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凄切,阴雨连绵。
秋已过半。
白衣女子手执青伞,迈着轻灵的步伐,款款穿过喧嚣的闹市,美目流盼间青丝轻扬。
杭初霏很久没有以本相示人了。
“美人姐姐,买个簪子吧!”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
杭初霏循声而望,只见一个白衣少女手里撑着白伞,娇小的身影玉立于微雨之中。
白衣少女见她回头,面露喜色,忙再次呼唤道:“美人姐姐,买个簪子吧!”她的手中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的应是各式发簪。
杭初霏走上前,低下头往篮子里望了望,果真瞧见满满一篮子的发簪,每支都雕刻得精妙绝伦,当是哪位民间大师的手艺。
少女道:“美人姐姐喜欢哪个就带走吧,通通都是十文钱!”
十文钱?这么便宜?
簪子能雕刻成这样,若是放在天阙大街,起码也得……
须臾,她最终选了一只雕刻成流云状的檀木簪。她掏出十文钱递与少女,却在纤手相触的那一瞬,一阵凉意涌上指节。
杭初霏的手不住微微一缩,心下说道:小姑娘想是被冻坏了吧。
少女将钱收进布囊中,对杭初霏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美人姐姐!”
杭初霏冲她浅浅一笑,随手将簪子往发髻上一插。
走出数十步,转首回望,那少女看起来不过豆蔻之年,粉红的唇瓣微微开合着,一双透亮的眼眸很是娇俏玲珑。
过了好一会儿,少女的声音尚在微雨中不时地响起。
杭初霏信步而行,踏着冽冽秋风,流袖飞舞。少时,路经一家酒肆,望见那大大的招牌,她又有些忍不住想喝酒了。
杭初霏跨入门槛,阔步走到柜台前,刚要开口,一个黑色的身影忽然掠到她的身侧,往台上重重放上一碗,冷笑道:“掌柜的,你们的酒掺了不少水啊。”
杭初霏侧头一看,心猛然一紧——
居然是柳云暝!
杭初霏心下不住奇道:她怎么也在这儿?
掌柜一看来人的装束,又是戴黑笠又是佩长刀的,准不是个好惹的客,那张起满了褶子的脸立即摆出一副歉疚样,对柳云暝道歉连连:“女侠息怒!息怒!小的不敢了!小的这便给您换上!抱歉,抱歉啊——诶那个阿花,你过来下!——女侠,还请稍等一下啊……”
柳云暝站在柜台前,一袭修身黑衣勾勒出美丽的曲线,她一手撑着下颚,肘部抵在台面上,黑色轻纱下透出道道犀利的目光。
杭初霏一下子竟是望出了神。
柳云暝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将头转向杭初霏,把杭初霏吓得身子一颤——
我怎么盯着她看了?完了,她已经注意到我了!啊啊啊,该死!
杭初霏连忙别过脸来,又想到自己现在是女相,柳云暝应是认不出自己的,顿时松了口气。
是夜,浩渺夜空之中,星海璀璨,漫漫无边。
冷冽的风拂过树屋,窗前翠叶摩挲,顷刻轻响。
杭初霏侧卧榻上,美目轻闭,垂下的眼睫整齐排列,有如青鸦的羽毛。
在梦里,她远远望见一个少女,娇小的身影背对着自己,独自伫立于风雨之中,雪白的衣摆翻飞宛若浪花,很是绰约可爱。
杭初霏心下微惊,这不是在闹市碰见的那个卖簪少女吗?
这时,少女忽然开口:“你还记得我吗?”
杭初霏一愣,回道:“记得啊,我们白天不才见过吗?”
少女轻笑了一声,转过身来——那张脸竟然并不是她本来的脸,而是……
此时杭初霏就与那人相对而望,仿佛两人中间隔着一面巨大的铜镜。
这是,十四岁的自己啊。
四百年前,杭初霏跟随着师父子桑若兰于山中练剑修道。
昏昃薄阳,高崖边上缓缓走来一道纤瘦的身影,一头青丝略微凌乱地垂在肩头,空洞无神的双眼愈显憔悴,苍白的唇正上下翕动,喃喃叨念着细碎的话语。
忽然,从后面跑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神色中写满了焦急和慌张。
“师姐!不要!”
那人回首,对少女道:“你走!”
少女泪眼婆娑,仍站在原地:“我不走!”
就在这时,远处走来了一名白发女冠,她叹息道:“余香啊——”
高崖上的两人同时回首望去。
少女欣喜道:“师父!”
余香垂眸,轻声道:“师父。”
子桑若兰冲少女招了招手:“小杭,过来。”
杭初霏看了一眼余香,心里很是担忧,但又不敢违抗师命,只好缓缓地向师父走去。
子桑若兰眉头轻蹙,问道:“余香,你为何执意要与自己的命过不去呢?”
闻言,余香却笑了,冷声回道:“我乐意。”
说罢,她便走到悬崖的边缘处,闭上了双眼,往前一倒——不过一刹那的时间,上一刻还站在这的、一个活生生的人竟是就这般坠下了高崖。
“师姐——”
适才杭初霏惊恐地欲冲过去拉住她,手臂却被子桑若兰紧紧拽住。
一念之间,她的内心世界变得一片苍茫。
当年杭初霏初入师门,余香待她十分热情,对她照顾有加,很快两人便无话不谈,形同姐妹。
——好师妹,此生此世,剩下的所有路,我们都一起走,好不好?
——我们都要加把劲儿,以后咱们一块儿渡劫,一块儿飞升!
如今,她却是失约了。
“师姐——”
杭初霏趴在子桑若兰的肩上号啕大哭。
“师父,您为什么不让我救她!”
子桑若兰此时的神情竟如平时那般平静:“她要走,迟早都会走,哪怕今天你拦住了,明日呢?你又如何能保证你还能时机正好地救下她?”
杭初霏呜咽了几声,反驳道:“大不了将她关起来,待到她心情平复为止!”
子桑若兰淡淡道:“你是拦不住的。她心意已决,况且这于她而言,也是个解脱,坠下后便一了百了。”
杭初霏抬眼望向师父那双水波不惊的双眸,心里尽是不解,茫然,甚至……还有些怨恨。
“昨日教你的招式练好了吗?”子桑若兰忽然冷声道。
杭初霏一怔,低声道:“已、已经练、练熟了……”
子桑若兰提高了声音道:“我问的是你练好了吗?”
杭初霏心虚道:“快、快快练好了!”
子桑若兰厉声道:“快练好了?那还不赶快去练?”
“是,师父。”
杭初霏一溜烟跑走了,双眼还是红肿的,脸上泪痕亦未干。
子桑若兰走到崖边,轻声道:“我的乖徒儿啊,这世道让你受苦了,可你要知道,天下负心人数不胜数!你为何要为这一人,连命都不要了?这根本不值得啊……
“我的三个徒儿里,数你最努力,哪怕我更为青睐小杭的天赋,对你也是相当看好的。为何你就这么辜负了我对你的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