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有些失落的从地铁口走出来,耷拉着脑袋,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见了乞丐,便无精打采的说:“快给我讲个刺激点的故事,郁闷死了。”
“怎么了?”乞丐早已习惯了她时不时的小情绪,他知道她的郁闷来得快去的也快,但还是忍不住关心。
“别提了。”小丫头撅起来嘴“今天下午买了两张电影票,本来相约最好的闺蜜去看,谁知道她死活不肯去,非说耽误工作,白瞎了两张票。”
“你更在乎她,她更在乎工作。只不过如此而已。”乞丐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人和人之间大多是如此,总是我看着你,你却看着远方,最难得是两两相望,就算是偶尔彼此对视,却总是发现我在此岸,你在彼岸,原来本就不在一个世界之中。”
“我被你说的更郁闷了。”小丫头翻了个白眼“你这个故事要是不能让我开心,我一定不会给你一分钱。”
“听故事吧。”乞丐似乎被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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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也叫曼珠沙华,出自法华经:本名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意思是,开在天界之红花。又叫做彼岸花、天涯花、舍子花,美丽而又忧伤的名字。它盛开在阴历七月,花语是“悲伤的回忆”。传说此花是接引之花,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是开在冥界的一种花,诅咒人们生生世世都不能在一起。“彼岸花开一千年,叶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彼岸花:关于负心
第三十一世,你是公主,我是君王,执念化成了落花
白夜又把杯子里倒满了酒。酒喝干的时候,看不见的忧愁就注满了空杯,所以他不喜欢杯子空着,即使那是一只名贵的琉璃杯也一样。
皇宫里没有开灯,偌大的中庭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往日里这里此时正轻歌曼舞,欢声笑语,但今天却冷冷清清,那些宫女护卫早已知趣的多得远远地,他们早就看出了王的忧愁,害怕那种忧愁会变成愤怒落在他们的头上,即使他们知道那是一个仁慈的王。白夜自嘲的笑笑,只觉得空荡荡的共点力也充满了忧愁,他突然开始后悔刚刚赶走了那些乐师和歌女。
也许应该让这里热闹起来,就像刚刚用葡萄美酒把这只琉璃杯倒满一样。喧嚣总能赶走寂寞和忧愁,但他却不忍心在深夜叫醒那些早已离去的乐师,他们没有那么多的焦虑,此刻应该早已和家人相拥着安然睡去,而君王没有家人,只能一个人孤独的忧愁。
孤家寡人,本是自嘲。
幸好还有喝不完的美酒,那红色的酒浆正散发着迷人的香气,似乎在引诱着他,于是他又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酒被一次又一次喝干,然后又一次又一次斟满,两个坛子已经空了,但他依旧无比清醒,清醒到觉得那些忧愁都更加强烈了起来,他本不是善饮的人,但伤心的人千杯不醉。
酒并不能消愁,于是他便狠狠地把那价值千金的琉璃杯向地上掷去,那杯子摔在青石铺成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溅起了无数碎片。引得在宫外忠诚守卫着的侍卫蜂拥而至,然后他们看着王颓然的倚靠在那张华丽的金狮椅上,地上铺了一地的碎玻璃,红色的葡萄酒正在地面上蔓延开来,像一滩鲜血。
没有什么刺客,王只是打翻了酒杯,这些日子风声鹤唳,侍卫们却是过于紧张了,那侍卫统领见打扰了君王,屈膝跪了下去,等着王的吩咐或是责罚,他知道一向开朗的金花王陛下为什么如此烦恼,不久前就是他把公主谋反的消息上报给陛下的,陛下一向仁慈,对每一位大臣贵族都很宽容,就算对宫中的士兵和下人们都很优厚,平日里多有赏赐,便是犯了些小错也不责罚,一向深得人心,但他最宠爱的便是这个妹妹,却没想到,偏偏是这个妹妹要反对他,任谁被自己最爱的人背叛,恐怕也是会伤心欲绝的,就连宫里的护卫们厌恶起了那个公主,觉得她是个忘恩负义、无父无君之徒,恨不能亲手将她擒下,绑到陛下面前受罚。
国王是个好国王,但她有一个坏妹妹。这让侍卫统领对年轻的君主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之情,不过这种怜悯是大逆不道的,因为只有弱者才需要怜悯,而王只需要服从,他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就是怜悯那个善良的国王,甚至希望他狠狠的惩罚自己一顿,哪怕是要了自己的性命,只要能让陛下开心一点,也是值得的。
但国王并没有责备他,也没有吩咐他们做任何事,只是疲惫的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他知道那些侍卫在想些什么,但那些侍卫却猜错了他的想法,他是在忧愁,但恨的不是她造反,而是自己竟然对她动了杀念。
他答应过无论她做错了什么都不会怪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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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你,因为你是我妹妹。”说这话的时候,白夜还只是个不受待见的顽皮小王子,公主也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总是屁颠屁颠的跟他身后,在偌大的王宫里到处乱走,仿佛逛不够一样,他们走遍宫中每一处隐蔽的角落,翻遍了每一处看起来好玩的东西,她失手打翻了御书案上的茶杯,弄脏了写好的圣旨,惹得父皇大发雷霆,还是他担下了罪名,结果挨了一顿庭杖,被打得躺在床上半个月起不来,她看到他的伤口时,自责的哭了起来,他便对她说了这句话。
后来他和她都成了少年,和其他的王子贵族们一起读书,他最笨,却肯下苦工,她最聪明,却最顽皮,往往是他还在一遍一遍的读书的时候,她早已经背的烂熟,在花园里追逐着蝴蝶,等玩得累了,再回来看他,他一定还在那里用功,她便会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她,说来也怪,那些先生嘴里听不懂的绕口文章,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他便一下子明白了,结果最后考试的时候,他得了第一,她却值得了第二,只因为她故意答错了一道题。
然后他和她便长大了。长大了以后,王宫便变得小了,以往那些陌生而新奇的玩意,早就在这十多年里变得熟悉而平常,但他依然老老实实的呆在宫里,她却变得不安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求得了父皇的旨意,竟然去四处云游起来,她去了大隋,见到了大业城的雄伟;她去了吐蕃,见过了高原的辽阔;她登上了天山,在天池濯足;她穿越了大漠,见过了万里流沙。她走了很多很多的路,才知道天下很大,而龟兹国不过是一片小小的绿洲而已,但他却从没离开过一步,所以觉得龟兹国就是小小的王宫,他和她看到的世界开始不一样了,但眼中的彼此还是当年的样子,所以每次她回来的时候,总要和他讲一些天下的趣闻,一开始他还很爱听,但后来却慢慢失去了兴趣,这些年跟着父皇学习朝政,每日里焦头烂额,却是没有心思去听她讲那些故事,她冰雪聪明,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捡些权术心机说与他听,那些他想不通的事情,给她稍稍点拨一番,便豁然开朗,处理的有条不紊,连父皇也颇为满意,他的贤名日盛,隐隐在众多王子中脱颖而出。但他却知道自己不如她,她看的书比自己多,走的路也比自己多,只是不愿和自己争罢了。
再后来,他和她都成年了,他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深得父皇的宠爱,竟从少年时那个不受待见的小屁儿变成了监国的太子,而她却突然变得叛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学了汉话,竟然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花月,他好心去劝她,她却对他说:“我们王族在外自称自己姓白,其实只是无知罢了,那白本是音译而来,本意却是花,可笑一群王公贵族,只知其音,不知其意,就像皇帝一样,每日只坐在皇宫里,从来不知道天下为何物,却牧养天下人一样,都是荒谬而可笑的。”
这话却是大逆不道,他赶紧掩上她的嘴,但不知为何,两人说的话却传了出去,惹得父皇震怒,要将她外放出去,他在皇帝面前为她苦苦求情,但她却一言不发,选了最贫瘠的俱毗罗城做封地,转身离去,对这座繁华的伊逻卢城,竟没有半点留恋。
然后先王便老了,他即位成了新的王,用彩色的丝带系住了身后的长发,接受万民的朝拜,而她封地遭了旱灾,她忙着赈济灾民,没有回来参加先王的典礼,也没有祝贺他登基,有大臣参了她一本,说她无父无君,应该严惩,他只是微微笑笑,随口说道是他的意思,不但没有任何不悦,反而赏赐了大批金银和粮食,从此朝堂之上,关于她只有一片溢美之声。
然后他大婚,皇后是当年和他和她儿时在一起的玩伴,伊逻卢城大贵族家的小姐,叫苏安然,是个文文静静的贤淑女子,先王大行之前,便颇为喜爱,早早便将这桩亲事定了下来,白夜自然没有异意,太子的婚事便是国事,不是自己能做主的,能娶苏安然为妻,已经算是意外之喜,毕竟她不仅美貌聪明,贤良淑德,还是他和她最好的朋友。他想着这一次她会来,可是她还是没有来,只是派人送来了喜帖和贺礼,她的贺礼是最微薄的一份,只有十头牛和十头羊,那是阿克布拉克草原的牧民们献给她的礼物,感谢她赐予他们温饱的生活。她把这些写在给他的信里,不过他忙着批阅奏折没时间看,当晚上皇后埋怨他为什么没有请她来时,他第一次对她有了一些不悦,原本他以为她厌恶的只是伊逻卢城,现在他突然觉得,似乎她不仅厌恶这座城,还厌恶关于这座城里的一切。
然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但不知何时起,关于她的流言却多了起来,有人说如今的俱毗罗城早已不是最贫瘠的化外之地,而是整个龟兹最富庶的城池,阿克布拉克草原上放牧着上千头牛羊,百姓们人人安居乐业;有人说俱毗罗城的百姓们只知道感谢公主,却不感谢国王,他们感谢公主的庇护,却厌恶国王夺走了他们劳动的果实,他们本来可以过上更加富庶的生活,但是那些沉重的赋税却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只能勉强吃饱肚子;有人说公主结交了大批江湖人士,其中甚至有来自隋朝和高句丽的武林高手,这些高手只听她一人号令,平日就蛰伏在公主府里,不知道在密谋着什么;还有人说公主在黑英山的魔鬼城里藏了一支军队,经常有人听见里面传来鬼哭神嚎一样奇怪的声音,似乎有好多凶猛的战士在训练一样。他知道这些都是流言,只是笑笑,毫不在意,但晚上的时候,却突然好似无意般和王后提起,王后却是毫不在意的说:“你亲自去一趟俱毗罗不就得了。”
白夜终究还是没有去。以前他是太子的时候,被困在王宫之中不能出去,现在没有人能困住他了,他却不敢去那座城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所以他只是写了一封信给她,告诉她自己很想念她,邀请她回伊逻卢城来,他告诉她自己为她准备了一座宫殿,和他的皇宫一样大,里面有天下最美丽的花园和水池,还有无数听话的侍女和仆人,她一定会喜欢,他还隐晦的告诉她她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如果她愿意,京城的贵族公子都等着她挑选。
这封信没有回信。她也没有回来,慢慢的她的消息越来越少,他甚至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就在昨天,宫中的密探告诉他,她回来了,不是以公主的身份,而是混在参加七月苏幕遮节的队伍中悄然而至,白夜确定这个消息一定是真的,因为当她离开封地的时候,潜伏在她身边的密探就把消息传了出来。
是的,他在她的身边也安插了密探,作为帝王,这世间没有人是值得相信的,事实也证明了这样做是必要的,一个你邀请不来却偷偷登门的人,一定是不素之客。
她不是为他而来,而是为了他的王位。这个结论让他无比痛苦,以至于夜不能寐,独自一个人喝起了闷酒,然后一只温暖的手从后面抱住了他,然后在他耳边轻轻的说:“也许她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呢?白月这孩子一向顽皮。”
是王后,他知道她是在宽慰他,而并非和自己的妹妹串通一汽,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不会背叛他的话,那一定身后这个叫做安然的女子,因为她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给得,无论权势、财富、名分都来自自己,如果自己死了,她将失去一切,所以他只便挤出了一个微笑,轻声的说“但愿你说的对。”
王后没再说话,只是拿出火石,点燃了蜡烛,突如其来的火光让在黑暗中呆了很久的他有些不适,便轻轻闭上了眼睛,此时他并不知道,这苏幕遮节之前的一夜,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大殿里只有烛芯燃烧的劈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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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烛的光开始亮了起来。
刚刚这里还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便曲终人散,只剩下面前的烛火还亮着,这繁华之后的萧索,就像自己由太子被贬成一个普通的王子一样,令人措手不及。借着微弱的烛光,白峰看着眼前杯盘狼藉的桌子,挥挥手赶走了要来收拾的仆人和侍卫,失声笑了起来,他突然明白父皇为什么要立那个看起来文不成武不就的白夜为太子了,龟兹本是一个小国,只要能安安稳稳便好,不需要什么文韬武略,只需要仁义太平。白夜却是这些皇子里性格最温柔的一个,扪心自问,若是自己或者其它几个王子成为了王,恐怕其它的王子活不了几个,又怎么容得了自己在这都城里如此逍遥快活?
当个太平的王爷也不错。
酒意涌了上来,他看着朦胧的烛光,眯起了眼睛。白夜刚即位的那一阵,三个兄弟里他是最不好受的一个,在他看来白夜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混小子,不过是仗着和那个天资聪颖的四妹交好,得了些指点在父皇面前卖弄上位罢了,他本以为白夜登基之后就会把四妹接回宫中,把朝政交给她管理,谁成想那个他最忌惮的妹妹竟然待在那鸟不拉屎的封地没有回来,他的心思便活了起来,暗暗聚集了一群武士想要谋反,他本来以为他只要振臂一呼,那些贵族和大臣们就会一呼百应,拥立他为王,谁知道真正举事的时候,才发现那些以前跟他称兄道弟的人都倒向了白夜,当被无数把刀指着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皇子多嫡和谋朝篡位是两回事,那个当年他瞧不起的兄弟,如今已经是这个国家的王了。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处死,但新的王放过了他,从那以后他就明白了一件事,对于衣食无忧的人,活着比活得更好更重要,自己已经什么也不缺了,何必还要去争呢?即使是王,也享用不了整个国家的财富,自己终归活的已经很好了。
他竟然感激起白夜来,扪心自问,他对这些兄弟们着实不错,不但没有把他们外放到贫寒之地,封赏反而比以前更多了,就连权势地位也比以前更多,这点连他也暗暗佩服,他虽然也懂得自家人比外人更可靠这个道理,但更害怕自家人抢了自己的东西,但白夜却不一样,他宽宏、坦荡、善良,就像那根不起眼的蜡烛,虽然只有一点光,却足够照亮整个房间,让人的心里敞亮起来。
想到这儿,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明天便是苏幕遮节,还等着自己这个皇兄来张罗,自己却喝的酩酊大醉,着实是不应该,他便挣扎着起身,想要吹灭那根蜡烛去休息,但一把剑却抵住了他的背心,那人在身后轻声说:“只要有一根蜡烛的光,就足够我的剑找到你了。你应该早点吹灭它的。”
这声音有点熟悉,他疑惑的回过头去,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了一张美丽的脸,他的表情突然变了,忍不住惊呼道:“四妹。”然后便没有了声息。
那把剑向前送了一寸。
“大哥,这些年你坏事做得太多了,百姓们苦的狠呢。”花月随手抽出了剑,吹灭了面前的蜡烛,黑暗中响起错落的脚步声,一个又一个低沉的声音接连响起。
“公主,二王子白帆已授首。”
“公主,辅国候满门老小已尽数拿下,他已经答应明日按兵不动。”
“公主,大都尉丞不肯听从号令,已用孔雀毒将其毒杀,未曾引起怀疑。”
“公主,安国候、击胡候不肯从命,已将其擒拿,等候发落。”
这些声音参差不齐,听口音竟然各地的方言都有,有大食人、高句丽人、匈奴人,甚至连大隋的人也有,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建了这只队伍,竟似将天下人都聚齐了般。
那公主悠悠叹了口气,轻声说道:“都杀了吧。”
然后黑暗中响起几声闷响,似乎是人头滚落在地上,紧接着门口响起了一片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是一支军队正在赶来,所有人都紧张起来,顿时响起了一阵阵拔刀声,只有公主还镇静自若,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了一片甲叶子的震动,似乎有一名身穿重甲的将军跪了下来。
“公主,鬼兵队五千死士已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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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那些贪睡的人再不愿意,太阳也会照样升起。
今天是新王即位后的第七个苏幕遮节,这是整个龟兹国一年里最重要的日子,人们会从四面八方赶到伊逻卢城,乞求今年冬天多下些雪,明年有个好收成,对于大半国土都在沙漠中的国度来说,没有什么比充足的水更重要了。
这一天,整个龟兹的人,无论贵族还是庶民,都会早早的起床沐浴焚香,准备盛大的祭祀,所有的城市都会同时开始欢庆,人们会放下手中的工作,全心全意的向上天祈祷。
就算王也一样。他换上了一身新袍子,牵着王后的手,走出了王宫,来自全国的百姓已经在等待着了,当看到他向着他们望去时,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声,很多百姓还是第一次见到王,兴奋得手舞足蹈。
白夜看着那些带着各式各样面具的舞者,突然觉得在那些百姓眼里,也许自己也是一个带着面具的戏子。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于是便移开了目光,向身边看去,左右竟然空空荡荡,除了王后,自己平时依仗的那些贵族和重臣竟然一个也没有到,这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轻轻的哼了一声,饶是他一向宽宏大度,此刻也忍不住动了真怒,暗道自己是否太过与仁慈了些,将这些人都骄纵坏了,竟然连这样重要的日子也敢迟到,王后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的说:“昨夜大皇兄在府中设宴,大都尉丞、辅国候、安国候、击胡候他们都去了,就连臣妾也发了请帖呢。”
白夜的眼角微不可查的跳了跳,看了眼已经升起的朝阳,轻声说道:“时候不早了,开始吧。”
行像佛事便开始了,数座被庄严装饰,荧以珍宝,披上锦绮的佛像被辇车载到大会场,来自引慕蓝、致隶蓝、剑慕王新蓝、温宿王蓝、王新伽蓝、阿丽兰、轮若干蓝、阿丽跋丽八所寺庙的400多名僧尼开始诵经,王宫前木鱼声声、经文阵阵、香烟袅袅,百姓们纷纷跪了下去,虔诚的向佛祖祈祷,白夜和王后也跪了下去,但和那些百姓们不一样,他只期待这场法事快点结束,昨夜他休息的并不好,此刻已经觉得有些累了,那阵阵梵音钻进他的耳中,让他昏昏欲睡,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了,好不容易捱到法事结束,那些僧侣四散退去,他却得强打着精神主持接下来的比赛,一会儿斗牛、走马、赛骆驼就要开始了,从各地来的赛手们早就跃跃欲试,只等他宣布比赛开始,便要在这场为期七天的大赛中一展身手,那些神俊的骏马、强壮的公牛和健壮的骆驼,将会为他们的主人带来荣誉和财富。
白夜挥了挥手,宣布比赛开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声,公牛扬起前蹄,用尖利的角互相顶在一起,后蹄掀起一阵阵尘土;骏马疾驰如流星,急促的马蹄声阵阵,仿佛敲在心头的鼓点;骆驼稳步飞奔,坐在驼峰中间的骑手上下颠簸,就像在惊涛骇浪中的扁舟,赛手们各施所长,使出浑身解数,引得观众连连叫好,尤其是那些平民百姓,难得见到这般精彩的场面,只觉得这辈子便值了,白夜却依然兴致缺缺,他向来觉得通过这种比赛来占卜一年牛羊马减耗繁息本是无稽之谈,但这是祖制,他虽然不喜,也要尽君王的本分。
君王其实并不自由,他叹了口气,转向下一个舞台,那是整个苏幕遮节最重要一项,苏幕遮舞,这是今天最重要的一项祭祀,等舞蹈开始的时候,上至君王,下至百姓,所有的人都会鼓舞跳跃起来,人们会带着面具,用泥土沾洒行人,或是用娟索搭钩捉人玩,这样的歌舞将会持续七天,不分男女,不分昼夜,不分尊卑,是龟兹人一年一次的盛世,但他却并不在意,因为这对他而言,只是每天都能看到的寻常歌舞,所以他打定了主意,只要露一面,便会偷偷的回宫去休息,反正每个人都带着面具,没有人会主意到自己已经离开。
舞蹈已经开始了,离他最近的是来自王宫的舞者,他们分成三队,一队头戴面具,载歌载舞;一队舞蹈者或以水相泼,或以绳索套人取乐;另一队则演奏着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笛、箫等各种乐器,白夜和王后站在他们中间,也随着音乐的节奏跳起舞来与民同乐,王后看起来很开心,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白夜却怏怏不乐,只是随着音乐的节奏勉强的跳着,他已经累得急了,可此时却有不少百姓加入了舞蹈的队伍,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径自离开,这却是君王的无奈了,有些事情却是不得不做的。
他正在这里昏昏欲睡,却突然听见一阵嘹亮高亢的吹金声,竟似战场上的号令,紧接着竟然来了一队带着鬼头面具,身着黑色甲胄,腰悬径路刀的舞者,却不知是哪个城的队伍,却是以前不曾见过的,令白夜眼前一亮,不禁目不转睛的看了过去,只见那只队伍远远的从人群外挤了过来,竖起一道人墙,将喧嚣的人群隔在了外边,然后他们开始跳起了一只奇怪的舞蹈,那舞蹈和平日里自己常见的婀娜曼妙不同,倒像是行军打仗一般整齐划一,令人热血沸腾,看起来不像是舞者,倒向是一只军队,白夜的脸上便露出喜色来,这也许是他今天最喜欢的舞蹈了,但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就变成了惊讶,因为当那些舞者靠近时他才发现,那竟真的是一只军队,他们身上穿着的铠甲和腰间悬着的刀都是真家伙,并非戏子的道具。
他不动声色,悄然向王宫的方向退去,想要呼喊侍卫,冷不防却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声音。
“三哥,别来无恙否?”
那声音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了,他抬起头,看着面前混在舞者队伍里那个带着黑色面具的女子,她身后的那些舞者都已经拔出了明晃晃的刀,隔在了自己和皇宫之间,而他身边却只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后和二十四名宫廷舞师,他的眉毛皱了起来,继而又舒展成笑容,柔声说道:“月儿,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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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好久不见。
但她并不是为了和他叙旧而回来的,所以她轻声的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三哥,你知道大皇兄、二皇兄和你的大都尉丞、辅国候、安国候、击胡候为什么没来参加苏幕遮大会吗?这么重要的节日,他们竟然都不来?”
“我听说昨天他们在大皇兄家里喝多了酒。”白夜叹了口气“这些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要不月儿回来帮我?”
“他们有的背叛了你,有的死了。”她幽幽的叹了口气“我杀的。”
王后忍不住惊叫出声,但白夜却捏了捏他的手,颜色不变的说:“好。还是四妹提我分忧,我早就想要惩治这些人了,不过碍于面子,一直没有动手,幸好你回来了。”
“我回来不是为了你。”花月面无表情“而是为了你的王位,三哥,退位吧。”
白夜幽幽的叹了口气。
然后王宫的门打开了,上百侍卫蜂拥而至,把他和王后护在当中,数位大臣鱼贯而出,看服色竟然有辅国候、安国候、击胡候,然后她听见他低声的说:“月儿,你对那些贪官污吏动手的时候,我已经任命了新的大臣,他们都是忠心可嘉的栋梁,一定能替朕把龟兹治理好,这几日却是辛苦你了,大都尉丞的位置还空着,别回俱毗罗城了,那么小的地方有什么待的,留下帮我,我在这王城里为你建了一座大宫殿,在里面种满了你最喜欢的牡丹花,你一定会满意。”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连那些拿着刀子的刺客也犹豫起来,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然后白夜又对着一众大臣说道:“还不来拜见公主!”那些大臣便纷纷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花月知道,这却是他给自己的台阶了,只要她顺势点一下头,她就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都尉丞,也不用和自己的哥哥刀兵相见,却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她偏不。
她只是微微笑笑说“我却是小看你了,不过我却是不肯做你手里的刀。三哥,太久不见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了,一座种满了牡丹花的宫殿就能让我欣喜,现在我已经不喜欢牡丹了,我喜欢的花是曼珠沙华,那是只有大隋朝才有的花。”
“我想要的是天下。”她又接着说道“纵使你有数百侍卫也无济于事,此刻整座王宫都被包围了,不是有人跟你说我偷偷的在黑英山的魔鬼城里藏了一支军队吗?就是我身后的这支,我叫他们鬼兵队,请三哥指教。”
话音刚落,那些带着鬼面的黑衣甲士已经齐齐拔出了腰间的径路刀,刀锋上映射着冷冷的光,晃得人眼花缭乱,这是一只强大的军队,只要一个冲锋就能将对面的侍卫杀得干干净净,有他们在,这座城里就没有人可以抵御她。
白夜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叹了口气,突然说了句无关的话“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七年零十个月又三天。”她脱口而出。
“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白夜云淡风轻的说,仿佛此刻他不是一个国王,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兄长“我快忘了你的样子了。”
花月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的摘下了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陌生的脸,他曾无数想象和她重逢时的情景,但他从没想到他竟然会认不出他,所以他微微的叹了口气,轻轻的说:“我忘了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变的,沧海会变成桑田,城邦会变成废墟,就连那不可一世的大隋朝,也变成了大唐。人也是一样,你变了,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了。”
“我没变,只是世界变了。”她摇了摇头,随手将面具丢在了地上,叉起了腰,他记得那时她小时候最爱做的小动作,每次她生气的时候,就喜欢撅起嘴来,两手叉着腰站着,现在她还是喜欢叉腰,不过已经不会像孩子一样撅起嘴了。
“为什么要如此呢?”白夜突然觉得头疼了起来“是我对你不够好吗?还是你恨我?”
“不恨。”花月摇了摇头“三哥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知道。”
“那为什么?”他不解。
“奈何生在帝王家。”她摇了摇头“比你更重要的,是天下。”
“你知道这天下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他笑了“何必还要争呢?”
“你不懂。”她摇了摇头,似乎很失望“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我要国泰民安、兵强马壮,我要龟兹像中原一样四方来朝,我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世。”
“四妹,你着相了。”白夜突然笑了起来“你看这些欢笑的百姓,你看这些矫健的牛马,这已经是盛世了。”
“这不是,你口中的盛世不过是一场大雪而已,看似华丽,其实肮脏,等真正的太阳出来,就会消失与无形。你可曾见冻死在路边的老人?你可曾见过饿死家中的饥民?你可曾见过易子相食的惨状?你可曾见过万里狂沙一夜吞噬了城郭?你可曾见过草原上如刮骨钢刀般的暴风雪?你没见过,也没有人跟你说,你没走出过皇宫,你看到的都是歌舞升平,这盛世只是你和贵族们的,所有你不配做王。”她的眼神无比坚定,接着说道:“三哥,请你退位。”
“若是我不退呢?”白夜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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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逼我杀你。”花月高高的举起了手。
那是一只白皙而美丽的手,但就在昨夜,就是这只手杀死了很多人,甚至包括她的亲哥哥。
这纤纤素手,也曾经杀人如麻。
只不过白夜依然无动于衷,于是那只手决然的落了下去,这是战争的号角,也是死刑的裁决,是最开始她就计划好的,只等她一声号令,那些黑甲士兵就会先杀死王和王后,再血洗王宫,然后她将顺理成章的即位,王没有子嗣,她已经是唯一的继承人了。
但那些黑甲的士兵竟没有动,他们只是静静的看着白夜。
他才是他们的王。
“你真要杀我?”白夜开口了“我没想到。”
“杀了你才能救天下人,不过看来我已经杀不了你了。”她惨然一笑,那不是他熟悉的小时候天真的笑容,她的笑容里有风尘的味道,那是走过了百里冰雪,千里流沙,万丈红尘才会有的笑,当他看见那笑容的时候,他明白了她永远不会回头,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里进了沙子,竟哽咽的说:“可我也是天下人啊,你知道吗?月儿,整个龟兹国,我最爱的就是你,如果你不是我的妹妹,我一定会娶你做我的王后,你以为你到了俱毗罗城后为什么会风调雨顺?那是我派人暗中修建了水渠,引来了天山的雪水;你以为那些百姓为什么对你感恩戴德?那是我派人用你的名义,送给他们牛犊马驹和过冬的粮食,就连你引以为傲的鬼兵队,也是我为了你的安全,四处笼络的奇人异士。”他顿了顿“这些年,我虽然没有去看过你,但我从来没忘了你。”
“可你还是不肯走出那座王宫。”她像当年一样撅起了嘴:“关于我的一切你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在云游四海曾经七天没有吃过饭,你不知道我在穿越天山的时候遇到过雪崩,你不知道我在俱毗罗城被吃不上肚子的灾民丢石头,你不知道我在刺客的利刃下捡回一条命,对于你我是彼岸的花,即使在爱又如何,彼此的世界拒绝彼此。就像再大的风也吹不到天涯,再修长的手也拈不住彼岸的花,你只是在岸边远远的看着而已,所以别再说那些好听的话,我输了,你赢了,随便处置就好。”
白夜叹了口气,他知道她自小就比自己聪明,刚刚说的也一定是对的,的确,没有一双手能够穿过光阴的河拈住彼岸的花,若你远远的看着,花在彼岸,人是风景,若你想想摘下她时,河是忘川,身在地狱,他和她便在这样的地狱之中,不得解脱。
此花不在此岸。
若他和她不是兄妹便好了,但若他和她不是兄妹,他又不会认识她,人生在世,本是两难,就像此刻,他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处置她一样,如果他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一定会大咧咧的笑着,告诉她没关系,然后笑着拉着她的手一起去玩耍,但是现在他长大了,他是龟兹的王,他知道当她对他动了杀意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放过她的理由,他可以饶恕几个兄弟,但不能绕过她,因为她真真正正威胁到了他。作为君王,他应该狠起心肠,当场将她处死。
但他舍不得。
正犹豫间,他听见她问道:“三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名叫花月吗?其实我说的那些什么花呀白呀音呀意呀的都是骗你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他下意识的问道。
“不告诉你。”她突然俏皮的笑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熟悉的笑容,每次她做了什么坏事,或是捉弄自己的时候,都会这样笑,他记得那个笑容,于是也和他一起笑了起来,两个人就这样一起笑着,直到笑出了眼泪。
然后他轻轻的说了一个字。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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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那些黑衣甲士甚至已经收起了刀子,刚刚白夜笑的时候,他们以为这场兄妹相残的惨剧已经结束,甚至有些欣喜。这些年公主对他们不错,说实话,他们不忍心对她挥动手中的刀。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白夜说出那个字之前的一刹那,王后动了,她将一把短刀刺入了白夜的胸膛,血很快流了出来。
但白夜却笑了。
他果然没有看错苏安然。多年以前的一个午后,他曾对月儿说,无论你犯了什么样的错,闯了多大的祸,我都不会伤害你,当时月儿只是笑,安然却不信,歪着头问他,若是有一天,她要多你的王位呢?这个问题吓着了他,他竟然真的不确定自己会怎么做了,他想了一下午,终于在傍晚的时候,拿着一把库车的小刀找到了她,对她说道:“如果有一天我要伤害她,用着把刀杀了我。”
见苏安然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白夜便笑了,轻声的对她说:“我相信爱情,相信善良,相信一切美好的事物存在,但我不相信人,他们不会长久,无论是我还是她,也许有一天都会变,今天的我对今天的她做出的承诺,一旦未来她变了,我便有了毁约的理由,我不相信未来的自己,因为我也是人,所以安然,你是她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答应我,若是未来的我有一天要伤害她,替现在的我杀了未来的我。”
当时苏安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怎么能杀得了未来的王呢?”她说“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已。”
“我会让你做我的王后。”他笑了“这样你就能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了。”
他就这样在自己身边留下了一把刀,多年以后,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但她竟然还记得,所以他满意的向她点点头,又慢慢的向前走了一步,拉住了花月的手,轻声的说:“月儿,你想要天下,现在天下是你的啦。”
说完这句话,他便浑身无力的瘫软在她的怀里,小时候他曾经抱过她很多次,但这却是她第一次抱住他,她的怀里软软的,很温暖,暖得白夜的眼前渐渐的迷离起来,恍惚间,他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突然笑了出来,他一点也不恨她,她并没有负他。
毕竟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父亲让我们在纸上写下彼此最重要的东西,你写了天下,我却写下了你的名字。所以大家谁也没有负谁,只是诚实的求仁得仁罢了。
他闭上了眼睛。她感觉握着的那只手冰冷起来,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小时候,他和她偷偷的跑出宫外,她看着路边的生满了脓疮,奄奄一息的乞丐,不解的问他:“不是说这是盛世吗?怎么还有饿死的人?”
她记得他当时摸着她的头说:“傻孩子,不管什么样的盛世,总是有人饿,有人吃饱的。这世界就是这样,坐着的瞧不起站着的,站着的瞧不起跪着的,跪着的瞧不起趴着的,只要你还没有死,就总能找到活着的理由,然后继续苟且偷生下去。乱世如此,盛世亦然。”
“那我不要这样的盛世了。”她说。
他当时只是宠溺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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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的眼眶不知何时湿润起来,但她没有落泪,因为王是不能哭的。
但王可以愤怒。
眼前便有宣泄愤怒的对象,那个女人在她眼前杀了最疼爱他的哥哥,以他哥哥妻子的身份,她不能接受这种背叛,虽然即使那个女人不杀死他的哥哥她自己也会动手,但那对她来说不一样,在她看来,这是他和她之间的事,容不得外人插手,所以她冷冷的问她:“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他曾经跟我说过,如果自己要伤害你的时候,要我杀了你。”苏安然静静的说:“他以为我遵守了约定,其实只是大家都会错了意。当他向你微笑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向以前一样宽恕你,我也一样,所以我嫉妒得要死,只有杀了他才能平静下来,真遗憾啊,要是他早一秒说出那个杀字,我根本不会动手。”
“你嫉妒什么?”花月的眼睛眯了起来“你的权利、地位、财富都是他给的,他给了你一切,你为什么还要如此?”
“我嫉妒你。”苏安然凄然一笑“其实他从来不知道大家要的是什么。从咱们认识的那天开始,他就总是把不需要的东西给对方,我要的是爱,他却偏给我权势,你要天下,他却偏给你爱,他不知道这凤冠霞帔原本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要他像宠溺你一样宠溺我,可他偏偏不肯,所以我只有杀了他,我曾经也想杀了你,你说的那个刺客便是我派去的,只可惜,你的命比他硬。”
花月无语。
苏安然说的句句是实话,他对自己热情,自己对他却凉薄,而她对他热情,他对她却凉薄,自己负了他,他却负了她,然后她也负了他。
痴心人是负心人,多情人是负心人,伤心人也是负心人。
也许这世间不负心的人,原本就是没有的,只是对谁而已,你负了的人,便是你的债主,总有一天会在你的胸口插上一把刀,或是死在你的面前,变成你心里的千千结。
她只能报以一声叹息,竟不知该如何处置面前的女子。幸好苏安然看出了她的为难,反手将那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然后便倒在他的身前,竟是一句遗言也不曾留下。
花月成了龟兹的王。
但她想要的那个盛世并没有来。一切都和白夜在的时候一样,贵族们还是贵族,平民们还是平民,只不过有些平民成了新的贵族,而有些贵族没落成了平民,纸醉金迷的依然金迷纸醉,在路边饿死的依然饿死在路边,她殚精竭虑的做了很多事,却觉得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无论朝臣还是百姓,都认为她是难得一遇的明君,纷纷称颂她的功德,但她心里却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雪,只等阳光一照,就会融化的无影无踪。这些年来,大唐、吐蕃、回鹘的国力越来越强,纷纷迎来了盛世,而它们的盛世,就是龟兹的乱世。
但她已经没有时间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老了,那些国事她已经没有精力去管,都交给了监国的太子,现在的她,剩下的就只有回忆,她突然很想出去转转,自从她成为王以来,就再没有走出过这座王宫,就像当年的白夜一样。
但她已经走不动了。
终于有一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半躺在金狮座上,想起了当年的旧事,那时候她正青春年少,一心想要走遍天下,只身云游四海,来到了大隋朝的境内,不料却遭到了刺客的刺杀,她亲眼看着那把曾经在王宫中见过的宝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然后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她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到自己到了冥府,看到好多的孤魂野鬼,那些鬼都是她曾经见到过的,有饿死的乞丐,冻死的牧民,被吃掉的孩童,他们向她伸着手,想要抓住她,她只有不停的向前跑,一直跑到一条河的边上,然后那些冤魂便不见了,眼前开满了红色的花,她从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花,比牡丹呀漂亮一百倍,可惜开在河的对岸,她够不到。
然后她便醒了。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大丛这样的花里,天已经黑了,月亮不知道何时已经高悬在中天,将冷冷的清辉洒在那些花上,那花便变成了如梦境一般的蓝色。她赶保证,如果你见过花间的月光,便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晚的月亮。
从那以后她便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花月。
此刻她似乎又看到那些花了,那些花盛开着,随着风摇曳,月亮也升起来了,正静静的照着她,似乎在等着她来。
龟兹王崩。
又十年后,唐破龟兹七百城,设安西都护府。
花月的名字却未曾见于经史,多年以后史书上提到她遇刺的那晚,只有寥寥四个字
洛阳大雪。
原来无花也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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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花月便明月光,白夜便是秦时雨吗?”小丫头摇摇头“这一世和下一世何其相似,上一世白夜的眼里只有花月,花月的眼里却只有天下,下一世秦时雨的眼里只能看见明月光,但明月光眼里却只有明月剑客。只不过那场决斗终究没有发生而已,其他的并无区别。”
“这世间的可悲之处,便是因果太深,缘分太浅,负心人总是伤心人。”乞丐摇摇头“其实人生就像赶路,总有些人会因路边的风景而忽略身边一同赶路的人,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人便已经错过了,其实彼岸的风景虽好,却哪有身边的人真实,只是世人往往看不清。”
“让她追逐彼岸的风景去吧。”小丫头突然笑了“我她想要往上爬就往上爬,我可不跟她扯了。”
乞丐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小丫头蹦蹦跳跳的离开了,她身后的黑暗中,突然浮现出了一片红色的鲜花,给月光一照,又变成梦幻般的幽蓝色。
“曼珠沙华,你醒了。”乞丐的眼中闪着幽绿的光。
“大人,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那些花微微摇曳,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你在此岸,还是彼岸?”
“我在水中。”乞丐笑了“不管是冥河还是苦海,我都上不了岸。”
那些花垂下头去,似乎在叹息,然后渐渐的隐没在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