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最终的结局居然会以槐树精意想不到的方式发展。
时间倒回几月前,姜玉屏家破人亡的那一天。
原本听说对方要复仇,槐树精还颇为对方捏了一把冷汗。毕竟以她老人家的简单头脑,无论再过多少年,也看不透凡人之间的那些弯弯绕。
在姜玉屏泪流满面地窝在树洞里啃着自己为她带回来的香喷喷的大鸡腿时,槐树精还支着下巴想,这丫头文不成武不就的,要靠什么复仇啊。
原谅她对所谓“复仇”的理解皆源自凡间茶馆里的说书。想着说书人口中武艺高强最终成功血刃仇人的复仇者,再看看眼前弱质纤纤手无缚鸡之力的姜玉屏,槐树精真的很怀疑这丫头会不会刚到宫门口,就被皇宫的兵卫们给乱箭射死了。
她的一番顾虑,姜玉屏自然也是考虑到了的。因而她没用常规的法子,而是将自己好生拾掇了一番,自此改头换面,成为了教坊司中的舞姬之一。
先不提教坊司里人老成精的妈妈们为什么会同意一个被满门抄斩还心怀仇恨的女子进门,就说槐树精,她跟在姜玉屏身后看到一系列令她匪夷所思的事情后,当真是惊得下巴连收也收不住了。
要她说,姜玉屏这孩子是不是傻?你家里的女人们都被充入掖庭为奴为婢了,仅剩你这么根独苗苗,不想着远走他乡好好活着,反而为了所谓的报仇自甘下贱,让清白之躯平白变成了别人眼里的玩物……这种牺牲,究竟值不值当啊?
最重要的是,这些时日槐树精在一边愣愣瞅着,看着昔日那个爱说爱笑的小女子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寡言少语了不说,还渐渐懂得了勾心斗角,不但斗过了那些想要害她的女子,还踩着她们的脸面上了位,彻底坐稳了魁首的位子。
这个走向真是令槐树精始料未及,却又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眼看着姜玉屏即将走向谋划好的复仇之路,她一面怀念着从前那个吵得自己耳朵都要起茧的小丫头,一面又希望现今这个冷若冰霜的女子可以达成所愿,平安一生。
算是相伴十来年的邻居对她的唯一祝福吧。
话说两头,槐树精的心声,姜玉屏是注定无法察觉了。她此刻正蒙着面纱,混迹在一众进宫献舞的教坊司女子当中。为了这次的面圣,进了教坊司的这些时日她一直苦练舞艺,让教坊司中最严厉不过的徐妈妈都为之交口称赞。回想着入宫之前对方对自己的训诫与讨好,姜玉屏一勾唇角,眼神中满是势在必得,只待届时一鸣惊人,入了皇帝老儿的眼,再为家人筹划不提。
事实倒也确实在姜玉屏掌控之中。
她自小便生得清纯柔媚,如今长开后更是多了分夺人心魄的媚意,再加上献舞时的动人舞姿和暗送秋波,很快便引得了上首老皇帝的注意,宴席毕,便猴急地将她占为己有。姜玉屏忍着恶心与其虚与委蛇,又在那人被伺候得开怀的时候撒了撒娇,便顺势被对方收入了后宫,成为了新宠丽妃娘娘,一时间风头无两。
老皇帝贪恋姜玉屏的美色,刚得到她的那段时间,可谓是有求必应。姜玉屏深谙其好色本性,仗着容貌做足了祸国妖妃的架势,越是拿乔让对方求之不得,那人便越发觉得心痒,是以姜玉屏提出的条件,不论是酒池肉林还是大赦天下,那人迟疑片刻,为了博佳人一笑,最终还是选择同意了。
在看着父亲等人被贬为庶民放出来时,姜玉屏表面没有说什么,可背地里却不知暗自垂泪了多少回。出来就好,还活着就好,像父亲那般雄才伟略之人,无论到了何等境地,她相信对方都一定会振作起来,以他老人家的英明神武,到时候东山再起又有何难。
只要家人都还活着,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便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
姜玉屏进宫本就是为了解救家人性命,复仇原是其次,如今心愿得解,她自然也不必再勾着令她作呕的皇帝老儿,毕竟二人年龄相差甚多,那人几乎可以当她的祖父了。
于是,自此之后,她便渐渐对那人冷了下来。可那皇帝老儿对她还处于新鲜阶段,自是不肯任由自己的宠妃整日对自己冷脸相待,痴缠之时,更加对容色姝丽的姜玉屏有求必应。
姜玉屏被这糟老头子缠得无法,只好让他想法子,将原丞相府现荒废古宅中的那棵生了有几百年的老槐树,移到了她目前所居的长杨宫里。
为博佳人一笑,老皇帝当即想办法,叫人在那棵槐树边上挖了好深的一个坑,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才连根带土地将宠妃心心念念的那棵树给运进了宫。
见着熟悉的老槐树,姜玉屏很是开怀,终是露出了自家人离京后的第一抹笑。老皇帝对此心猿意马,当夜便强闯长杨宫对她上下其手,姜玉屏虽厌恶他的急色,但因心中挂碍全消,深感人世再无生趣,便也由了他去。
夜间二人的喘息声透过窗棱隐隐传到外头,槐树精听着那两道暧昧的喘息,气得直咬牙。第二天专门侍弄丽贵妃最挂念的老槐树的宫女前来洒扫时一看,不知何时,那棵古树的叶子居然簌簌落了一地。
可即便她当场将落叶扫去,第二天再来看时,还是会看见一地散落的树叶。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众人不知槐树精的异动,可姜玉屏何其聪慧,几下便猜到了原委。老皇帝走后,她倚在门边看着院中那棵陪伴了自己数年的槐树,心中暗暗感伤。看来自己这些年的恶行,终究是连它也看不下去了。
深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从前最讨厌的模样,姜玉屏心灰意冷,于当夜侍寝时喂老皇帝服下了大剂量的春药,终是叫这个年逾六十的老迈昏君,以最为人不齿的方式死在了她的温柔乡里。
见对方眨眼间便没了气息,姜玉屏嫌恶地甩开身上的温热尸体,沐浴洗去身上的痕迹后,换了身干净的寝衣,想了想又自个儿梳回了从前在闺中时的少女发髻。梳妆毕,她揽镜自照,总算寻回了多年前姜家幺女的感觉,这才噙着抹笑,圆圆满满地抽了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当魂魄自身体中抽离时,姜玉屏还有些怔愣,心说自己自入宫后便作恶多端,扰得皇室不得安宁,如若像话本子上说的那样,等下是不是就会有凶神恶煞的黑白无常来索她的魂,带她去地府偿命?
想到地府那些折磨人的酷刑,姜玉屏不禁瑟缩了一下。可一想到这些年的经历,想到家人们的离开,那些不甘与害怕,旋即又变成了释然。
索性她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不论结局如何,都是自己该受的。姜玉屏想着,开始神情淡然地等着最后的处决。
然而最终她等来的却不是黑白无常,而是阔别了好几年的那个绿衣女子。
站在眼前的绿衣女子也就是槐树精,叉着腰吼她为什么要想不开,就不能再等一段时间她修炼有成后彻底化作人形带她走么?!
面对这个曾经给过她温暖却又来去匆匆的女子,姜玉屏不言不语,默默受着对方的训斥。等槐树精骂累了,突然大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姜玉屏这才大惊失色,搂着对方的脖子问她要做什么。
槐树精的声音仍是气哼哼的,可说出来的话却不由让她觉得羞涩。
“槐树属阴,最是滋养鬼魂,你说我要做什么?”
预料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姜玉屏羞涩地低下头,片刻后,她抿抿唇,一道低低的声线传进槐树精耳朵里,让她一下子斗志昂扬,想要将眼前的小女鬼做得下不来床。
因为,那人居然问她:“你会吗?”
呵,呵。
这个问题关乎到她的尊严,槐树精绝壁不能忍,当即便让姜玉屏领会到了她的本事。因而姜玉屏那句尚未出口的“倘若你不会的话可以让我来”,终究是再无机会说出口。
后来,经过一魂一妖的数夜双修,姜玉屏的魂魄总算彻底稳定了下来,再也不会在太阳暴晒时觉得不舒服。等再后来,槐树精修为大成,可以彻底抛了本体变成人形行走世间时,姜玉屏便跟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往人世间最繁华的地带走去。
一魂一妖周游四方时,姜玉屏的脑海中时常会闪现一些零碎的片段,似乎是几百年前的槐树精与什么人相处过的点点滴滴。
那些日常琐碎很是平淡,可姜玉屏偏生对此颇感兴趣,每次都极力去回忆。只是每当她想要细究之时,总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给绊住脚,因而事情的真相,反而日渐搁置了下来。
直到多年后在槐树精的护持下成为名震四方的鬼修时,姜玉屏又做了一个梦,才终于了解了事情的全貌。不过,那时的她已随槐树精历练许久,已经不再在乎那些过往的是是非非了。
对她而言,书生又如何,姜家幺女又如何,只要阿槐能一直与她在一起,那么自己是谁,又有何重要。
只要她们能够相携永世,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