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尾,有一城,半山半水,名鸠兹。
鸠兹城中,有泊枯湖,千年之久,死寂万分。万年前一位神明在此湖种满了白荷花,因而唤作九莲。
虽是枯湖,但据传闻,每逢午夜时分,湖上便会开满整个湖面的荷花,白茫茫一片,无论雨雪冬春,日日夜夜地开,又日日夜夜地枯。
绽开时,水波上如同银子在光下闪耀,如同鬼神遗泣凡间的泪晶。
故志怪诗者曾记:
“凄凄,苦水无波千叶靡。纷纷,泪雨银飞玉莲立。”
九莲湖旁修一水榭作伴,距今五百年有余,名碧波。
其实那诗猜对了,在碧波榭上,的确常有个少年模样的白衣鬼于深夜游荡。
而白衣鬼呢,总是想起五百三十七年前的事。
*
五百三十七年前,暮春初夏,鸠兹城烟雨空濛。
宣明学府外几十步,延伸出条青瓦白墙的不知名小巷,巷口街角有间茶馆,热热闹闹,坐满了客人。
三名学生在人挤人的茶馆盘了个二人桌,一人没地儿坐只得巴巴倚在桌旁窗边。
他们面色各异,谈论些什么。
茶客多半是上了岁数、大腹便便的老头,眉清目秀的仨年轻人便尤为突出,茶馆女招待们时不时往这瞟,笑羞了俏脸。
齐遐就是三小伙中那没地儿坐的,他背倚窗栏,正笑向其中一人说着些话。他眉目深邃,眼眸金灿,甚是俊俏,估计是个女娃娃都会心动。
动作倒吊儿郎当,一腿伸直一腿半曲地靠着,怀抱一把长剑,丝毫不顾背后从窗外袭来的细雨。
这边坐着的墨发小伙,名乐擎枝。马尾低低搭于肩侧,肤色白晳,衬得自己身旁凉下几个度。
他端坐,一盏清茶举停嘴旁,呼气吹着,神情淡淡。
远远望去,是静静听人说笑,喜怒不袒于声色的高冷公子——可实际上,是因困得要死,眼皮打架,快要入梦,这副模样全凭他自己硬撑。
与擎枝相对而坐是周汇汇,姿态舒展,黛绿头发半扎脑后盘了个丸子,黑瞳发亮有神。此刻,侧耳听着齐遐所言,眼睛瞪得愈发大。
“砰——!”
突然间,周汇汇似是听到些东西,猛地拍桌,一下震醒了那个即要将脸埋进茶盏里泡一泡、半睡不睡的“高冷公子哥”。
周汇汇:“不是,啊?!”
“哈哈,那我再说一遍,”齐遐低头笑了几声,才甩起头,随意撩起刘海续话,“他堂姐要和我哥要喜结连理了。”
“真假?他俩进度这么快!”
擎枝猛地抬头睁眼,颔首,开口:“保真。”
他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条绣有荷花的方帕,擦擦脸上水渍。方才醒得太急,手没把稳,茶水溅了一脸。
“哇哦,远兄前不久才中举当了官,这下又提亲成功,夜里会不会高兴得窝被里哭啊……”周汇汇眼睛半眯起来,笑盈盈坐了下去,自然地开上了好兄弟齐远的玩笑。
暮色渐沉,窗外雨竟愈发大了。
泠泠雨水往齐遐后背一顿猛击,逼得他只好不再倚靠窗沿,向前迈了小步,而后顺着小玩笑,乐言:“他肯定会哭的,泪湿枕巾~”
周汇汇学照齐遐,转眼面向乐擎枝,摇头晃脑地再重复了那四字:“泪~湿~枕~巾~”
乐擎枝见两人实在夸张且滑稽,没忍住,“噗嗤”笑一声,再提茶壶续满茶水,扶到嘴边吹吹,喝下几口。
半晌,雨公终于歇了活。
巷内灯火通明,周汇汇望望竹帘外:“你俩怎么回去?”
“家中马车一直停在门外候着。”乐擎枝一手撑头,勾勾发丝。
果然阔少就是阔少。
“今晚不回京城,去他那儿歇一宿。”齐遐几乎与乐擎枝同时开口。
齐遐虽为鸠兹人士,故乡在此,但奈何如今住处尚在京城,而恰巧乐擎枝的住处就在鸠兹。
乐阔少闻齐遐话语,脸微微泛粉,停顿片刻后点点头,向汇汇抬眉,无声反问。
“我呀,我睡客栈,今儿也不回。”周汇汇也不住这,身寄京城戏曲世家,“明儿鸠兹还有台戏,唱完再回去,记得来给我捧场啊!”
“会的会的。”那两人异口同声。
三人出了茶馆,一人携行囊与伞在路边招呼车马,二人乘车,告离,别去。
马车上。
乐擎枝应该是太累,已经静静睡过去了。
齐遐用指节扫过头倒在他肩上的人,轻声唤道:“文文?”
睡着之人的乳名。
没反应。
又不搭理我……算了,你会梦见什么呢?齐遐心中悄问。
齐遐估计同样出于疲劳,想着想着,竟也歪过脑袋,阖上了眼。
车马颠簸,夜街嚣喧,唯剩帘幕内交杂的呼吸声能偷来片刻安宁。
路途不算遥远。
乐擎枝醒时察觉到自己是靠于旁人肩头坠梦的,顿地抬头,面色僵硬,耳尖泛红,未再言语,立马正过身板,下车,避开迎扶的家仆,沿院中回廊匆匆步去自己卧室,头也不回。
乐家。青砖黛瓦,深宅大院,三进门又五进门。
乐擎枝托家中管事给齐遐安排了间客房,离他卧房最近的一间客房。
睡顶好客房的这位倒是不喜,月色盈头,沐浴完套上寝衣,趁擎枝未寝之时叩响了少主卧房的雕花门。
乐擎枝:“何事?”
烛光后的琉璃窗扉上微微透出屋内清瘦的男子身影。
齐遐脸贴上门,垂着语气,可怜巴巴地道:“喵喵喵呜,我是只流浪在外的小狸猫,可否收留我一宿呢?”
屋内人轻叹一声,走近门扉,而后温言:“小狸呀小狸,我不是已经收留你了吗。”
“收留又怎样,现下小狸猫求你顺顺毛,同意嘛同意嘛。”齐遐顺着屋内人的话,倒真像只狸奴一样撒起娇来。
“回你在这儿的小猫窝吧,我讨厌猫毛落满我的房间。”
“喵呜,喵喵喵,我是只不掉毛的可爱狸猫呀…呜呜呜……”装小猫的整个趴去了门上,滴泪未流地“啜泣”起来,甚至嘴角留有几抹难耐笑意。
这或许是“啜笑”。
屋内烛火摇曳几瞬,而后被熄灭,窗上顿失擎枝剪影。
“小猫”见状,粘门粘得更死了,再“喵喵呜呜”哀嚎几下,此后默不作声。
一片沉寂。
靛靛夜色下,一阵风吹过齐遐冷硬的身姿,略显凄凉。
但不过弹指,屋内便传来脚步趿拉声。
乐擎枝探黑走近,平和声音中夹杂着无奈:“究竟有何贵干?”
推开门,只见齐遐直直立在他面前,明显高一头的身子挡去了本应洒在他身上的月光,徒让丁点皎月痕迹从两人身边溜进卧房。
没照着半丝光,这显得乐擎枝十分阴暗。
齐遐见他这副阴湿模样,似是误解了些许,怀抱歉意,道:“生气了?”
“对对对。”乐擎枝仍是平和夹杂着无奈,歪头,又立刻将自己的话重复一遍,“有何贵干?”
“那你咋不打我?”
有病是不?懒得打你——未恼的乐擎枝本想说这话,而齐遐忽地垂下头,贴来他脖颈处。
被贴的人伫于原地,甚至连眼神也不飘忽,只是呼吸急促起来,有如在期待什么发生。
乐擎枝同样身着寝衣,方沐浴完不久,发丝体肤间还氤氲着清新的皂角香气。
齐遐没碰着他,单贴得很近,闻了好几下,随后鼻唇游离上去,轻轻耳语:“文文,你身上香香的,用的什么胰子呀。”
听到此句,乐擎枝脸爆红,不知是恼怒还是羞涩,怒推开齐遐,往房内退了几步,说话也不利索上。
这会儿他是真想动手扇几巴掌了。
“流氓!不就是想睡我屋嘛,你,你打地铺!地铺!”
流氓就靠耍流氓顺理成章地混进了少主卧房打地铺。
齐遐这地铺打的,属实流氓之首。被角紧贴乐擎枝的床板,仅需向前抬手,探开床帏,即可碰到另一人的身躯。
倒不如直接爬上乐擎枝的卧床上躺着,抱着人家呼呼大睡——不过如今的擎枝大抵是会浑身红烫,再赶走他,叫他滚得远远的。更何况齐遐是不会这么做的。
“还记得我消失的数月吗?前两日刚得知考核结果。”齐遐并未续行流氓之事,安分地仰卧在地板那床棉被上,双手垫于脑后,只是语气极丧。
许是天气渐热,人易浮躁,又闻齐遐此等失望语气,乐擎枝竟有丝丝不安,一脚踢开才掖好被子,忐忑问道:“可是过了?”
“当然…”齐遐笑着脱口而出,再随即改口,“…不,必然过了。”
“那你装什么装!”乐擎枝语气一转。
去年,齐遐赴边疆参与了袭爵考核以顺理承下父亲遗存的武将名号——平澜。
乐擎枝看旁边这厮又是这副好逗人的模样,既气人又好笑,忍不住拨开床帐,俯身用手在齐遐脑门上叩了一下,不轻不重。
齐遐歉笑,揉揉自己额头,转言:“可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奇怪?”乐擎枝缩手,躲回床帐内。
“你远兄不久前方任命尚书令,陛下现又无丝毫顾虑地予我军爵,这下,我们齐家既有了朝中势力,也握着了兵权,顶上面安坐着的那位,难道不怕……”
不怕被动摇了位置,被谋反吗?乐擎枝默默译开齐遐的言辞。
“再者,我们朝廷军门同你们家如此大个财门摆在明面上的私交甚好,按理说,当是早早被监察之士断了来往,可新皇即位至今三余年,官府那边却从未发出过警诫,也不曾进行过干涉,不蹊跷吗?”齐遐续言。
不怕内部腐化,再被一下捏住经济命脉,变了天吗?
不清楚。不明白。
示国现任君主,究竟是涉世不深?还是心思不浅?
乐擎枝自是能懂齐遐的话意:“党派之争吗?如此做下去,久之,便好寻个缘由把旧朝势力全部推翻?”
“嗯,文文脑袋瓜还是灵呀!具体你也无需知道,单单提醒你一下,切莫误掺进来,今后作为乐家主是要谨慎行事。”
床帐内的人没再说话。
因齐遐并未再得到回答,此后无言。
乐擎枝有种不安,剧烈的不安。
明月高悬晚夜,蓝光透过窗盖在齐遐身上。而隔着床帏的他,黑幕笼罩。
他闭眼,又忽觉跌入自家后院的九莲湖,哪怕溺得极深,也依然意志清晰向下坠陷,直到视线模糊,直到独被冰寒的至深湖水蚕食。
他惧怯,惶恐未来会遇到的一切。
他最害怕失去。失去祖父,失去母亲,失去堂姐,失去昔日好友,以及……
失去以月光为衾的齐遐。
“睡了没?”打地铺的突然开口。
齐遐尚有未尽之言。
“安——眠——中————”乐擎枝被打断忧虑,为掩盖不安,把每个字音都拖得极长。
“呀,是不是恐我不小心死在朝里?别担心,我命可硬了,往后在鸠兹千万不要太念我哦。”
不曾想,一贯爱冲他瞎说话的齐遐居然真就误打误撞说中了。
“谁会在意你?谁会念你?”乐擎枝恍如刺膝,即刻反言。
“你呀。”
“话多的猫……”
齐遐未尽之言最终半字没吐,不知道本想说什么,只道:“睡吧喵,梦安喵,喵。”
方才的对话将乐擎枝的忧虑绕去了另一条道。
念你?自始至终,还不知道你的心意。
真正的心意。
毕竟你的表面如此热忱。
只愿不会,连你这不辨真伪的表面也失去了。
侧躺着的乐擎枝蜷缩起来,紧紧抱住双膝。随着神情的紧绷,恍惚间,又回到那日雪飘。
后面开始便是擎枝的回忆啦,这卷结束才能回到这一章的时间线喔。
(其实作者特别懒,存稿本来没写回忆的,可要是不写少年事迹的话,前因后果连不上,整篇文读不通[可怜])
2024.12.28:修,[裂开]又发现有个错字我要碎了TA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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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忆中之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