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于头顶的太阳恍惚间化为落日余晖,裹挟着诡异妖气的风透过怀远的脊背,冷意传向四肢,他猛地咳嗽几声,随即踉跄向前。一转身,身后路已模糊不可见,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手中符箓映着红光,怀远横下心,抛出激烈抖动的符纸,顺着飞行轨迹拔剑刺去,哪知没飞过三尺的符纸顷刻烧为灰烬。慌忙收回剑后,怀远的心脏蹦到嗓子眼,对付这种强度的妖怪,把自己本命剑砍断了都无济于事啊。
这妖也是个黑心的,走了几百步也不见其显形,莫不是想把自己耗死。怀远一边在心里叫骂,一边四处张望,幻想着能看到法术阵眼。
千篇一律的路边风景,默默和儿时走过的村头小径重合。怀远陡然想起,在迁入京城前,阿娘常领着自己上下学堂、穿过田埂的时刻。有一次,怀远问她,自己身上有什么优点吗,娘毫不犹豫地说他诚实。可他真的诚实吗?年纪小的时候,怀远因为这句话尽力压抑着说谎的**,等稍大一点后,谎言迟早在不经意间脱口了。也许这只是阿娘教育自己的小手段而已,不过确实很有效果,虽没能让他成为至纯至真的君子,却至少在自己心里架起了一杆无痕的秤,撒谎的时候是能感觉到它歪了的。儿时……儿时,三师兄说莫要总看过去之事,可偏偏怀远忍不住,那些早已模糊的身影一个个涌上心头,越是不清晰,越要回忆,想不起来,就越是痛苦。
有人拉起怀远的手,慢慢引着他向前走去。也许是阿娘吧,也好,很久没回去了,怀远欣然跟上。“娘,上个月没寄信,我给忙忘了。”怀远开口道,他感觉前面的人在笑,笑得很轻,很脆,不是阿娘。也许是巷子里的玩伴,前几日他们还互相掐架来着。也许是十六师兄呢,他之前不是带自己去白鹭门吗,或者是十五师姐,还是林川、何易?是何易吧,他来帮我破阵了,怀远这样想着。
路由窄变宽、由宽变窄,延绵不绝,又像起白鹭河畔了。霞光染红天空,奇异诡谲。“小易,你的传音坠呢?”“掌门说它能声传六七十里,咱们现在试试吧。”怀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却又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不应该如此沉默。这条路太长、而夕阳短逝。
林川出现在路口挡着他们的去路。她的眼神似乎透过了何易、也透过了怀远,原本应是齐肩的头发此时垂在腰间,身后是一片荒凉古道。
顷刻间,林川的脸颊像瓷片般碎掉,何易也化作一缕轻烟,妖气纵横,道路虚晃。看来,幻境破了。
睁眼时,怀远率先看到的是坐在石磨上的林川。“我还在幻境里?”林川白着眼道:“扇自己一巴掌不就知道了。”嘴那么欠,八成是真的。“你怎么来了?”怀远从地上爬起,揉着发痛的后脑勺,应是昏迷时磕着哪了。
“接到你们的求助信号,就和师姐们赶过来了。”
“小易呢?九师兄呢?”
顺着林川的眼光看去,何易与师兄倚在一段土墙根旁,那里原本是木屋的位置。
“应该也快醒了。”林川慢悠悠道。
他们的脉象平稳,真像是睡着了。怀远将何易拖在怀里,匆忙唤着他的名字。
“要不加点刺激吧。”林川建议道。
“什么?”
林川拔出了剑。
“停停停,想谋害同门啊你。”
瞧见林川收剑,怀远才松下心。
“你来的时候,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吗?”怀远看向林川。
“有什么异样?”
“没出现幻觉?”
“哪来的幻觉?”林川不耐烦道,“只感受到了妖气,还跑了,是个大家伙。”
“跑了?”
“对啊,师兄师姐们早去追了,我发过信号,告诉其他人你们一切安好,然后就一直在这等你们醒喽。”
“那到底是什么妖怪?”
“师姐说是由旧土之思所化,能拉人入回忆的幻妖,放心,不是勾魂的。”林川一脸的风轻云淡。
“要是……要是一直在幻觉里呢?”怀远有些后怕。
“那就饿死了呗。”
“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唉。”
怀中的何易皱了皱眉,他缓缓醒来,眼角留下两行清泪。怀远见状,忙用袖子帮他擦下。
“小易?”怀远轻唤道。
片刻后,九师兄也出了动静,挥剑对着空气一顿乱砍,嘴里还不停嘟囔着:“再来再来!”
“这是怎么回事?”何易抚着头坐起。
“也许从我们踏入荒地开始,就已经进入幻境了。”怀远揣测到。
“抱歉,连累你们了。”九师兄彻底清醒,忙收剑严肃道:“看来这次的妖怪不好对付啊。”
“师兄,咱们赶快和其他人汇合吧。”何易道。
九师兄点着头,看了几眼在一旁发呆的林川,问出了同怀远一样的疑惑:“林师妹,你来时没遇到妖怪吗?”
“没有,”林川面色平静,似乎刚才离开的只是一阵轻风,“来的时候,已经逃走了。”
最终,弟子们也没寻到那狡诈妖怪的藏身之所,孩子们倒是陆续苏醒过来。十二师姐带着众弟子在那片荒地上设了个御妖法阵,以此防止精怪再来此处布置幻境作乱。
回去用完食堂的残羹剩饭后,门内弟子大多已经点灯歇息。六月初的夜晚还算清净凉快,三人默默走向练武场。今天正好是个满月,云彩也稀薄,将头顶那方小天地照得透亮。
怀远的脑海中一遍遍闪过白庙荒地的画面:广阔的草地、泛着柔光的夕阳、没有尽头的路,要是一直走下去的话……
林川停下脚步。“你们,怎么都心不在焉的?”她孤疑道。
怀远忙把呆滞的目光从木桩上的一个凹坑中收回,他看向揉着太阳穴的何易。
“幻境里有什么?”林川问。
“一条走不完的路。”怀远道,“还有各种各样认识的人。”
“有我的家人。”何易哑声道。
“莫不是妖怪勾起了你们的思乡之情了?”
“也不全是。”何易略显无力地笑道。
怀远想到那个碎掉的林川,便看向她,犹豫开口道:“幻境里还有你。”
“怎么,我不是你认识的啊?”她没好气着。
“我也是,小川姐,你在我们前面拦着。”何易语气笃定,“在幻境破灭前……”
“碎掉了。”怀远接上。
三人都是一阵沉默,黑夜中酝酿着些许变数。
“说来惭愧,我是不是当着你们的面哭了啊?”何易弯眼笑道。
“是……你当时到底看见了什么?”怀远问。
“有些不好的事,我不想说,就让它过去吧。”何易看向林川。
“我也有些事,现在不想说。”林川别过眼神,“对不起了。”
天色已晚,大家也都充斥些许疲惫,怀远强忍着再从食堂里拿点馒头吃的冲动,赶在明月被隐在云彩里前回到了学舍。
之后便再没有幻妖的消息,白庙也算安稳下来。
最近常看到白鹭,一行身影在怀远照料药材累了抬头时匆匆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