刻过后,黑影已走回强光的来处。在漫长的等待中,月光下的一切像是被冻结,她已看不清五官的脸上开始泛起血色的冰碴,冷得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