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还是像你老娘。”
母亲屋内,没有其他任何人。擎枝同她于床榻边共坐,闲聊。
躲着儿子几乎哭了一整日的盛氏,此刻倒是平静,笑着捏捏他软乎乎的嫩脸。
“真快,再没两年就要及冠了……还记得你只有点点大的时候,请人来算命数,讲什么命太鬼了,定活不过七岁,要去寺庙求个开光的平安锁给你戴着,把你命‘锁起来’,然后老妈就去庙里跪三天给你求来个银的,结果你小时候讲戴着难受,反倒跑爷爷那头吵着不要戴,真是……”
盛氏上一刻假埋怨,下一刻又笑望他,抚来他鬓发顺顺摸摸。
“也对,现在不还是好好的?连头发都长这么长了。”
听到幼时事迹,乐擎枝不由得有点尴尬,讪讪弯弯嘴角,眼神往一旁飘忽三两下。
此刻,只静静听着。
他固知母亲爱说话,尤爱自说自话,一说便难停下,也难插嘴,何况他自己更是个不会聊天的料儿。
“你爷爷跟你娘亲的爷简直天差地别,就是惯着你们,哪像我爷?稍微破了规矩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三岁起就让我呆在绣楼里,直到遇见你爹,你爹,你爹……”
在幺儿面前谈及丈夫,盛氏又顿语。
“我爹爹?”
乐擎枝第无数次问道——曾经也问过的那些次,母亲总是回避,从未同他说叨过。
他还不晓得这个被他克死的爹的性情与模样呢。
本又做好了被老妈扯其他话混过去的准备。
怎料盛氏今日咬咬嘴唇:“……你爹,他刚把我娶回来,就远行出去经商,啧,每次只有银两回来,倒不见他人回来。”
见她说了,乐擎枝倒心中一悬,微微皱眉。
憋了十七余年,偏偏今日告诉。
“娘跟你们比,识字不算多,也没啥手艺,闲来就是上街挑挑漂亮衣服,你爹死后,我过得也无聊,明明早不是搁以前在娘家说错几句话就被锁在小姐楼里,但就像,就像单单换了个宅院,继续呆着,一呆三四五六年。”
似怨似哭。
“后来又有了你,十七年又过去,讲真,我也不清楚你爹爹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可能是太久了,忘了吧……忘了也好。”
到底,盛氏还是打了马虎眼,讲了谎话。
不可能忘的。她记得最清楚。
那是她十六岁时的事了。
盛氏来自鸠兹以南另一城的大户人家,是江南山中,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美女。
可这小姐当的,实在传统而憋屈。距她上一次出这门户,已是七八年前。
时年十六的春,她壮胆,趁四下无人溜出绣楼。
不知跑了多久多远,她又不识路,单单顺人流来到个热闹街市上,左看看右看看,什么都好奇。
在这条街上见着了许多没见过的玩意。
有戴黑叆叇的老头,地上摆个八卦图;有铺个布、转盘子的杂戏;有没见过的便宜糕点;有挑担来往的苦命人。
她独自走走停停,一直逛到黄昏前刻,看到路边摊上有个卖木头簪子的,挑起一支雕花精美的拿起来瞧瞧。
这簪子朴素了些,质地比不上当时她身上佩的任何金银珍珠,道是新奇。
好想要,怎么办。
她舍不得放手,抚着那小木簪子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摊贩在一旁用小刀削着木头:“富小姐,可是欢喜?我自个儿做的,十文一支!”
奈何盛大小姐身无分文。
她犹豫半天,刚准备从头上取下根金钗作交换,身畔忽有人靠近,语。
“姑娘?天要晚了,不归家?”
一衣容富贵的男子,出现在她身边。
男子身后跟着位仆从,只见那仆从掏出俩银子给摊贩,男子继而又道:“全要了,赠予姑娘。”
……
“敢问小姐名姓?”
……
次日,有了木簪的她被家里逮回去。
十七那年,昔日那男子重金聘礼前来提亲。
她自由了,住来九莲湖畔宅院,不限出入。
多年过去,怀了身孕,在冬至日诞下一子。没几日,远方就寄来一笺信。本当是游商在外的丈夫诉说欣喜,怎料,是家仆手迹的白宣黑字,一纸噩耗。
“心衰而死。”成了遗孀。
自那日起,便爱上街买首饰,买衣装。
好像还会同少时一样,会在街市巷口,与昔日良人相遇。
她把泪水咽入喉咙,转言:“你长大了,要走了,像你爹爹爷爷那样天天跑出去经商,我今儿刚陪阿水挑好嫁妆,琢磨着时间,澈漻没半月也要走了……”
堂姐。
“呀,娘亲最羡慕的就是阿水,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虽然她老爱说我古板教条,可道真,她这小孩实在讨喜,娘也舍不得她,本想等看着她出嫁再走的……”
今晚,啰嗦的盛氏比平日更要啰嗦。
她自己又不知说了多久,说着说着,实在忍不下去,啜泣起来。
乐擎枝:“嗯……”
其间擎枝想安慰她,三番五次欲要插话,但都没成。
盛氏收收哭腔:“还有,小远和小遐,你今后离他们远点。”
文文瞪眼,愕然。
“早就想跟你说了,可一直找不着机会,他俩呀,心思重,尤其是小遐,别单看他对你好,莫不是想着日后利用你。”盛氏看他这么震惊,咬牙继续道,“你是商人,声望高势力大的商人,傍着权贵虽能自保,但这人心莫测……离远一点,好不好?现在世道太乱了,你娘活这么多年,时局多少也是懂的。”
不好。乐擎枝心里是这么想的。
“嗯……好。”乐擎枝嘴上是这么说的。
盛氏听他回答,面色欣喜,接着,把手上的玉镯子取下,拉来他右手套上。
乐擎枝:“这是……”
盛氏抚抚他手:“这是当年我阿母放在我嫁妆里的,喏,文文文文,传给你啦,可要戴好了。”
低头看看,这是一镯飘花玉翡翠,料子青蓝,又如水般透明,定是价值连城。
“以后想我的时候,就看看这镯子,文文,娘亲要走啦,爷爷叫我走的……”
“走?去哪?”乐擎枝顿抬眼,盯着她,“爷爷?他叫你走?作何打算?”
“你这小傻子,今天怎么回事?娘刚说了下句,你就忘了上句?”盛氏双手覆过去,揉揉他脸,“天下不太平,他说,我呆在这儿,待动荡大了,许是会被殃及。”
“哎呀,这一生都傻傻呆在院子里,也不是个事儿……”
后几日,母亲便携娘家众小女小侍,收拾些金银细软,去江北一处小院隐居,自此游山玩水,为看遍四方,时不时给在九莲湖的儿子寄来错字连篇的信笺。
——
珩琅山,哪怕山脚蝉鸣聒噪,山顶也仍是一片苍白。
是夜。
飞雪之下,一女一男两青年人刀剑相向,身影互错。
男子使重剑,身姿矫健,剑势如虹,节节逼近,似乎更胜一筹。
可那耍长刀的女子虽显劣势,败退几步后,只是一息,一闪,一刀。
“铮——”咣当!
便直接将对方手中剑器弹开击落,一招制服。
“三弟子,胜。”一旁判者手执记录簿,断言。
男子向后踉跄倒几步。
而这女子气神自若,目光凛然,立于一旁收刀归鞘。
乐澈漻,便是珩琅派三弟子。
顶塔旁,一群弟子冒着凛冽风雪围在塔阶下,着珩琅派素白衣装,佩了兵武。
“七日之后,便是十载一逢的门派论剑大会。”珩琅山长老道。
塔阶上,乐澈漻不苟言笑地站于长老身侧,与其并肩。
长老顺顺白胡须:“这回由三弟子当我珩琅派的门面,其余众人亦需到场,以备不时之需。”
语罢,长老散了众人,转头拍拍乐澈漻的肩,道:“灰燕,我看好你。”
澈漻神情却有些不对,微蹙着眉,绷着脸。
长老及时发觉:“徒儿呀,怎么了?”
乐澈漻立即换了神色,笑答:“……那可就多谢师傅赏识。”
——
时日匆匆,转眼夏至。
堂姐出嫁前几日,乐家正堂。
祖父和堂姐俩不知说了多久。
“阿水,你这……”祖父坐堂上,一手扶额,一手抬起又放下,顿语,面露难色。
“阿,阿水啊!大喜当天新娘子怎堪没个影儿?这次参宴的礼宾有多重要我又不是没跟你说过!”
“求您了,爷爷!”从小到大哭泣次数屈指可数的乐澈漻这时急得直落下眼泪。
她直接跪下去,央求着。
“论剑大会于我而言,于整个门派而言极为重要!方才我已托人去给小远送去急信,只是不知他现下收到没……”
祖父拍堂桌,皱眉,仍有些许恼怒:“信传到了,对面晓得事情了,但宾客怎么办?人家跑这么大老远赴个空宴?你继续讲!”
第一次被爷爷凶的乐澈漻攥住手。
乐澈漻:“爷爷!没得真新娘子也不会有事!盖头一盖,谁都难认出来!”
这话在理。
“意思是找人替你?”祖父闭目些会儿,运运气,眉宇稍有缓和,却又生一疑。
“可这宅中上下,女佣人们都没你高,找不着人替你,怎么办?”
乐澈漻思虑片刻:“文文与我身形相符,干脆让他代我去,他和小远来往近,也好解释!”
当晚,少主卧房。
“…好,快快把书房桌案上那一沓契约捎来。”擎枝快要忙完今日事务了,最后吩咐着小阿怀。
少顷,只见抱着契纸的阿怀回来时,脚步匆匆,面色慌乱。
阿怀:“小,小姐……”
“何事如此慌张?”乐擎枝疑惑道,把阿怀手中契纸拿来轻轻放去桌案上。
“老爷,和,和小姐传,传……”
擎枝则又提起另一小桌上的汝瓷金口茶壶,缓缓斟上一杯,端去嘴边:“别太急,慢些说。”
阿怀扶着门框,大喘好几口气,才继续道:“小姐后日外出!不来当新娘!”
乐少主抿下一口茶,他和姐姐这么亲,倒并不震惊——堂姐定是因珩琅山紧急要事来不了,依她那性子,也定不会把大喜看得比武林重。
乐擎枝:“爷爷打算怎么办?她打算怎么办?”
说到这儿,阿怀更慌了:“少主,他们打算,打算……”
打算找个宅里女仆作替代?
他在宣明读书时跟周汇汇可看了不少连环画,其中不乏有“替人出嫁”什么的。
他没多在意阿怀的神色,只继续淡定喝下一口茶,静等阿怀说完,心里揣摩着。
会是家里哪个女佣人呢?
“……后日您代小姐出嫁!”阿怀道。
什么?
“咳,咳咳!”
闻言,他不由得呛了几口水,杯盏也险些从手中滑落。
怎么是他呀!
虽说自己身板生得柔了点,但他乍眼一看真就一老爷们啊!
阿怀一脸焦急,连忙过来扶他手:“少主!少主您怎么了!”
一下呛太猛了。
他头垂下去,挥挥手:“咳…知,知道了,无碍…咳咳…”
啊!什么鬼啊!
乐擎枝:我只是一个刚毕业的高中生,补药这么对我啊!姐夫不要打死我,秋梨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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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卿,念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