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擎枝喜欢搽香香。
桂花、梅花、檀木……都试过的,却独有那瓶被家仆从犄角旮旯里翻来的那一小瓶荷花露得他欢心。
熟悉他的人,只消闻着淡淡气息接近,便会知是乐擎枝来了。
“没有幽冷,徒有清甜。”——齐遐曾是这么向他描述这香气的。
而今日,他出浴后准备抹时,这瓶祖父年轻时淘来的珍稀香物,已近要见底——可此物早寻不着产源,更不晓得配方。
再没多久,就没人会闻着这缕甜柔清香了。
乐擎枝沐浴更衣完,匆匆整理好自己后,披着湿漉的头发,搁宅里窜了一周找姐姐,她还没回来,又急忙去了书房,去整弄今日处事。
书房。
满堆的账本与契书旁,放有一封信笺。
他心中一诧。
这还没出半天呢,那人就给他送信了?不是说了送驿站的吗?
不过他绝不会看的。
……呃。
乐擎枝假装漫不经心拿近来看,上面是“乐文亲启”四个大字,发现是堂姐寄来的,方是舒口气,平下起了波澜的心。
信:「乐文亲启
文文!武林大会,你老姐已然称霸,厉害不!不出意外,我会在大暑那夜回来,不过回来也单是向爷爷和你报个安,随后便去尚书府同小远住啦。
还有还有,长老说他过几天要做一大席,犒劳犒劳大家,我到时瞧瞧会否有桂花藕,给你捎回来些,你之前不是说他做的桂花藕可好吃了吗?
水水书」
姐姐昨日若是来了的话,会否不是这样的呢?
乐擎枝心中闪过几瞬懊悔的焰苗,随后又被熄灭了。
反正事已至此,不如专心办事。
他唤来阿怀磨砚,自己坐下、举笔、拨算盘,静心处理桌案上一堆文纸。
次日,余闲甚多。
辰时,乐少主起得异常之早,换上了宣明学子服,自己绑了小歪辫子,乘马车来到学府门口,尾随其他宣明的陌生学子,悄悄混了进去。
到底,还是心有余。
他昨晚蛄蛹了一夜,辗转反侧,不知怎想的,最终决定把那银荷花吊坠找回来,留在身边。
可是溜到静心亭杏花树下徒手挖了许久,都见树根了,那坠银子却连个影儿也没现。
焦头烂额搁那儿偷偷摸摸寻老半天,仍是没找着。
他记错地儿了?给其他学子挖了?
失望之余正欲离开,又给学府门口侍卫扣着。
学府侍卫凶巴巴板着脸:“这位学子?可有司学手书假条?”
乐擎枝呆愣着摇摇头。
完蛋,忘了这茬。
宣明戒备森严,围着学府的墙筑得又高,只能等午间放课了。
他就躲着巡查私学,在学府内四下乱逛。过步月桥、在静心亭坐了一会儿、去武场偷看、上半山腰找他们几人曾种下的杏花树……
耗去了整个上午,直至晌午才归家。
回家后,饭也不食,脸色不好。
阿怀三番几次问少主何事之有,他只是缄言沉默,直至黄昏日落。
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
第三日,鸠兹城大雨磅礴。
乐少主今日要去城外面见一位异域大商人,路途遥远,乘了马车。
今天雨虽极大,可街上车马纷纷攘攘,流动异常之多,路上都是挤的。
“少主,为啥要给那么多钱啊,三千两啊!”阿怀正在车内给少主编着侧麻花辫。
乐擎枝笑着接话:“朝廷迟迟拨不下款救济灾民,三千两而已,不算多,况且再不给点他们可全要饿死……欸?!——”
马车突然大大颠簸一下,乐擎枝往前一栽,不禁“哧”了一声。
外头,是在城门口,出城的他们同进城的车马迎面相撞。
另一马车上连忙下来一小女婢,她撑着伞。
那女子嗓门很大,戾气很重,一下来就狠狠对车夫骂道:“ 怎么驾的,啊?!”
此女外地口音,明显是北方人士。
乐家车夫是个哑巴,方才明明竭尽全力驭住马,现下只能给凶得欲哭无泪。
“少主,我下去瞧瞧。”阿怀给擎枝编好了辫,一跃下去,蹦进水坑、淋着大雨去看看情况。
见是撞车,他也不甘示弱:“撞了我们少主的车!还不道歉?”
闻阿怀这语气,还没来得及提醒他打伞的乐擎枝拨开车窗帘幕,微蹙了眉:“阿怀,我何曾教过你这般同外人说话?”
阿怀听言,眨巴眨巴眼,抿抿嘴,不敢再多语。
“……公,公子!”那女婢闻声抬眸,一下瞧见帘幕后那如流水般婉约的佳人容颜,忽然笑逐颜开,声调亦不自禁提高,语气一转,“实是相歉!撞了您的车马!”
乐擎枝因车马相撞,虽心有小小不满,却也挂起笑,柔声和气道:“雨天滑,今日街上来往的又多,可要多小心着些。”
女子狠狠点头,又把伞撑来小阿怀这边,接着,她笑意盈盈,走上窗边来,招手示意乐擎枝把头探过来,与之私语。
乐擎枝犹豫几下,见该女子也无可疑之处,把头微微探出、侧俯下去。
女子踮脚,手挡住他的耳,轻语:“公子,车里是京城来的几位大人,朝廷命官,烦请您大人大量……”
……
“……阿怀,车上有无银钱?”
随后,乐擎枝便在这途中损失了二百两银子——他还算是上道儿。
宣明学府外,巷内,这家茶馆是鸠兹境内生意最好的茶馆,坐落在城门附近,馆内座无虚席。
众人议论纷纷。
其中一二人桌,对坐的两青年人喋喋不休,在争论个什么。
“……不对啊王兄,不该是先断了银钱吗?依史书看啊,还得切阻银财、挑断商道!”
“不不不,就该是趁太平安定之刻突然攻袭,给东南西都打个措手不及!李弟,亏你还是个你还读书人呢!”其中那姓王的小伙猛地站起来,辩驳。
各有各的理,势均力敌。
这李弟被一激,拍桌而起:“喂!王兄你——”
“哎哟小兄弟们呀,你俩别争了,咱这江南可安稳的很呐!”邻桌一位花甲老头听了好半天,终于是忍不住,过来插嘴,他笑道,“再者,读不读书又怎样呢?赫国要真从北边打过来,你们还不是都赶着逃命?哈哈!”
俩小兄怔愣,一言不发。
姓李的羞下了面颊,姓王的板着脸、若无其事坐下,招手向一旁高声道:“小二!续茶!”
第四日,大暑日。
临近夏末,今儿个雨转小,尚未停。
港口烟雨婆娑,云雾蒙蒙,浅能望见江上不远处驶去的货船。
一青衣罗衫的男子撑伞伫立在港口岸边,墨发飘扬,衣袖翩然。
是乐擎枝。
他一边同往常一样经营着生意,一边又托人去打探前线战报,心一直是浮空的。
短短三日多,北方死伤无数的消息就已在示国传得很开。
他默默祈求那人别死,祈愿了三四遍,随即惊觉,倏地收回所思。
乐擎枝在心里默默扇自己几巴掌:不要藕断丝连!破脑袋快快忘干净啊!
不过南方暂且还算是安稳,因而又有不少北方居民南下移居。
可世事无常,没准呢?指不定哪天江南就沦陷。
囔囔道:“死生啊死生……”
下意识抬手去摸摸胸口蓝灵石,才想起已经没有了。
小雨如酥,天色将昏。
此是第四日,堂姐今夜便会回来了。乐擎枝放下脑中玄乎难捉摸的疑问,撑伞转身,打道儿回去。
他没乘马车——家离船港不远,步行不至半柱香即可抵达。
非但如此,且有条小径绕着九连湖畔,直通家宅邸后门。
虽是方便,可要入了夜,乌漆麻黑,伸手不见五指,风声瑟瑟,渗人得很。
他在路口踌躇几步,最终还是沿了大路,无胆抄近道。
倒并非因为景致阴森,而是幼时曾在这小道上见过鬼魂。
说来也怪。
那晚乐澈漻实在睡不着,硬是拉着半梦半醒的乐擎枝从后门偷偷溜出来到岸边看萤火虫。
夏夜流萤,微光闪烁,他彻底被吸引住,头脑清醒起来。
不曾想刚复了五感,眼前便出现些个面容模糊的青幽人影,嘴里喃喃着话语,向湖心飘去,而后就不见了!
年幼的他差点被吓得一命呜呼。
惊慌失措之下,抓住堂姐衣袖告知,乐澈漻方才却是什么也没望见,只笑着戳戳他脑门,念是他做噩梦没睡醒。
莫非仅他能看见?如今想来,仍颇为惊悚。
回家用完晚饭,点起书斋烛光,乐擎枝端坐桌案前,翻查近日账目,等着姐姐捎桂花藕回来。
一个时辰后,酉时,堂姐未归。
以前他在宣明这个点都在干嘛呢?请齐遐教习他剑术,在静心亭,嗯……
“啧。”乐擎枝发现又在想这厮,微恼,又在心里怒扇自己一巴掌,沉下头专心读账本。
倦了,伏案微眯……又是一个时辰,问了阿怀,仍是不见姐姐身影。
……
夜已经深了。
乐澈漻到现在都没个信,怕不是出了什么事!
“阿怀——”他习惯唤起阿怀,欲要问问堂姐是何况。
外头没人应。
阿怀平日素来跟着少主走,守着门的端茶送水,可居然没回应?
一个时辰前不还在呢?
乐擎枝拉长了声音,在书房内又喊一声:“阿怀——————”
外边还是无人应答。
阿怀如厕去了?
他太想姐姐,坐立不安,无心查账,吹烛推扇出来,环顾一圈小园,阿怀的确不在。
家中书房是宅子里最僻静之处,除了爷爷和他和几个贴身小侍,其他仆从一般也不会来。
要想找人的话,还得向前院走。
屋外雨已泻尽,云消雾散。
他抬头望望天井口,彗星袭月。
“阿怀——有人么——”乐擎枝边向前走边喊道。
怪了,都走到四进门了,怎还是无人应?
“啊!!————”
当乐擎枝跨过三进门时,前院猛然传来嘶哑的惨叫,循声而去,愈加尖锐凄厉的叫喊中混杂着打斗之声。
家仆们在吵架干仗?这种事儿很久以前是发生过的。
他遂加快脚步,欲去看看是何事。可步至中门前,门外却又一下没了动静。
他嗅到一股子烧灼味,不是祭祖烧纸元宝的气味,更不是庙里香火味。取而代之的是种十分奇特的味道,有些发臭,令人作呕。
他预感不妙。
好奇到底怎么了,正欲再进几步进前院。
“砰——!!”
还没等他移步,中门忽被猛地踹开,烟火焦臭呛人,扑进鼻来。
一五大三粗的黑肤男子提着滴血长刀直直站在门下,身后跟着群蒙面佩刃之人。
他们背后,金烁纷飞,梁木炭黑,**个护院和仆从堆在地上,颈处裂口不断涌出鲜红,焰火噬上衣衫。
乐擎枝的脸顿时煞白。
祖父也就躺在那儿,闭着眼,悄无声息。
阿怀呢?跟着躺在那儿,翻白了眸子。
火噬着木雕花柱,烧着肉血,发出噼啪滋啦的声响。
这是杀人灭口的架势!
他一下反应过来,退几步,差点绊一跤,转身奔逃。
那最为魁梧的男人携刀径直紧紧追上,随从们也拔剑快步跟来。
跨隔扇、穿明厅、越天井,再顺游廊朝无人后院奔去。
跑得呼吸都要止了。
只要能够奔至后院外那怪湖边,再沿那阴森森的环湖小道逃至街市上,就还有活命的一线希望。
经院内抄手回廊狂奔的同时,身后又传出家仆嘶叫,下一瞬,背部又袭来巨痛。
他背上被斜着划开一道极长的血口——杀手追的极近,刀刃已挥着他。
乐擎枝:“嘶……”
但不能停下,不能回头。竭尽全力,去跑、去疾驰。生的**远远胜过疼痛,逼着他比后面那群牛高马大的练家子们都快。
当然,也可能是齐遐教得好吧。
要到了……就要到九莲湖了……到了……
到了!
只消随这条路接着跑下去……
乐擎枝却瞠目,顿了脚步。
前方,湖两边的小径,皆有着手举火把的蒙面者。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无路可逃。
他又手无寸铁,无路可杀开。
湖岸边,乐擎枝终是停下,气喘汗流,冷静下来,头晕眼花,嗓子里冒出股血味,背上的伤口越发疼痛,痛到他欲要作呕。
弓身向湖,视野明明灭灭,湖水倒映着金光。
再回头,整个宅邸,烟火弥漫,火光烧透云边,红欲冲天,如血之流霞。
“最后一个。”领头的壮汉等他喘完气,走上前来,开口,嗓音低沉,略带嘲讽,“对不住了小兄,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乐擎枝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憔悴落魄,但面容忽平静下来,言语冷淡:“……谁指使你们的。”
“……”壮汉只轻蔑看着他,没作声。
乐擎枝强撑着痛,直起身来:“说话,你们是何人?屠我满门作甚?!”他狠狠皱眉,唇无血色,万分狠戾。
“……哈,哈哈!“一旁有个同伙倒捧腹笑起来,声音油腻腻的,叫人好反感,“早耳闻这鬼湖边的少主身世险恶,恶鬼缠身,阴魂缚命!如今一看这狼狈模样,果真和怨鬼毫无二致!”
乐擎枝呆着,没说话。
前面那些话听惯了,平日都是当做耳旁风。但后面那话,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他面说。
旁边另一杀手也是笑着附和:“木了?说中了吧?啧啧,真不晓得齐家那风流倜傥的二公子怎么和你这鬼交好的,怕不是真想讨好你,以便取些金银吧,哈哈……”
不是这样的!
乐擎枝咬咬唇。
“就是就是,没准是个假君子呢!还得是个乱臣贼子!”
……再说?
闻言,他猛冲向身旁最近的一个执刃者,欲夺下剑来。
他身法好,躲过两三刀袭,直直握住一人握着剑柄之手。
不过,一富商之子,十指不沾阳春水,他力气太小,又怎能从练家子手中强取下兵武?
焦灼争执之间,寒锋一剑贯穿心脏,二剑三剑刺通肺腑,冰凉透骨,血浸碧袍。
他落败,连提笔之力都失了,捂着心口,踉踉跄跄,倒了几步,身后九寸便是湖。
乐擎枝已知是难逃一死,最后撩拨一下刘海,封唇,把嗓里涌来的血生生闷在口里,稳住脚跟,从容直起身、抬头起来。
眼角不禁挂上一丝泪,他多想把这抹泪吞回去。
那魁梧大汉也没啥耐心干耗着了,倏地举起长刀,划过他脖颈。
“呲”,一声。
血柱喷溅,飞洒空中,腥甘呛口。
乐擎枝再绷不紧嘴唇,漏出红液来,踉踉跄跄,后退几步,跌入水里。
湖水瞬时染了鲜红。
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枯湖的水是苦的还是咸的?尝不出味道来。
方才,他甚至还期待某人能出现,能再一次死死抓住他手腕。
但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九尾猫,没有大雪,什么也没有。
那人这次没能来湖边救下他。
种种悲欢回忆交织在一起,缠绕着下坠。
回首往事,竟如昨日光影。
一切都在下沉,迷迷糊糊望眼前水上那几寸闪浮金光,落入无尽虚渊。
——
“老大,他家不是还有个女儿吗,为啥不赶尽杀绝呀!”一随从在残破乐宅里掳着些剩余的金贵物什,发出疑惑。
领头壮汉道:“他们家女儿?你走之前是不是耳聋?主子吩咐过单不能杀她,得留她一小命!不过今天也巧,她似乎恰是不在!”
随从:“啊?主子要留她一条命?干啥?”
“奉命干事,我哪知道?”壮汉摇头,并不知悉,“不能久留,东西薅完咱就赶紧走,莫要忘了再甩把火烧干净。”
文文你死的好惨啊!(哭)
*宣明卷写完啦——
猜猜下一章会是什么呀?嘿嘿…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十余张被泪与血洇散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