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丰十三年,北庆皇帝新纳宠妃身染恶疾,太医院上下遍阅古籍,尽出其力,皆不得其法,遂以百金之赏,寻民间游医进宫问诊。
一时之间,北庆都城韶,城门、市曹、驿铺,处处贴满寻医告示。
“听说,这芷妃刚册封不久便一病不起,还未曾侍寝呢?”
城门告示处,几位身着粗布衣裳的平民百姓正小声交谈着。
“这皇家辛秘,你是从何得知啊?”一人发问。
“嗐!”刚开始说话那人拍着大腿,“这事韶都城谁不知道啊!据说是从宫中一个夜香郎嘴里传出来的。”
“哎哎,我也听说了。”另有人搭话,“说是那夜香郎喝醉了酒,没多久就一睡不起,一命呜呼了!”
初春乍暖还寒,一阵风过,几个人身上俱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默默噤了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人看着告示将话头提起。
“这告示贴了这么久也没人来揭啊。”
“胡说!前几日,不少游医前来揭榜,但他们进宫之后便都没了消息。”
“看这告示还在,想来是还未医好。”一人思忖着说。
“天家这么上心,这芷妃定是个大美人。”
说到美人,几个人面面相觑着促狭地笑了起来,又各自提起自家的婆娘是如何魁梧,如何彪悍,言辞间尽是心酸。
他们旁边的茶摊上,一个身穿白青色长衫,头戴同色帷帽的年轻男子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老板,结账。”
他的声音从轻纱后传来,恰如此时天气,和畅间又带着几分未尽的寒气。
那茶摊老板闻言连忙过来,那人却早已起身,只留下桌上几枚铜板。
老板捡起钱,看向那人离开的方向,只见那一袭白青已步入来往人群,身姿飘然清逸,气质宛若九天谪仙,让人不觉看痴了眼,“好窈窕的公子!”
话音刚落,城中突然有人驾马而来,扬起漫天飞尘。
正弯腰收拾桌子的茶摊老板,被人一把抓住了衣领,眼前垂落下一副画像,画中人翩然若仙,气质出尘。
“这人见过吗?”
拽着老板的人一身短打,语气十分不耐烦。
茶摊老板本就是个小老百姓,生怕招惹是非,只能揉了揉眼睛,盯着那画像一看再看。
仔细瞧了许久,老板才发现这画中人竟真的有些眼熟,若是将眉眼遮住,倒是与刚刚那位在此饮茶的茶客十分相像。
那茶客一直戴着帷帽,老板未曾看清他的脸。
“这......”老板不太确定地开口。
“见过就是见过,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你吞吞吐吐做什么?”
那人越发狠厉。
茶摊老板哪见过这种阵仗,被他一吼,心里越发害怕,来不及再多想,便往那人的去处指了指,“像是往东街菜市去了。”
正值巳时,东街菜市人来人往,一众商贩沿街设摊,吆喝声、还价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云重穿着一身白青色的长衫,头戴同色帷帽,腰间系着一个深灰色的褡裢,褡裢里装着他针灸用的银针、自制的药丸以及一些旧物。
十年前那个常常灰头土脸、上蹿下跳的农家小子,如今竟也是长身玉立,倜傥风流,远远看上一眼,倒像是哪家娇养出来的小公子。
从三合镇离开之后,他借助所学,一边治病救人,一边钻研医术。日子虽只够温饱,但胜在洒脱自由。
在江湖跋涉的近十年间,他四处游历,手里有钱的时候便在路边免费给人把脉开方,没有钱的时候便找户有钱的人家卖一卖他自制的药丸。
日久天长,他去过的地方、救治的病人越来越多,竟得了个“神医云重”的称号。刚开始听别人这么喊他,他还很不习惯。但时间一长,便也就认下了。这神医的名声越传越远,越传越大,就连北庆皇室都有所耳闻。
直觉身后有人跟着,云重故意停下脚步,与面前卖楚葵的商贩攀谈起来。
那商贩摆了十几年的摊,一看云重的打扮就知道他不是什么正经买菜的,对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云重手里拿着一株楚葵翻来覆去地看,注意力却全在身后。
那商贩本不欲同云重交流,可看着他生生将一株新鲜的蔬菜把玩得蔫败,逐渐不耐烦起来。
“不买别动!”
云重的目光终于落在商贩身上,他正要跟这商贩掰扯几句,无意中看到自己手中蔫了吧唧的菜,瞬间心生愧疚。
怼人的话被云重吞回肚里,他叹了口气,正准备从荷包里取钱买下这株菜,人群中一只宽厚粗粝的手掌突然落在他的肩膀。
云重心下一惊,身体却比大脑更先做出反应。他一个灵活转身,从那人手掌下逃出来,顺手抄起小摊上一根楚葵指着拍他那人,“你是谁?”
热闹的菜市安静一瞬,来往的行人注意到云重的动作,神情古怪地看他一眼,继续各忙各的。
“在下太子卫率张三友,奉太子之命请云重神医入宫为芷妃问诊。”正是刚刚茶摊上那人,他压低声音靠近云重,生怕自己的话被旁人听去。
“你找错人了。”云重扔了楚葵,转身欲走,一回头却发现几个衣着打扮与张三友相同的人已经将他团团围住。
云重冷笑:“这就是你们请人的态度?”
“还请神医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张三友对他略一抱拳。
“这话你可说错了。”
云重回身看了张三友一眼,长袖蓦然一甩,数根银针破空而出,直击张三友面门。
张三友侧身去躲,云重抓紧时机从他身边飞奔而过,一边跑一边抓起小摊上的各色蔬菜见人就扔。
那架势哪像什么九天谪仙,分明是个空有好皮囊的泼皮无赖。
“你打我作甚!?”
“明明是你先打的我!”
“偷菜了!偷菜了!有人偷菜了!”
本就拥挤的菜市瞬间乱成一团,张三友等人被人群挤着出不去。
始作俑者却脚底抹油般拍拍手信步走到街口,周身清冷飘逸的气质又回来,仿佛刚刚扔菜的人不是他。
他回身看了眼还被人群困住的张三友等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来,“我什么酒都不爱吃。”
还不待他得意,身后便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云重转过身,只见一匹通体黝黑、身躯雄健的骏马正扬蹄而来。马背上,一个十**岁的少年,手握一杆长枪,一身银色盔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吁!”
他勒马停在云重面前,剑眉微蹙,一双如画般的眼睛里尽是冷漠。
目光扫过乱成一团的菜市,又落在云重身上,马上少年冷然开口,“神医云重,是你在扰乱都城秩序?”
声音倒是透露出几分超越样貌的成熟。
云重简直头大,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是我的脸遮得不够严实嘛,怎么一个两个都能一眼认出我来?”
“你认错了。”
他准备用同一套说辞打发眼前这个少年。但这少年却比张三友等人难缠得多。
云重语落,刚要往旁边迈步,那杆长枪便“铮”地一声陡然插进据他脚尖仅余一指的土地上。
那力度与准头,以这少年的年纪,若不是从小习武,定然使不出来。
略有恼怒的目光透过薄薄一层轻纱与少年对视,“你什么意思啊?”
“在下都营副将秦牧川,既得见游医,还请您随我入宫走一趟。”秦牧川公事公办道。
眼看身后的张三友等人就要追过来了,眼前的人又打不过,白青帷帽之下,云重薄唇轻抿,露出几分不耐烦来。
“一个太子亲兵,一个都营副将,一个两个都想抓我进宫邀赏。那我可得好好想想,这个功劳要送给谁?”
云重歪了歪脑袋,说着阴阳怪气的话,心里却叫悔不迭。他之所以会来韶都,是因为收到了一封的信,写信的人自称是故人邀他来韶都出诊。
自从神医的名号传出去之后,这样自称是故人的信件,云重隔三差五就能收到。可惜,他的故人都死在了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中。
云重从不将这样的信件放在心上。他想,还能装作故人传书信,一时半会儿应该是死不了的。
但这次,他却很想去韶都看一看。原因无他,只是对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随书信附赠而来的还有一枚亮闪闪的金叶子。
云重近来看好了一根品相极好的丹参,这丹参对治疗心疾有奇效,云重便想将它买下来。可丹参珍贵,以云重目前的财力,连根细须都买不下来。
他想着若是此次韶都之行顺利,他便去将这丹参拿下。他来的路上还想,若是韶都城的这个所谓故人诊费出得太少,他定是要翻脸的。
可眼下,他还未给“故人”诊治收到诊金,竟要被先一步捉进宫里去。
他并非不愿进宫,只是觉得现在时机未到。
身后的张三友已经要追到近前,眼前的少年更是一副油盐不进、不通人性的模样。
前有狼后有虎,云重此刻简直进退两难。
薄纱之下,他那双漂亮多情的桃花眼飞快地打量着四周,想寻求一个破局之法。
恰好,一个赶着驴车的老翁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老翁摇头晃脑,优哉游哉地往这边走了过来,丝毫未觉此地氛围紧张。
云重心下一动,主动往秦牧川那边走了两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秦副将长得更顺眼些。既然秦副将有请,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刚刚还是一副骄横不肯配合的模样,转眼又温文尔雅起来。
马背上的秦牧川不知云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警惕地盯着他。
云重见他不应也不恼,他余光观察着老翁的位置,仰头看着秦牧川,“只是刚刚在菜市被人追,不慎扭伤了脚,不知能否与秦副将共乘一骑?”
声音里揉着几分委屈,尾音上挑,又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
听得秦牧川明显一愣。他还未来得及作出回应,却见云重已经一瘸一拐地向自己走来,正准备上马。
秦牧川盯着云重那双片刻前还试图逃跑,看不出任何损伤的脚,始终神情严肃的脸上露出短暂的僵硬。
春风料峭,云重伸手去抓缰绳,翻身抬头间,额前白青色薄纱向后翻飞,露出一张神清骨秀的脸。偏右颊上生着一点朱红,为那不染凡尘的清冷气质,添了几分俏皮艳丽的烟火气。
他察觉到秦牧川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对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皓齿朱唇,眉眼间暗藏风流。
不过几个瞬息,便让秦牧川愣住了神。
他自小在军营里长大,见到的男人个个膀大腰圆,力能扛鼎,又终日饱受阳光、风沙的侵扰,皮肤大多粗糙黝黑,谈不上什么美感。
因此在此刻,便更加觉得眼前的云重像是一个异类,一个让他挪不开眼的异类。
见秦牧川瞧着自己一动不动,云重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他弯起的薄唇几乎碰上秦牧川发红的耳朵,轻笑一声,“秦将军,那我可先走了。”
待秦牧川回过神来时,云重已经借力翻身,跳到了那老翁的驴车上。
正好追赶过来的张三友往车上猛扑,被云重一脚踹翻在地。
地上插着的长枪被猛地提起,秦牧川驾马去追,只见驴车上的云重长袖一挥,数根银针直冲他飞速射来。
银针与长枪矛头相撞,发出几声清脆的铮铮之音。
秦牧川长臂一甩,再要去追时,却发现那驴车速度极快,已经飞驰到了城门口。
心头闪过几分疑惑,不待他细想,身后便有一队同样银甲长枪的官差小跑着赶来。
“副将,还追吗?”
从地上爬起来的张三友也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对秦牧川略一抱拳,“不愧是三万精兵攻北狄还能战败的秦将军啊,竟能让一个小小的游医给跑了。”
“你乱说什么!?”
身后的官差中有人大喊一声,正要上前去同张三友理论一番,却被秦牧川用长枪拦下。
他对张三友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回头警告地看了那官差一眼,“追!”
云重:三十六计还得是美人计最好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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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美人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