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低着头走了过来,险些在地上绊了一跤。
“你怎么六神无主的样子?”乞丐轻声的说:“怎么了?”
“吓着了。”小丫头摸着胸脯说:“刚才碰到几个流氓,想要非礼我,幸好有人教训了几个流氓,本来挺庆幸的,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帮我那人是混这片的□□,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好人,把电话号留给了他,现在有点后怕了。”
“怕那流氓还是怕那□□?”乞丐继续问道。
“当然是怕那□□了。”小丫头心有余悸的说“万一他盯上我怎么办?”
“你不去害怕伤害你的人,却害怕帮助你的人。”乞丐摇了摇头“人总是这样,因为身份外貌身份就对他人妄加评论,其实当时你给人家电话号码的时候,本来就是想认识人家,但现在知道了人家的身份,却又害怕他联络你,其实你没意识到,从始至终,这些都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而已,人家不过是路过顺手救了你而已,既没有想报答,也没有对你有什么企图,不必自己吓唬自己了。”
“你怎么知道?”小丫头撇了撇嘴“说的好像你认识□□似的。”
“□□的朋友我认识不少。”乞丐笑了“听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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獬豸又称獬廌,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兽,体形大者如牛,小者如羊,类似麒麟,全身长着浓密黝黑的毛,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通常长一角,俗称独角兽。獬豸拥有很高的智慧,懂人言知人性。它怒目圆睁,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它能辨曲直,又有神羊之称,它是勇猛、公正的象征,是司法“正大光明”“清平公正”“光明天下”的象征。
獬豸:关于公平
第二十七世,你是捕快,我是贼寇,执念化成了獬豸
苍玄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腰已经有些佝偻了,不像以前那样笔直的向一杆标枪一样;他的手也不那么稳了,握着剑的时候开始微不可查的颤抖;他的眼神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锐利,所以总是要眯起了才能看清对面的人;就连他平日最喜欢的那个小妾,也许久不曾被他压在身下呻吟了。
他知道自己到了该退休的时候。贼曹掾史这行当不像名士,名士越老,就越风流;也不像武将,年龄越大,就越有威严,贼曹掾史有些时候和贼一样,是干不到老的,那些江湖上叱咤风云的大哥没有一个是年龄大的,这弱肉强食的江湖不准人平安到老,那些老了却没有自知之明的,都成了那些一心只想着向上爬的年轻人的垫脚石,就算有再多的心机,在那些懵懂的刀子面前,也脆弱的像一张纸一样。
拳怕少壮这句话在江湖里一向是不变的真理。不管你武功多高,招式多妙,经验多足,老了就要服老,贼寇如此,捕快亦然,若是不肯急流勇退,一旦遇到那些热血冲上了脑袋的出生牛犊,难免会落个不得善终,可惜这道理不是所有人都懂,江湖也不是说退出就能退出,哪怕你金盆洗手一万次,也总会有些过往的恩怨会找上你,让你进退两难,你忘记了江湖,江湖可没忘记你。
你不在江湖,江湖中却总会有你的传说,即使你武功低微声名不显,也总有写爱你或恨你的人记住你,他们便是你摆不脱的江湖,除非认识你的人都死光了,否则他们早晚有一天会找上你,将江湖带到你的身边,这世间的恩怨不休,江湖便没有尽头。
苍玄也逃不出自己的江湖。当那个年近七十岁的老妪跪在自己面前,平静的说出一句“老了老了家都没了。”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躲不开这场是非,如果是她在自己面前哭天抢地的话,他一定会转身就走,因为能大哭大闹的就一定能活下去,但这老妪既没有哭,也没有闹,他的心便沉了下去,他知道哀莫大于心死,这老妪在这乱世之中早已没有了苟活下去的理由,此刻她来找他,无非是心中不平,想要求个公道而已,若是自己不肯管这事儿,恐怕世间再也没人能给她这个公道,那伙杀了她儿子,掳了她儿媳,烧了她家老屋的强人已经跑到了蜀国去,就算她找遍了整个魏国的贼曹,也没有人会帮她去敌国抓贼,至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将军们,他们都忙着攻城略地,才不会去管区区一家人的死活,除非那些流寇不开眼的去惹他们,否则他们才不会多此一举。能费力不讨好去管这种闲事的,只有玄菟郡辽阳县的贼曹掾史苍玄。
所以他没有告诉老妪自己一个月之前已经卸任,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那老妪见他应允,惨然一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站起来向墙上撞去,立时便死在了当场,血溅起了一丈多高,洒在了挂在墙上的“天下不平”四个大字上。
苍玄并没有拦住那个老人,他知道当他答应她的时候,她在此世已无生机,此刻她撞死在自己的面前,不过是为了以血为誓和自己立约罢了。
这分血债,他接下了。
仆人们一拥而入,将那老妪的尸体抬了出去,他们还要去擦墙上的鲜血,却被苍玄止住,他只是若无其事的端起茶碗,喝了口小妾刚刚沏好的花茶,淡淡的说了句“我要出趟远门,等我回来再擦吧。”
所有人都以为他见惯了大风大浪才会如此云淡风轻,只有那小妾眼尖,看见了茶水微微洒出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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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全家人都劝他不要去,苍玄还是踏上了去蜀国的路,其实他也知道这一去吉凶难料,这几天他总有些心惊肉跳,连连看到一些异象:前几日出行时,光天化日突然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去庙里上香,他一进去那烧得正旺的高香竟然自己灭了;到井边打水,井里竟然流出了红色的血水,就连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总会做些奇怪的梦,不得安宁,昨天晚上更是彻夜难眠,听见一只怪鸟在窗外凄鸣了一夜,好似婴儿的哭声一般,早上起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疼痛不止,一点力气也没有,他也曾问过庙里那个老和尚是不是惹到了什么孤魂野鬼,那老和尚却只是摇了摇头,告诉他说这不是惹了什么孤魂野鬼,而是死相,大凡人死了之前,总会看到或是听到些奇怪的事情,就像老天的预兆一般。这本是怪力乱神之语,若是平时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当个闲话来听,但此时听来却又是一翻感官,只觉得这死相就应在眼下要做的这幢事儿上。
但有些事是义不容辞的,虽百死而无怨。
但他还是带上了他最宠爱的那个小妾。要是换成以往,就算她再怎么哭闹他也不会依她,但这次他却没有,他知道自己老了,而老人都是需要拐杖的,她便是他的拐杖。和那些嘴上说着担心你却只会在家里哭的女人不同,她不但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还能在危急的时候帮上自己,她可是会武功的,一把环首刀使得炉火纯青,早几年自己还能勉强赢得了她,现在年老体衰,恐怕已经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她再找他切磋的时候,他总是会寻个借口避开来。必经输给自己的女人并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情,不过现在有她在自己身边,却多了一点保障,最起码若是自己遭了不测,身边还有个掘墓人,不过这些话他没跟她说,倒不是怕她胆寒,她胆子一向大得很,而是怕她笑话,他着实不想她看到那个瞻前顾后的自己。
两人一路无话,数日便到了蜀地,她却不像他一样心事重重,这蜀地她只在很小的时候来过,记忆早就不甚清楚,此刻经年之后,故地重游,却是别有一番新鲜和熟悉,到处走走逛逛,好似孩童一般惬意,他却是每日到街头巷尾去打探消息,不觉已过了数日,她却是过了刚来时的新鲜劲,有些厌倦起来,不再每日出去乱跑,他却一无所获,渐渐憔悴起来,直到她第一次没有在傍晚时出去玩耍,看到他回来以后连饭也不吃便和衣睡去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老了,老到以前连着追捕犯人七天七夜也不会累的他,也会倒头就睡鼾声如雷了,此刻他竟然像孩童般瑟缩在床上,浑然不知她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的白衣落满了灰尘,那是她昨天亲手洗的,看来这一天里他一定走了许多路,挨了许多累,而自己竟然不知道,想到这儿她的眼眶便红了起来,自己跟他来本是为了帮忙,却一心只顾着玩耍,连他这般累了也不知道,心中一阵愧疚,拿起了毯子想要给他盖上,却不料他突然醒了过来,见她在自己面前站着,竟然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她会回来的这般早,忙不迭的说道:“灿儿,你怎的回来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慌乱,略一转念,便知他是怕自己见他的狼狈,当下便善解人意的岔开话题:“这几日逛的倦了,却是没什么有趣的,你呢,有眉目了吗?”
他的眼睛果然亮了起来:“这些日子却是没白忙,我走街串巷,总算是有所收获,却是从一位老朋友那里得了些消息,约好了明日再详谈。”
“这蜀地之内,你也有朋友?”她吃了一惊,连忙问道。
“人老了,走得地方多了,朋友自然会多些。”他笑了起来“以前来蜀地的时候,却是认识一些江湖上的朋友。”
“你以前来过蜀国?”她更加惊奇“我还以为你第一次来呢。”
“我来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他有些闪躲的笑笑,岔开了话题“忙了一天,却是有些饿了,有没有吃的?”
她便不再多问,自去后厨忙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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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亲眼所见,赵灿绝不会相信那个平日里一本正经的男人竟然会有这样的一个朋友,对面坐着那那个坦胸露乳的壮汉分明就是个混混,不要说身为贼曹的苍玄,便是她也曾抓了无数,此刻却看见他和那人坐在对面,言语还颇为客气,直觉得如梦似幻,那汉子似乎看出了她的轻蔑,不禁说道:“现在的年轻人却是眼睛都长在额头上,看不起江湖上的老前辈,你别看我此时落魄,想当年老子威风的时候,像你这样的小娘皮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哩。”
他所言却是不虚。这汉子虽然猥琐,当年在这蜀地却是赫赫有名的“四海帮”二当家,那“四海帮”当年在蜀地猖獗一时,专门打劫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便是世家豪强,也屡屡遭其毒手,便是官兵也无可奈何,一来连年和吴、魏征战,没有空闲却对付他们;二来那四海帮只劫财,不杀人,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三来那四海帮总是接济穷苦的百姓,城里的百姓感恩戴德,市井之中多有眼线,一有风吹草动,总有百姓通风报信,就算是派兵征讨,也总是扑空。这四海帮慢慢做大,一时在蜀地声望无二,便是比起当年的“五斗米教”也有过之而不及,但所谓盛极必衰,强极则辱,也不知怎的,这四海帮竟然遭了祸事,被人找上门来,那帮主技不如人,死在了那人剑下,后来群龙无首,这四海帮便渐渐衰落了,如今早已不复当年的强势,帮众也各自谋生,混迹于市井之间,渐渐已销声匿迹,便是当年绰号“四海游龙”的二当家方君白,如今也沦落成了在茶馆泡堂的猥琐汉子,别看他如今落拓,当年在这成都城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虽然虎落平阳,也不该轻侮。所以苍玄止住了要正要出言反驳的她,轻轻的说:“方二哥如此人物,何必与一个小妮子计较?还是说正事吧,那个人找到了吗?”
“找是找到了。”方君白正色起来“不过我劝你还是别淌这趟浑水,那人此刻已经不是你口中的流寇,却是你惹不起的大人物,你却是不知,他那一伙人早已被投靠了蜀国,如今早已成了手掌兵权的将领,你一个魏国来的贼曹,不要说抓他,便是打探他的消息,都会被当成奸细抓起来,你想要的那个公道,却是讨不回来的。”
“若是我非要讨呢?”苍玄也正色起来,轻声说道。
“那恕我们四海帮不能奉陪了。”方君白摆了摆手,便要离去,不成想苍玄却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木牌,丢在桌上,小声说道:“帮主的话,你们也不听了吗?”
方君白的脸上一阵阴晴不定,似是愤恨,又似无奈,整个面孔都扭曲起来,拳头也攥得紧紧的,胳膊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良久,他才松开拳头,抓起了桌上的黑色木牌,恨恨的说了句:“你既然舔着脸来拿老帮主说事,我四海帮自然不会背信弃义,但这四海帮拜你所赐,早已不是当年的光景,却是只能替你打探些消息,跑跑门路,不能帮你出手,你要找的那人不像咱家帮主那帮仁义,若是死在他的手上,却莫要怪我。”
这句话明明是提醒,听起来却阴阳怪气,似乎是盼着他死一般,惹得她再也安按捺不住,站起来说道:“有我赵灿在,却是不劳你操心了!”
那人听到她说话,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突然笑了起来,不再说话,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她还待再说什么,苍玄却拉住了她,只是云淡风轻的说了句“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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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地痞流氓,为何要这般客气?”那赵灿尤自忿忿不平“刚才走的时候,我看他一双贱眼滴溜溜的在我身上转个不停,想必是动了什么不好的心思,若不是你刚刚拦着,我刚才便要他好看。”
“年轻人话不可说满。”苍玄笑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四海帮曾经纵横蜀地,如今虽然沦落,却也不是谁都可以轻侮的,你武功虽然高,江湖经验却是不足,那方君白看起来虽然只是个猥琐的汉子,当年可是在这成都城里赫赫有名的四海游龙,不知道多少高手折在他的手里,刚刚你以为他只是和我随便说话,其实周围早不知暗中藏了多少手下,若是真的动起手来,你我都讨不到好处的。”
赵灿撇了撇嘴,却是不信他说的,刚才她在茶楼的时候早就四下打量了一番,却是只见到了茶馆的跑堂和普通的客人,却未曾见到一个江湖人士,只当他危言耸听在唬弄自己,但还不等她出言反驳,却见那个茶馆的老板走了上来,左手握拳,拇指竖起,放在右手腕上,做了个手势,然后右手手掌摊开,遥遥一引,苍玄便站起身来,抱了抱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去,那里却又有一个正在喝茶的客人,却也做出这个了这个手势。苍玄便又一抱拳,还是顺着那人手引的方向走,赵灿不明就里,只是一头雾水的跟在他身后,问他怎么回事,他也微微笑笑,并不答话,一路上不时遇见做出这个手势的人,竟然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有挑担的挑夫,有穿着青衫的文士,甚至还有朝廷中的贼曹,她留心算了一下,一路上竟然有八十七人之多,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待到两人在城外的一处院落前站定,才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刚那是四海帮的暗号接引式。”苍玄微微一笑“刚刚那些引我们来这里的人,却都是四海帮的弟子,左手放在右手腕子上的是和方君白一样的天字辈,向上一寸是下一辈的地字辈,再向上一寸是下一辈的人字辈,若是放在肘弯处,则是不入流的小字辈,刚才接引我们的八十七人里,人字辈有五十一人,地字辈的有二十三人,剩下十三人都是天字辈的元老,这成都城内,估摸着四海帮的帮众至少也得上千。”
“可我见这些人里,没有什么高手啊?”赵灿讶然问道“江湖人不都是高手吗?”
“那是你眼中的江湖,不是江湖。”苍玄笑了起来“这里才是江湖,那些高手才不是江湖人,他们有本事,在这乱世之中,总会混出头来,或是巧取,或是豪夺,要莫成了富甲一方的高门大阀,要莫成了领兵千万的大将,什么都有了,还来江湖做什么?只有那些为世所不容的才会在留在江湖中苦苦挣扎,比如你刚刚看见的那个乞丐,还有那个苦力,他们才是江湖人。大家来江湖,都是浑水摸鱼的。”
说完这话,他也不理若有所思的赵灿,推开了院子的们,走了进去,那院子里竟然别有洞天,聚集了不少人,赵灿暗中观察,发现虽然大多是些没有武功的普通汉子,却也有十来个人是武功不错的好手,若是真的动起手来,恐怕自己二人难以离开此地,心中便踟蹰起来,那苍玄却毫不忌讳,大踏步走了进去,她便只好跟在后面,才刚刚站稳,那院子的门便关上了,她暗暗戒备,却见一名毫无武功的老人在众人簇拥之下姗姗而来,那苍玄见了这老者,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翁老别来无恙否?”
那众人看他的目光本就不善,此刻见他开口,纷纷怒目相视,向前逼来,还是那老人摆了摆手,场面才稍稍安定。这老人虽然没有武功,却是地位仅次于帮主的智囊“白纸扇”,在帮中的威望比二当家方君白还要高些,众人自然不敢造次,纷纷向他看来,那老人看了苍玄一眼,微微笑道:“我听说你这次千里迢迢来此,是要除那讨虏将军郭培源?”
“正是。”苍玄正色道“那人在我玄菟郡犯下血案,我却是要向他讨个公道。”
“这么多年了,你竟然一点没变。”老人突然哈哈大笑:“何苦自寻死路?”
“若是贪生怕死便萎缩不前,恐怕苍某百年之后,会被九泉之下的贵帮主笑话。”苍玄正色道“别忘了当年苍某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是抱着必死之心的。”
众人听他此言,仍不住睚呲欲裂,纷纷怒目相视,有脾气爆裂的甚至拔出了兵器,那老人却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半晌才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要和苍先生单独说几句话。”
那众人虽然不甘,却也不敢忤逆,纷纷鱼贯而退,只有那赵灿还不肯走,冷不防却听见耳边有人说道:“赵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却正是那二当家方君白,此刻他身着一身青色长衫,头发梳洗的整整齐齐,却哪有半点当时的泼皮模样?见赵灿不解的看向自己,他便将手向那老者和苍玄一指,见两人都看着自己,便知他们是要说些私密的事情,自己却是没眼力见了,这二当家倒也机灵,怕自己面子上挂不住,才给了自己这个台阶下,当下心中一动,觉得他似乎也没那般讨厌了,便点点头,随着他往外走。
屋子里便只剩下苍玄和翁老,两人并没有说多久,只是片刻苍玄便推门出来,赵灿早已等在门外,见到他迎面走来,便投来询问的目光,他微微的点点头,小声说了句:“那件事成了。”
她便跟着他一起往外走,等离那院子稍微远些,便忍不住问道:“刚刚在那院子里,可是把我吓坏了,那四海帮的人一个个看你的眼神似乎有深仇大恨一般,莫非你和他们有什么过节?”
“那间院子是四海帮的总坛。”苍玄脚步不停“当年我就在这间屋子里,当着他们的面杀死了他们的帮主。”
赵灿浑身一震,脚步略微停了一下,又接着问道:“你杀了他们的帮主,为什么他们还肯帮你?”
“个中曲折,一言难尽,却是个很长的故事了。”他叹了口气“江湖之中,本来就没有永恒的仇怨,只有不得已和必须做,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是如此,我有我必须做的事,他们也有他们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想要将我千刀万剐,也只能和我站在一起。”
“你从来没有跟我讲过那些江湖上的故事。”她娇嗔了一句“这四海帮的故事,也不曾跟我说过。”
“等办完了这件事,便讲给你听。”苍玄笑了。她还像个小孩子,而他已经是个老人了,不过正好,小孩子都愿意听故事,而老人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要说给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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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
这是成都城里最大的酒楼,往日里宾朋满座,人来人往,今天却冷冷清清,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大堂和后厨忙碌的杂役们。
今天有一个大人物包下了整间酒楼,说是大人物,其实在这成都城里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王宫贵胄,不过是一个五品的武将而已,但这五品的武将虽小,却是光顾这间酒楼的最有身份的高官了,因为不要说王宫贵胄,就算是稍微有点身份的小吏都不会来这酒楼招摇,他们都有很多仆役和下人,自会在家中置酒设宴,款待宾朋,只有这位讨虏将军郭培源是个异类,他本是草莽出身,早年还当过流寇,一向爱出风头,平日里最喜热闹,虽然家中也置办得酒宴,却偏偏要到这酒楼来耍才能尽兴,不过那醉仙楼的掌柜也乐得如此,这郭将军平时出手甚是大方,可是一位大大的财神爷,须得小心伺候着。
苍玄和赵灿此刻便在这醉仙楼内。
要说这郭培源乃是手掌兵权的将军,虽然比不得五虎上将一般率领千军万马,但本部兵将也有上千,这酒楼应该是戒备森严才是,但那四海帮却神通广大,竟然让两人堂而皇之的混了进来。非但没费什么周折,反而是顺理成章。那苍玄直接拿着一个郭培源邀请的富商的请帖进来,那富商本来就与郭培源相熟,平日里没少和他饮酒作乐耍子,但任谁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他竟然是四海帮地字辈的帮众。至于赵灿却是扮作了一个厨娘混了进来,却是那醉仙楼原来的厨娘刚刚好闹肚子,拉的站不直腰,一时间没有人手,便将正在菜市场买菜的她招了进来。本来世间哪有这般巧的事情,但若这醉仙楼后厨的总管是四海帮小字辈的帮众,这一切便顺理成章,只要随随便便在厨娘的晚饭里放些巴豆,再将早已等着的赵灿领回来便是。
不仅如此,两人环顾四周,竟然发现那些厨子、跑堂,甚至陆续到来的宾客之中,都有不少当日曾经在那院子里见到过的熟面孔。这四海帮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便是那当初颇为不以为然的赵灿,此时也不禁刮目相看,心中大定,忍不住低声在苍玄耳边低声道:“想不到这四海帮竟然如此厉害,这是如何办到的?”
“四海帮是个老帮派,在这成都城里经营已久,便像个久经世事的老人一般。”苍玄不动声色的喝了杯茶,小声说道:“老人的办法总是多些。”他却是没动那酒,只因他这些年酒量已经大不如前,若是喝了酒,一会儿握剑的手便会发抖。
赵灿还欲答话,却见重宾客纷纷起身,却是那破虏将军郭培源到了,连忙退到一边,假装却忙着伺候宴席,苍玄却笑着赢了上去,和郭培源打着招呼,那郭培源虽然不记得眼前的人是谁,却也微笑着点头示意,浑如老朋友一般。这般闹哄哄的宴席本来就是如此,一大群人称兄道弟,喝得酩酊大醉,酒醒之后却未必能叫得出彼此的名姓,无非是图个浑和而已,不过是逢场作戏。众人互相寒暄了一番,便各自坐定,耐着性子听那郭培源滔滔不绝的讲了一翻祝酒词,便轰然叫好,发出一阵恭维之声,众人一起干了一杯,又各自捉对敬酒,不一会儿便都有了几分醉意,那郭培源又站起身来,一桌接一桌的敬酒,每到一处便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苍玄的眼睛便亮了起来,他刚才还唯恐人多杂乱,不知该如何下手,此时却是机会来了,心里打定了主意,等他到自己这桌来敬酒,便暴起发难,取了他的性命,暗暗握住了四海帮提前藏在桌子下面的剑柄,谁知眼看着那郭培源就要走到了这桌前面,竟然停下了脚步,戏谑的看着他说:“阁下便是苍玄?何必千里迢迢来这里送死呢?”
话音刚落,却见刚刚还在那里胡吃海喝的宾客们纷纷亮出兵器,便是混在人群中的四海帮帮众也是如此,紧接着他竟然看见那方君白从那屏风后走了出来,手里提着翁老的首级道:“好叫你这快要上路的鬼知晓,这四海帮却不是你当年见过的四海帮了,今日方某却要借着郭将军的宴席,替帮中除奸,为帮主报仇。”
众人顿时一阵喝彩。
这却是一场鸿门宴。
苍玄缓缓的拔出了剑,赵灿也拔出了刀,站在了他的背后,听见他小声的说道:“等下我和他们动起手来,你便趁乱从窗口杀出去,把我的死讯告诉家里,千万别想着为我报仇。”
她握刀的手一颤,又听见他在耳边轻声的说:
“这不是你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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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光闪起。
苍玄已经好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挥剑了,自从他老了以后,身子骨就渐渐弱了,舞不得太久的剑,怕扭了腰,但此刻他已顾不得这些,只想着把全身的解数都使出来,哪怕多杀得一个也好。他以前总是觉得老年人的时光很宝贵,不能像年轻人一样挥霍,此刻却只想把自己剩下的生命都在今日燃尽了。
左右自己未必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不如为她杀出一条生路。
他老了,她还年轻。
所以那剑光越发灿烂。
但灿烂的东西往往不长久,那剑光开始的时候,像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漫天的晚霞,然后便变成了夜晚的繁星,只能勉强的刺破黑暗,最后便慢慢的停下来了。
刚刚他杀了十七人,自己也受了二十五处伤,虽然并不致命,却让他的力气流失的更快了,若是当年,他还能再战半个时辰,但如今他却只能以剑拄地,像一只行将就木的老牛一样气喘吁吁,虽然他刚刚像是一只冲进羊群的雄狮,但现在随便一个人都能把他击倒,而对面却还有数十人,那个他要杀死的流寇郭培源就站在那些人中间,皮笑肉不笑的对他说:“人老了就要服老,否则难免要身败名裂。既然混江湖,谁也别装什么老前辈 ,江湖本没有先来后道,年轻人想要出头,老东西们是挡不住的,若是强要出头,就要小心不得善终,死在年轻人的剑下,当了垫脚石,没想到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竟然还不懂。可惜啊,你今天便要死在这里了,没有人会记住你的名字,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消失,少了一个捕头,没有人会在意。”
苍玄看着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恨不得立时给他一剑,可惜却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却又听见那方君白说道:“将军何必和他多言?且取了他的性命便是。”知道自己绝无生理,正欲闭目等死,却冷不防瞥见赵灿正举着刀站在自己的身后,并未曾依言跳窗逃走。他直觉如坠冰窖,一时间万念俱灰,直觉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恍惚间听到方君白冷声道:“动手!”
然后赵灿便从他身后刺出了一刀,不是向着苍玄,却是向着方君白。方君白脸色变了数遍,最后终于露出一丝狠色,冷哼了一声举刀相迎,他却不是讲什么江湖规矩的主儿,知道自己年岁以高,不是她的对手,使了个眼色,便有数名手下一拥而上,将她围在中间群殴,苍玄心下大急,眼见着她捉膝见肘,寡不敌众,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仗剑冲了过去,谁知还不待他加入战群,那群人竟然像喝醉了酒一般,一个个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便是那郭培源也是一样,眼见着七窍流血,不能活了。
场上却是只有苍玄、赵灿还有方君白三人还站着。那苍玄虽然久经江湖,却也是头一次遇见这般险死还生的场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怔在了当场,方君白却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向赵灿投来了愤怒的目光,开口想说什么,但一道刀光割破了他的咽喉,让他只能发出滋滋的抽气声。
是赵灿的刀。
这一刀犹如羚羊挂角,渺无踪迹,又如惊雷闪电,迅雷不及掩耳,连苍玄也吃了一惊,暗道连自己全盛时也未必能接的下,正嗟叹间,那方君白却已仰天倒下,眼中满是惊恐之色。
她与是又在他胸口补了一刀,然后又提起刀来,一个又一个的在那些倒在地上的凶徒身上补刀,也不管是郭培源的手下还是四海帮众,全都在心脏上再戳了个窟窿出来,苍玄见此情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当年却是答应过不杀他们的。”
“可我没答应过。”她边说边割下郭培源的首级丢给他,他一把接住,突然问道:“这些人怎么都中了毒?”
“我扮成厨娘的时候,趁他们不备在酒里下了点毒。”她笑了起来“想不到发作的这么慢。”
“我却是不知道你还会用毒。”他略微动容,继而又笑了起来。
“老人有老人的办法,年轻人也有年轻人的手段。”她笑着搀起了他往外走,这还是她第一次搀着他,若是以往的时候,他一定会不动声色的躲开,但这次他只是稍微晃了一下,见她执意攀住了他的胳膊,便没有拒绝。
两人绕开一地的尸体径直往外走,跨过方君白的尸体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眼神中全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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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他为什么有那样的眼神。
当日她跟他到旁边的厢房去,本以为是为了让那翁老和苍玄单独谈话给自己的台阶,谁知一进屋里,那方君白竟然给自己跪下,口中连称小姐。她不明就里,一问之下,那方君白便娓娓道来一段旧事来,原来当年帮主赵四海说过曾经在魏国有一个女儿,当时家中清苦,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便取了个男人的名字,叫赵灿,后来他犯了事儿,逃到了蜀国,却是常常想起那个女儿,再没娶妻生子。那日他听见她自称赵灿,便想起这幢事来,便托人在蜀国打听,才知她便是赵四海的女儿。
她听他说到此处,心里便信了一半,她幼年的时候父亲便不去身边,母亲只说父亲去蜀国逃难,后来也曾一起去蜀国寻过,奈何天地之大,又到哪里去找?她却是对父亲有些依稀的记忆,听方君白所说姓名来历,音容笑貌,都和自己记忆中的人相互印证,心里便知他说的不假,然后又问及父亲到蜀国之后的事情,那方君白却怒目圆睁的说:“小姐,你一直却是认贼做父,那苍玄正是杀了你父亲的仇人,可恨那帮主临终之时,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留下遗命,令帮中兄弟不得复仇,还将那四海令给了苍玄,那白纸扇翁梦远之流本来便贪生怕死,便以此为托词,任其逍遥,这四海帮也渐渐散了,沦为江湖末流。今日小姐归来,想必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方君白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要为帮主报仇,助小姐重振四海帮!”
他说完这番话,便将一瓶毒药给了她,叫她扮作厨娘之时,将这毒药放在苍玄的酒菜里,到时候混在醉仙楼里的四海帮的帮众再趁他不备,一举将其诛杀,拿他的首级向那将领邀功,有了朝廷的荫庇,定能令四海帮再次鼎盛起来。
当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收起了那个小瓶子,他以为她答应了,便哈哈笑了起来,告诉她不必担心,一切他早有安排,等她下毒的时候,后厨的人都会被支开的。
但他看错了她。
她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但却不会按他说的去做。只因他所说的,和记忆里父亲交给她的不一样,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就常跟她说:“恩仇莫论,毋使不平”,若是遇有不平、不公、不义之事,定要管上一管,他是这般说的,也是这般做的,便是因此得罪了当地的豪强,一怒杀人才逃到蜀国去的,她相信那个男人如果活着,也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富贵便和那血债累累的流寇沆瀣一气,她要为父亲报仇,却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做别人争权夺利的棋子。那样父亲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所以她把本该下在苍玄菜里的毒,下在了其他人的酒里,因为她知道他这些年来已经不喝酒了。但她没想到那药发作的很慢,慢到让她有机会看见他挡在自己身前,使出那烟花一般灿烂的一剑,那剑光照亮了她的眼睛,然后又暗淡下去,然后他颓然站在自己的面前,用背对着自己,她拔出了刀,对准了他的背心。
只要轻轻的向前一送,她的仇便可以报了。
但她却突然看到了他的白发。
原来她一直没有发现,她最喜欢他的那一头披散在身后的黑发已经有点白了,好像昨夜雪。她心中突然一痛,想起了当年母亲病死以后,他似乎从天而降的天神一般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笑着对自己说:“跟我走吧。”
他那是还不老,英俊的狠,他的笑容很温柔,后背很宽广,像父亲一样。
她一下子便喜欢上了她。
后来她便一直跟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一点一点变老,不知不觉,他的背影已经不再像当年那么高大,遮挡不住自己的目光了。那一瞬间,她突然想到,若是父亲还活着,背影会不会也像他现在一样佝偻着?
所以她的刀没有刺向他,而是刺向了方君白。
只因她不想他死在这些人的面前。
但此时方君白已经死了,郭培源也已经伏诛,她已经没有了再拖下去的理由,这几天两人已经走了很久的路,再往前走就出了梁州,到了魏国地界了,而有些事总该有个了解。
再远的路,也总有走完的那一天。
所以她便给他倒了一杯茶,柔声说道:“你还没有给我讲四海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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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去了我就给你讲。”他似乎有些倦了。
“你总是要拖着,拖来拖去,就都拖没了下文。半年前你就说带我去东吴玩,结果到现在也没有去;上个月你说带我去买胭脂,结果一直拖到了现在。”她的眼眶突然红了起来“你已经这么老了,万一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没机会说了怎么办?”
他突然心中一暖,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人老了,总是喜欢回忆旧事,她已经有多久没这样像自己撒娇了?他还记得她刚开始跟着自己的时候,也曾经像这样像自己撒娇,动不动就红了眼眶,哭着鼻子,每到这时候,他总是会依着她。于是他这次也一样,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柔声说道:“灿儿莫急,我这便说与你听。”
苍玄当年刚当贼曹掾史的时候,还只有她这般大,许是初出江湖不懂规矩,他却是不像其他的贼曹那般或是欺压百姓,揩些油水,或是结交权贵,谋个出身,每日里只是缉拿贼寇,除暴安良,替不少百姓伸了冤,也遇到了不少危险,所幸年轻力壮,功夫又好,每次都化险为夷。照理说立了不少功劳,本该有个出身,只是他向来不惜权贵,也为权贵不喜,被搁置在这辽阳县里自生自灭,有人劝他走走门路,投军当个将军,凭着一身武艺建功立业,他却只道:“天下兴亡,与我何干,我却是只问人间不平。”理也不理,终日里靠着一身武艺为民除害,却是守得一方百姓安宁,虽然不曾闻达于诸侯,在百姓之中却素有声望,便有人慕名找上他来,求他深冤。那人却是县丞之子,本来一家老小平安无事,谁知天降横祸,那县里的豪强欺压百姓,却惹怒了一名好汉,提起刀来,将那豪强和众手下杀了,他父亲虽然怜这人仗义,心有不忍,奈何职责所在,也只能率人缉拿,与这人相逢与狭路,却不是他的对手,死在了刀下。那孩子没了父亲,满腹悲愤,只恨他父亲对那人不忍,那人却刀下无情,四处奔走,想要为父报仇,但他一个死了的县丞的儿子,在这乱世之中,轻如鸿毛,又有谁会在意?何况是那凶手早已逃亡蜀地,千山万水,谁又会去为他伸冤?走投无路之下,听说辽阳县有个为百姓讨公道的贼曹,便来求他为自己伸冤,苍玄见他早已心存死志,当时热血一涌,便许下了这事,千里万里赶到成都去讨那贼人。
那时他年少气盛,凭的是一腔热血,却是不知江湖的水有多深,不知那当年杀人的赵四海,如今已是纵横蜀地四海帮的帮主,自己一入蜀地,便被人盯上,给一碗蒙汗药迷倒,带到了四海帮的总坛,那却是他第一次以为自己必死,就算是自己武功再高,却也绝无生理。谁知峰回路转,那赵四海竟然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问他为何要在蜀地四处打探自己的消息,究竟是和人指使,他此时却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便朗声斥道:“你这满手血腥的屠夫,却还不知道我为何而来吗?”
那赵四海微微一怔道:“这却是从何说起?我四海帮虽然是江湖中人,但一向劫富济贫,没什么血债在身,就算是杀了几个人,也都是罪恶滔天的大奸大恶之辈,你这话却从何说起?”
苍玄便把那县丞的事情说了一遍,那赵四海微微动容,似是想起了当年的旧事,良久之后,却是说了句:“当年我慌不择路,确实不该杀了此人,你为他打抱不平,却是有理。”
手下人顿时哗然,纷纷叫嚷着要杀了苍玄,那赵四海却微微摆了摆手,止住了他们,又轻声的说道:“不过我却是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可否容做完了手头的事,再来和你了断?”
苍玄点头应允,两人便越好三日之后,在这里决一死战。
生死无论。
三天后赵四海果然来了,带着满身的伤痕,这三天他提着单刀,在成都城里接连杀了一十七人,这十七人有的是江洋大盗,有的是为富不仁的豪强,不知道做下了多少恶事,百姓们保守荼毒,官府又不肯为他们伸冤,便只有找他来出头,他本想着慢慢的料理,但既然苍玄来了,也只有一起了解,那十七人都不是易于之辈,耗费了他不少精力,不过他还是提着那把单刀,站在了苍玄的面前。
“你若是不便,我可以多等几日。”苍玄看着赵四海淡淡的说,但他却勃然大怒,吼了一声:“你可以杀我,却不能辱我。”便提起刀冲了过来。
刀光闪烁,剑影穿梭。
那刀法精妙无比,苍玄心里知道,若是赵四海和自己一样年轻,胜负输未可知,若是自己像赵四海一样的年纪遇到了一个年轻人用出这样的刀法,则自己必败。
但现在老的是赵四海。
所以刀离苍玄的咽喉还有一寸,那把剑却刺入了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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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四海帮为什么还要帮你?”赵灿微微动容,打断他问道。
“因为那赵四海却是一条好汉。”苍玄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接着说道:“他死之前,却是跟那白纸扇翁梦远留下了两条遗愿,第一条是这是他与我两人之间的恩怨,无论谁生谁死,恩怨已了,与旁人无关,请我不要为难四海帮,四海帮的帮众也不要找我报仇。第二条是他求我做一件事,他在魏国还有一个女儿,请我代为照顾,作为报答,他把帮主的四海令留给了我,四海帮只要还在,见此令牌,便要全力帮我做一件事。这便是他们为什么要帮我的原因,只不过他却是看错了方君白。”
赵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良久,才轻声说道:“既然这赵四海是一条好汉,当年也不过是误杀了无辜之人,为什么你还一定要杀了他呢?”
“因为有些事他不得已,但有些事我必须做。”苍玄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人生在世,无非是八个字:恩仇莫论,毋使不平。”
赵灿全身一震,碰掉了桌上的茶杯,那茶杯便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那八个字和当年父亲常常对她说的别无二致,她没想到此刻竟然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她静静的看着他,只见他此刻正襟危坐,正炯炯有神的看着自己,一时竟和儿时父亲的形象重合起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杀死了他的父亲,却是父亲真正的知己,如果他们不是一见面便刀剑相向,而是坐下来说说话,喝喝茶,也许会成为一辈子的挚友。
可惜他们注定是彼此的仇敌,做不成朋友,也没机会认识,只因造化弄人,同道不同命。
她突然有些后悔把剩下的那些毒药放进他的茶里了,可是已经晚了,那杯茶他已经喝了,也许下一刻,就会毒发身亡,倒在自己的面前,她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了,便怯生生的问他:“你答应照顾他的女儿,到底找到了没有?”
他突然笑了。
“当然找到了。”他仰起头,把目光看着远方,似乎在回忆“我从蜀国回来以后,四处寻访了一年,找到她的时候,她的母亲才刚去世,家里穷的连下锅的米也没有了,我当时便心中疑惑,为何他已贵为四海帮的帮主,却不肯让自己的女儿继承家业,非要让她过这般辛苦的日子,却要托我一个小小的贼曹来照顾,却是今天才想明白。”
“为什么?”她脱口问道。
“只因他知道,若是一日为贼,便是再多好事,也永远摆脱不了你曾经是匪徒和贼寇的标签和烙印。”他收回目光,静静的看着她“所以他宁可你当一个穷贼曹的小妾,也不愿你做四海帮帮主的女儿。”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他的女儿?”她吃了一惊,禁不住问道。
“我当然知道。”他笑了起来“当我看到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在后院里偷偷的舞刀的时候,我便知道她是他的孩子了,那般爽利的刀法,看了一次,便一辈子也忘不了。”
还不待她说话,他便又自顾自的接着说道:“既然知道了我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怎么还不动手?这世间只有你有资格杀我,拔刀吧,我现在应该不是你的对手。”
他竟似不知道她已经动手了,刚刚喝掉的那碗茶便是。但毒药已经开始发作了,他的身形晃了一晃,又接着说道:“我知道了,你却是不忍对我动手。刚刚的那杯茶被四海帮下了毒,你发现了以后还故意打翻了茶杯,可是已经晚了。我已经不行了,你既然不愿杀我,便自己带着这贼寇的首级走罢,回去以后便去做个贼曹,这乱世无法,总要有个贼曹才是。”
话到此为止。
她默默的为他掘好了墓,草草的将他就地埋葬了,然后磕了三个头,便走上了官道。
转过身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也许他早就选好了让她做自己的掘墓人。从遇见她的第一天开始,他也许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这想法让一直面无表情的她潸然泪下。
不过她没有回头。她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像他一样躺在这里,因为这世间的新人总会变成旧人,年轻人也总会变成老人,等到了那一天,自己再去找他也不迟,而现在,她只需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要到时候叫九泉之下的他笑话就好了。
后来玄菟郡辽阳县又有了一位新的贼曹掾史。
是个女人。
也许她便是天下第一个女贼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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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苍玄便是谢东来,赵灿便是云若海吗?”小丫头若有所失“这辈子她杀了他,下辈子她又杀了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错了。”乞丐摇了摇头“无论是谢东来还是苍玄,都是自己选择了死。却与仇恨无关,那苍玄一生打抱不平,为人伸冤,来世也是如此,一心只想除魔卫道,发现自己是魔之后,便借云若海的手杀了自己。那赵灿心存不忍之念,来世也是一样,总是心中不忍,生生世世,不过是坚持自己的道罢了。”
“什么是道?”小丫头不懂,抬起头问。
“道便是你所坚持的方向,命运就是你脚下的路,有些人很幸运,脚下的路和自己坚持的方向是一样的,有的人却不幸运,脚下的路和自己的方向正相反。身在歧路,就算是同道,也只能刀剑相向。”乞丐叹了口气道“獬豸分黑白,但不论黑獬豸还是白獬豸,总归都是獬豸,你懂了吗?”
小丫头还是似懂非懂,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此时已经不担心了,便蹦蹦跳跳的回家去,她身后,一只独角兽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轻轻的用角顶了顶乞丐。
“你醒了,獬豸。”乞丐翻了翻白眼,这个动作他是跟小丫头学的“我又不是不直者,你用角触我干什么?”
“你是这世界上最大的不平。”那獬豸瓮声瓮气的说,不等乞丐发怒,便隐没在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