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怒气冲冲的从地铁口走出来,气得直跺脚,看见乞丐,便没头没脑的用鼻子哼了一声,弄得乞丐一头雾水,良久才试探着问:“我惹你了?”
“不是你。”小丫头翻了个白眼“是某只养不熟的狼,气死我了。”
“怎了?”乞丐提起头,看着她问“又谁惹你了?”
“办公室的一个同事,本来我们的关系非常好,平时我也把她当姐妹一般。”小丫头似乎有些委屈,嘟起了嘴“但谁成想到她竟然把我平时翘班吃零食的那些事儿统统告诉了领导,这事原本我是知道的,办公室的人都说她是领导的奸细,专门盯着办公室的人,等没人的时候便向领导汇报,我本来以为她对我不会这样,没想到却看错她了。”
“倒也没有看错。”乞丐笑了“她可曾主动到领导那打你的报告?”
“那倒没有。”小丫头摇摇头。
“那便是了,她心里却是把你当成朋友的,领导不问,她自然和你相安无事。”乞丐叹了口气“但若是领导问起,她却一定会实话实说,不会对你有丝毫隐瞒,对于有些人来说,服从是一种习惯,她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我可是伤心了。”小丫头转了转白眼仁,突然好想发现了什么,惊叫出声道:“我什么我每次遇到你都会倒霉?莫非是坏运气都是你带来的?”
“打住打住,明明是你每次倒霉之后来找我开导。”乞丐学着小丫头翻了翻白眼,自顾自的讲起了故事,他脚下的一只小狐狸突然伸出头来,啾啾的叫了两声,似乎在说他在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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蜮在神话传说中是一种在水里暗中害人的怪物,口含沙粒射人或射人的影子被射中的就要生疮,被射中影子的也要生病。《搜神记》中记载:有物处于江水,其名曰“蜮,”一曰“短狐。”能含沙射人。所中者,则身体筋急,头痛,发热。剧者至死。江人以术方抑之,则得沙石于肉中。诗所谓“为鬼,为蜮,”则不可测也。今俗谓之“溪毒。”先儒以为男女同川而浴,□□,为主乱气所生也。
蜮:关于潜伏
第三十六世,你是公主,我是刺客,执念化成了短狐
周全拎着一块新买来的羊肉,哼着小调往家中走去,今天他交了好运,才出市不多久,那些落苏便卖完了,那个大贵人家的仆役见他的落苏生得油油亮亮,当场全都买下不说,还平白多给了十多钱,他心下欢喜,便到东市的肉铺回回的肉铺割了一斤肉,想要回家煮了跟老婆吃。
像他这样的人家,等闲是吃不得这般好的羔羊肉的,平日里若是馋了荤腥,便偷偷的花上六七个钱,买些脏豚下酒,虽然他觉得颇为肥美,但这毕竟是下贱人才吃的东西,煮的时候还要关上门户,避着四邻,免得人笑,总归不美,况且自己那婆娘虽然是普通的妇人,却偏生像富家小姐一样金贵,便是一口也不肯动,终日里吃些菜叶子,弄得整日病怏怏的,连那张漂亮的脸蛋都有了菜色,让人好生心疼,今日却是正好与她补补,想到这儿,他的脚步便轻快了很多,似乎要飞起来一般,往日里要走三步的路也并成一步,却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似这般贫贱人家,快乐和悲伤都如此简单,若是多赚了三五钱,便会乐上一阵子,若是少挣了七八子,便会萎靡几天,但都不会持续太久,既无大喜,也难大悲。
平凡人过得都是平淡的日子。
他轻车熟路,七拐八拐,便到了自家附近,只要在穿过前面那条长长的弄堂便是他的家,他的脚步便更快了些,鼻子里似乎已经闻到羊肉的香味,他虽然买不起那价格昂贵的胡椒去膻,但却有一位生了一双巧手的婆娘,就算是用白水和盐巴,也能把那羊肉煮的烂熟喷香,这却是几世也修不来的福分乐,要只这女子美貌者,以天下之大,随处可见,并不稀罕,就算是国色天香,只需几个晚上纠缠在一起,在那被窝里被臭汗一浸,沾了烟火气,便是天仙一样的人,也是久则生厌,但若是女子有一双能把寻常材料做成珍馐佳肴的巧手,却是难能可贵,须知美色久见则疲,而美食却是百吃不厌的。而他周全便是个有福分的,虽然只是个挑担买菜的,却讨到了这样一房好婆娘,自然百倍珍惜,就算是亏着自己,也要她吃好喝好,此刻就快回到家中,他竟然掂着怀里的那块肉嘿嘿的傻笑起来,只想着她定会欢喜。
眼看着还有五十步就到了家门口,他的耳朵突然抖了抖,突然停住了。
这条弄堂里竟然有人。
他们有的潜伏在屋檐上,有的潜伏在岔路的拐角,竟然一动不动,若不是那轻微的呼吸声,周全还不会发现他们,他们的呼吸轻柔绵长,显然每一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周全不动声色,假装脚下一滑,仰天倒在地上,左边的屋顶上藏着的那人连忙俯下身子,想要避开他的视线,但就是这短短的一瞥,周全已经看得一清二楚,那人穿着黑色的飞熊服,胸前装饰着对牛,腰间佩着修长的千牛刀,一看便知是千牛卫的人,周全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边哼哼着喊痛,边侧耳静听,细细数来,那呼吸声起此彼伏,错落间竟有一十四人,按千牛卫的规矩,来的应该是一个小队。
周全倒吸了一口冷气。千牛卫个个都是高手,若是单独遇见还有胜算,但若是一个小队,则又大大不同,这千牛卫的小队,每个人都各有分工,有负责正面攻击的刀手,有负责防御的盾手,有负责抓捕的钩子手,有负责狙杀的弩手,几个人分工配合,各司一职,便会爆发出几倍的攻击力来,若是在开阔之处被他们合围,自己便是插翅也难飞,但幸好是在这狭窄的弄堂之中,却是还有一战的机会,想及此处,他也不站起,只是假作扭到了脚,只是坐在地上,把那块肉掖在怀里,伸出手来去揉脚,却是不动声色的将藏在脚踝处的刀子取了出来,反手仅仅扣住,一边哼哼呀呀的呼起痛来。
若是这些千牛卫真是来抓自己的,便只有一搏。
那些千牛卫的呼吸依旧绵长,周全便也静坐不动,双方竟在这里僵持起来,远远地,他看见自家的房子里已经升起了炊烟,想必的家里的婆娘已经开始烧饭了,若是没有遇到这些人,想必此时自己应该已经到了家里,和老婆孩子一起共享天伦之乐,而此刻,自己却只能坐在这里,等待着一场腥风血雨的决斗,也许下一个呼吸之后,自己就会躺在这里,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离家只有五十步,却隔了天涯。
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这脚步声有些凌乱,不像那些训练有素的千牛卫,周全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人正缓缓向这里走来,他随便穿着一件青色襕衫,慢慢的向自己走来,脚步虽然凌乱,姿势却极为优雅,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的人,他走到周全面前,见他还在哼哼呀呀,忍不住低头来看,想要伸出手来拉他起来,却见他脏兮兮的,身上手上都是油渍,忍不住厌恶的皱了皱眉,低声说了句:“你有没有大碍?”
周怀远没答话,他盯着那人腰间的双瑜玉,心中早已百转千回,那人虽然穿着百姓的服色,他却一眼认出了他,那张脸他曾经在形影图上见过无数次,早已清楚的记住了它每一个五官,每一处菱角甚至每一个皱纹,他下意识的紧了紧手中的刀,如果此时暴起发难,他有把握一击就让面前的这个人毙命,但直觉告诉他,动手以后,下一秒钟早已瞄准他的两根劲弩就会射穿他的咽喉,他也想过挟持这个人,但直觉告诉他,如果他那样做,他会被十四名千牛卫合围,然后这些训练有素的武士们会在瞬间将他制服,甚至连鱼死网破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眉毛跳了一跳,慢慢的松开了手里暗藏的尖刀,悄然往袍袖里掩了掩,若是在五年以前,他一定会不惜代价将面前的人当场斩杀,但如今已时过境迁,那场战争早已结束,自己的国家都不复存在,杀了这个人已经毫无意义,所以他只是低下了头,轻声的答了:“只是扭了脚,痛的厉害,却是没什么大碍,不敢劳烦贵人担心。”
那人点点头,不疑有他,便接着向前走,与他擦肩而过,却是用后背对着他,他直觉压力一松,那些隐藏在暗中的护卫们似乎同时开始退去,他听见他们错落有致的脚步声和整齐的呼吸声渐渐远去,似乎已经放下了对他的防备。
那把匕首又重新滑落在他的手中,他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身体弓成了一张弓,那人还刚刚走出不到二十步,这个距离,他就算闭着眼睛投出这把匕首,也能射中那人的背心,然后在被千牛卫们合围之前从容离去。
这是难得的机会。
越难得的机会,往往越是稍纵即逝,他深深的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全身都调整到最佳状态,每一根筋脉都崩得紧紧的,每一块肌肉都燃烧起来,他闭上了眼睛,认真的倾听那个人的脚步声,确定他位置,因为转过身以后,在逃走之前他只有出一刀的机会,没有时间瞄准,他准备在那个走出七十步的时候再出手,这是他算好的最佳距离,七十步内,他的飞刀例无虚发,而那些千牛卫至少需要十息才能赶来,而这时间早已足够他从容离去。
六十七步、六十八步、六十就步…
箭在弦上。
七十步。
那人的右脚刚刚落下,周全却没有动,原来他的婆娘不知道何时已经推门走出院子,远远的看着了他,便扯着嗓子吼道:“你这杀千刀的田舍汉,这日头都快下山了,怎地还不回家,傻愣愣的坐在那里做什么?”
“却是扭到了脚哩。”周全作势去摸那脚,顺手把手里的尖刀顺势掖回脚踝,边骂骂咧咧的站了起来,口中说到:“你这母夜叉,胡乱嚷嚷什么,快将这羊肉煮了,堵了你的嘴巴。”
他把那块肉拿在手里,炫耀般的摇晃着,便踉踉跄跄的往回走,这倒不是他故意伪装,实在是在地上坐了太久,一双脚儿早就麻了,那婆娘连忙迎了过来搀着,两人便相携进了屋子。
周全却没看见,刚才那人在他身后突然转身停住,直直的盯着他夫妇二人看着,直到那扇房门关上,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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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肉的香气弥漫出来,很快便充满了整个房间,这便是屋子小的好处,若是你住在一处大宅子里,就永远也不会闻到厨房里的香气,这是只有穷人才能享受到的快乐,自家的婆娘在灶台前忙忙碌碌,孩子们早就像小狗一样一边在厨房里跑来跑去,一边忽闪着鼻翼,生怕漏掉一点香气。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了,周全突然有点庆幸起来,若是刚刚妻子晚来一步,恐怕自己就算侥幸逃得性命,此时也已经亡命天涯,与这般的天伦之乐无缘了。
不多时那一锅羊肉便煮好了,连汤带水热气腾腾的一大锅盛了出来,离得老远,便能闻到香味,他这婆娘果真是烧菜的好手,那羊肉本来最为腥膻,非要胡椒来调味不可,但胡椒贵重,不是自己这般寻常人家买的起的,偏偏自家的婆娘却有法子,弄些葱姜切成细末,在把那莱菔切成方块,和羊肉一起用白水煮了,出锅之前撒上一些葱丝,那一锅羊肉不但一点也没膻味,便是看起来也颇为好看,雪白的莱菔配上碧绿的葱丝,点缀在朱红的羊肉上,便是宫廷里的御膳也不多让,两个孩子早已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汤水溅得满桌子都是,周全也吃了一口,只觉得鲜美异常,脱口夸赞道:“娘子端的生了一双巧手,这羊肉便是一点也不膻腥。”
妻子白了他一眼,心里也有些得意,娇嗔着答到:“你知道甚么,却是多亏了这些莱菔呢,我今日出去买菜,见了有人在卖莱菔,想着要弄些汤头,便买回来些,谁知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要知道这莱菔最善调和,和羊肉在一起炖,却是比那胡椒去膻还要管用。”
“那莱菔不是药吗?”周全听得好奇,也顾不得吃那羊肉,便又接着问道:“这玩意还有这帮能耐?”
妻子听他这话说得混,忍不住咯咯直笑,便又接着说道:“你这田舍汉,想来也是孤陋寡闻,这莱菔虽然等闲可见,却也不是寻常之物,便是当朝的皇后,也曾经吃过这东西,还大加赞赏,称它为假燕窝呢。”
“那当朝皇后的事儿,你一个村妇,又怎么知晓?”周全被自家婆娘落了面皮,便想讨回些来,反驳道“娘子却莫要扯谎来诳我。”
“扯什么谎。”妻子白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你莫忘了我跟你之前,原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那大明宫里的事多少也是知道的,八年前,那洛阳东关长了一颗三尺的莱菔,以为奇物,便进献给了武后,御膳房给切成细丝,制成羹汤,皇后吃了果然圣颜大悦,称此物为假燕窝,这件事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是知道的,当时一时莱菔成了贵菜,以至于寻常百姓都吃不起了,想来你是不知道这段典故。”
周全不禁赧然,他出身贫寒,妻子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贵人,听她这么一说,却好像自己却是高攀了,心里不好受,急着要争回面子,便又要功道:“这莱菔再好,却也离不了羊肉这主菜。”言外之意是自己买回了羊肉,显然功劳大些。谁知那婆娘却丝毫不以为意,随口说道:“一块羊肉又有什么可显摆,若是你能弄来一桌烧尾宴,再来夸口也不迟。”
那烧尾宴的名字周全虽然听过,却是不曾见得。听妻子这口气,想必是吃过的,相比之下,自己却像没有见识的傻小子一样,他这妻子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原来也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主儿,后来娘亲死了以后,不受后娘待见,便负气出走,这才机缘巧合遇见了他,成就了一段姻缘,不过她虽然现在过着苦日子,终究是见过世面的,不说言谈举止和见识,便是木子牧这个文绉绉的名字,就不知道比他那土里土气的周全二字不知道强出多少,两人出身际遇天壤之别,平日里虽然相敬如宾,但其实还是有些嫌隙,那些曾经身份上的巨大差异,即使已经被生活磨平,也总会在不经意间显现出来,比如此刻,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随时可能离开自己,而这种感觉总会让他烦躁起来,而人一烦躁,就容易发怒,就连两个孩子吃肉是吧嗒嘴的声音也让他觉得厌烦,看见那几个孩子兀自在那里没进藏的盆子里捞来捞抢肉吃,便没来由的来了一股邪火,厉声喝道“你们两个杀胚,不知道你娘还不曾吃得吗?给你娘亲留些。”吓得孩子连忙缩手,险些碰倒了盆子。
那木子牧大家闺秀出身,本是精灵剔透的人,见他这般抓邪乎气,知道自己刚才失言,又触了他的痛处,便笑盈盈的跟他说道:“我又吃不了多少,没来由的跟孩子发什么脾气。倒是你终日辛苦,倒是要多吃些羊肉,也好补补身子,你却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呢。”
她却是一句也不提刚才的尴尬,只是温言细语,曲意逢迎,周全见她情真意切,转眼便把刚才的不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不由软了下来,心想自己何德何能娶到如此娇妻,还有什么不知足,要因为点小事胡乱发什么脾气,只觉得自己苦了妻子,想到她原本是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跟了自己以后,却连羊肉也不能常常吃得,心中惭愧,语气便软了下来,柔声说道“还是娘子辛苦,我吃不吃没什么的。”这却不是什么客套话,却是发自肺腑,他从小过惯了苦日子,最惨的时候连草根树皮也就着雪团吃过,那羊肉虽然鲜美,对他也只是果腹充饥,吃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却是觉得自己吃了白瞎了,那木子牧却又是一翻感触,她自小娇生惯养,就算是山珍海味也吃过不少,对于这清汤煮的羊肉本来就兴趣缺缺,吃不吃也没什么所谓,觉得自己吃了也是浪费,想着让周全补补身子,两人在这里推来让去,两个孩子早就等得不耐烦,又都是小机灵鬼,见此刻雨过天晴,便又悄悄的拿筷子去夹肉,夹了几口,又偷偷拿眼梢去瞄,见自己的爹娘二人含情脉脉,耳鬓厮磨,也顾不得理他们,便撒气了欢,不多便吃得饱了,便自顾自跑到一边玩耍,等周全夫妇回过神来,一锅羊肉早进了两个小鬼的肚子,只剩下点汤汁,两人只得蘸着羊汤吃了些白饼子,竟然也吃的津津有味,双目交错之间,齐齐相对一笑,不禁莞尔。
穷人家的快乐想比之下要来得更容易些,只因为拥有的少,所以哪怕只得到一点点,也觉得很多,便更加惜福。两人吃完了饭,子牧自去收拾碗筷,周全便去劈明天的柴,两人忙完了手中的活计,便觉乏了,自去休息了。午夜之时,许是喝了太多汤水,那周全被尿憋了起来,便起来到后厨解手,回来之后,便再也没了睡意,见子牧睡得正香,不经意间想起关于她白天说的莱菔,平日里他虽然贩些菜来卖,却从未见过莱菔,妻子说得又如此动听,忍不住心痒难耐,起了好奇之心,白天碍着面子没抹开脸问,此刻却按耐不住,便蹑手蹑脚的穿了衣服,偷偷到后厨去看,原来那莱菔白白胖胖,竟然生得像一只大人参一样,难怪有如此功效。
他曾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参。
长白山上,最多人参。每到早秋时节,百姓们背着背篓就会成群结队的到山里去,在满山遍野绿草从中寻找人参花红色的果子,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挖出来,那是他们最欢乐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唱着自己编的歌谣,高句丽人最擅歌舞,当他们开心的时候,总要唱着跳着,就像漫山遍野飞舞的蝴蝶。
“正桠五叶,背阳向阴。欲来求我,锻树相寻”周全轻轻的哼起了人参歌,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到长白山了,但那些儿时关于故土的记忆,总会在独自难免的深夜找到他,化作浓的化不开的乡愁,似乎在时刻提醒他不要忘记。
在这盛世的长安,自己始终只是一个异乡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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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周全就早早的背起竹篓去乡下贩菜,昨晚醒来之后,他便再也没能入睡,只是和衣而卧,躺在床上整了一夜眼睛,看看到了时辰,便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出了门去。他踉踉跄跄脚步虚浮,这不到十里的路竟然足足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好不容易捱到了乡下,好一些的菜早已经被别人挑走了,他也没的选,只是混乱拿了些菜,便赶紧往城里去,本来休息不好脚下不稳,又急着赶路,没提防在地上绊了一下,却是不小心踩到了个躺在地上的乞丐,那菜洒了一地,正要去捡,那乞丐却缠了上来,舔着脸来讹钱,他哪里肯给,一把将那乞丐推开夺路而去,心中更是不快,到了东市随便找了个摊子叫卖,却黑着一张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那路人避之唯恐不及,又哪里肯买他的菜?直坐了一下午,也没卖出去一分半点,眼看着太阳已经下山,只要背着那背篓,将那已经蔫了的菜拿回家去,却是白忙了一天,一个大子也没挣到,却把自己累得不行,一路上步履蹒跚,脚下沉重,却是一步三摇,脚步踟蹰,慢慢悠悠的往回走。
他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和妻儿交代,穷困之家,本来没什么积蓄,那钱便是如流水一般,来了又走,一豪一厘都留不住,所以穷困之家最怕的就是意外,若是得了病或是遭了难,便会捉膝见肘,难以应对,往往家破人亡,就算有亲戚肯接济,也会债台高筑,从此一生疲于奔命。今日他没挣到钱,虽不至于如此凄惨,但一家人的晚饭便要少些油水,也只能将这些剩了的菜叶子煮了果腹,虽然他知道妻子贤惠,未必会说些难听的话,但总归是心虚,觉得对不起他们,若不是昨夜胡思乱想,去的慢了,也不至于一点菜也卖不出去,至少能挣到三四个铜子,买上一小块肥肉,好歹是个荤腥,有点油水,一想到孩子们会苦着脸像牛羊一样吃那些菜叶,他心里便不是滋味,脚步也慢了起来,竟然有些怕回到家里,男人没了钱,在妻儿面前总是会抬不起头来。
穷人的快乐虽然来得容易,却也更容易被打破,就像是摇曳的烛火,一阵风就可以吹灭。所以穷人轻易不敢快乐,害怕接踵而至的悲伤,他们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开怀大笑,只是默默的活着,生怕自己稍微得意忘形,便会惊动了苛刻的老天,降下灾祸来。昨夜周全便有些得意忘形,想必是犯了忌讳,今日才会诸事不顺,眼看着到了家里的弄堂前,心中更是凄苦,忍不住停下脚步,在原地踟蹰,冷不防听见一阵凄厉的二胡声,呜咽呕哑,一声悲似一声,心中愈加悲凉,抬头看去,却见一个乞丐正坐在岔路口拉着二胡,面前扔着个碗,里面空空荡荡,连一个铜板也没有。
却是比自己要可怜多了。
你觉得自己悲苦的时候,还有更加悲苦的人。
周全的看着那乞丐,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不过他并没有什么可给他的,便紧走了几步,经过那乞丐的时候,又有些不忍,便从那背篓里拿了些蔫了的菜叶子,放在那乞丐面前,那乞丐向他点点头,手中的二胡却没停下,借着落日的余晖,周全看见了他的脸,心中突然一震,忍不住停了下来。
那乞丐,竟然是早上在乡下遇见过的。
如果你在同一天连续两次遇见同一个人,那就绝不是巧合,一定是刻意为之,不是缘分,便是阴谋。若是老天刻意的安排,便是缘分,若是有人刻意的设计,便是阴谋,但很不幸,往往是后者多一些。周全从来不相信缘分,因为他不相信上天,只相信自己。他相信自己的眼力,任何人只要看过一眼,便绝对不会认错,这附近住着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他早就记得清清楚楚,这条弄堂一共住了三十六户,一百二十七人,有三个常来这里的乞丐,五个泼皮闲汉,但面前的这个乞丐却个生面孔,他从来没来过这里,自己今天早上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若不是一路跟着自己到这里的,便是早已在暗中潜伏窥探,许是自己一夜不寐太过劳累,神情恍惚才没有发现,许是自己这些年来无所事事,不知不觉间生疏了,但无论如何,眼前的乞丐并不简单,绝非等闲之辈,至少也是个“圈里人”。
“圈里人”碰到“圈里人”,通常是要出人命的。周全深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悄无声息的弯下腰,伸手去摸脚踝上缠着的匕首,不料却摸了个空,那匕首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大惊失色,知道碰到了高手,有心夺路而逃,却又不敢妄动,只是退后一步,抬起头来看着那乞丐,只见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手腕一抖,又拉起了另一只曲子。
那是一曲《芝栖》。
周全浑身剧震,眼中竟然流下泪来,他本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听到这首曲子了,虽然高句丽亡国之后,高里乐在长安风靡一时,但早已失其本风,变了味道,变成了饮酒作乐时耍子的靡糜之音,再无半点恢弘大气,而此时这乞丐拉的,却是最正宗不过的曲子,特别是第三句的第五个音节的那处变化,不是真正的高句丽人,是不会知道的。
那些唐人们,以为芝栖只是在酒席饮宴上用来消遣,由那些扭着婀娜腰肢的小娘子用软软的口音唱出来的曲子,却不知道当年高句丽的勇士们出征前,都要唱着这首歌。他忍不住跟着节奏哼唱起来,到动情处竟然哽咽,泣不成声,良久,才红着眼睛问道:“三千勇士今安在?”
曲声戛然而止。那老乞丐摇摇头,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唯你我二人而已。”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就像一口破败的钟,又像报丧的乌鸦,让人听了就会不自觉地泛起一身鸡皮疙瘩来,但对于周全来说,却是最动听的乡音,他连忙又接着问道:“你从哪里来?”
“白鹤凌空掠辽北,孤鸿只影舞长安,寒鸦不渡长白山。”老乞丐随口说了三句诗,周全却颜色大变,他已经知道面前的老人是谁了。当年高句丽鼎盛之时,车挂轊,人架肩,廛閈扑地,歌吹沸天,旌旗招招,可蔽天日,刀枪林立,战马嘶鸣,隋三征不胜而自溃,长白以北,皆为其属地,东扛新罗、百济,南拒唐与辽东,以一国之力与三国交战而历久不败,曾令天下侧目,然而多年来战乱不断,这偌大的国家其实早已成了外强中干的一个空壳,国力日益衰弱,渐渐已现颓势,长此以往,早晚会国破家亡,幸得大对卢渊盖苏文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以下克上,在酒宴之上唤出三千死士将那些祸国殃民的大臣们尽皆诛杀,又冲入皇宫将容留王乱刀分尸,自封大莫离支,独揽军政大权,渐渐恢复国力。而那克敌建功的三千死士,便从此成了高句丽一支最令人畏惧的军队,他们深入大唐、新罗、百济,或隐藏在暗中、或化身为平民、暗地里搜集情报,刺杀敌国的将领和大臣,他们神出鬼没,阴毒狠辣,下毒、绑架无所不用其极,上至君王大臣,下至平民百姓都是他们出手的对象,他们是最残忍的杀人机器,只有对大莫离支的忠诚,没有家人,没有身份,没有感情,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只有地位最高的三位统领才有一个代号,其他人皆以数字相称,而那三位统领的代号便是寒鸦、孤鸿和白鹤,三人各有专攻,互不干涉,孤鸿引而不发在大唐潜伏,白鹤始终在辽东杀戮,纵横沙场,而寒鸦从未跨过长白山半步,一直在高句丽国内坐镇指挥,隐隐为众人之首,他始终跟在渊盖苏文的身边,保护着他的安全,所有的命令都是他传达下来的。
高句丽被大唐所灭之后,三千死士死的死,被抓的被抓,就连白鹤也给大军围了,力战不敌被万箭穿心而死,只有周全默默的潜伏了下来,四年以来,他再没听到过组织的任何消息,似乎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三千死士,竟然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于是他便像一个普通的大唐百姓一样生活下去,娶妻生子,过上了平淡的日子,如果不是今天遇到了眼前的老人,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事情了,他此刻百感交集,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是低声的问了句“寒鸦?”
老人桀桀一笑,点头应道:“孤鸿,你的身手退步了,若是今日我想要杀你,你早已没命了,莫不是太平日子过得太久了些?”
周全知道他所言不虚,但却不愿承认,寒鸦在组织中虽然地位最高,但从没有人见过他出手,而周全却是整个组织中公认身手最高的,便是白鹤也要逊他一筹,这些年虽然不曾出手,但武功修为却不曾丢下,自认为尚有一搏之力,那老乞丐见他不服,便指了指他的背篓,示意他打开来看,他不明其意,一头雾水的将背篓摘下,不由神色大变,原来那些菜叶之下,竟然压着一把尖刀,却是平日里他藏在脚踝处的那一把。
老者见他的神情,不仅摇了摇头,似乎颇为失望,竟然站了起来,转身便要离去,谁知才走出五步,手中的二胡竟然铮的一声断了一根弦,不过他非但不怒,反而朗声大笑起来,良久,才转过身道:“却是我小看你了,让你伪装成唐人潜伏本是一步闲棋,没想到却为高句丽留下了一颗活子。”
“组织还剩下多少人?”周全面无表情,无悲无喜的问道。
老人眼中赞许之意更盛,他指了指周全,又指了指自己,轻声说道:“大莫离支归天后,众公子争权夺利,国势日衰,不久便为唐和新罗联手所灭,那些没骨气的家伙,纷纷投降了唐人,讨了个一官半职,安心当起了亡国奴,三千死士不肯投降,给那些奸人出卖,一个个都被杀了,便是那白鹤也死于非命,如今还活着的,也只有你我二人而以。”
这每一句话都是深仇大恨,不过他却平静的像是讲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一样,周全也是一样,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淡淡的说:“原来组织已经亡了,那您到底为何而来?”
“国虽灭了,人还未亡,此身犹在,此恨难消。”老人语气愈发平静“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组织就永远不会亡,几日前,剑牟岑将军已在大同江起事,拥立盖苏文大人的孙子安舜为王,国仇家恨,总归是要报的,若是你还自认是高句丽的人,今夜三更便来弄堂口见我,我自然有事情跟你说,若是你不想再过那刀头饮血,颠沛流离的日子,想安心做个唐人,我也不勉强,只当我未曾来过便是。”
他边说着话,便往弄堂外走,冷不防听到周全在身后说道:“你有十两金子吗?”
老人脚步一顿,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过了片刻,才小声回到:“现在没有,明天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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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夜无眠的人来说,时间过得总是快的,很快打更人的梆子便打了第三遍,这梆子声由远及近的响了几声,刚刚清晰起来,就突然的断了,周全便心中凛然,知道寒鸦已经来了。
周全耳力极佳,刚刚的最后一声梆子声虽然响亮,但他却听到了微不可查的破风声兵器入肉的闷响,听声音寒鸦竟然是用剑的高手,但很快他便皱起了眉,原来他细细听来,那挥剑声竟然不止,反而一声紧似一声,短短三十个呼吸,竟已出了七十九剑,他连忙穿上衣服,急匆匆的赶过去,只见那老人浑身浴血,手中提着一把没有护手的软剑,正在弄堂口站着,地上横七竖八的躺了四具尸体,除了那更夫,另外三人都穿着千牛卫的装束。
见周全来了,老人毫不意外,只是冷笑道:“若不是只有三个千牛卫,我还以为是你出卖了我,想要用老夫的脑袋换金子哩,总不成是你认为我太弱了,区区三个千牛卫就能对付吧?”
“上次我遇到了十四个,不过没动手。”周全不接他的话,自顾自的说“他们护着的那个人是当朝的太子,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当时没有组织的命令,所以我没有动手,白白错过了机会。”
“十四个千牛卫?”老人微微动容“若是一个整编的小队,恐怕今晚死在这里的就是我了,我还以为昨天你我见面漏了马脚,引出了这帮鹰犬来,现在看来,却是过分紧张了,难怪那几个人见我并没有主动出手,想必他们是在这里保护什么人,如今我出手杀了人,这里怕是不能呆了,倒是老夫鲁莽了、”
“无妨。”周全并不在意的答道“只是我实在想不通那唐朝太子为何会来这里,要知道这儿十里八村都是贫贱百姓,从来便没有达官贵人会来,何况堂堂太子。”
“有什么想不通。”老人笑笑,似乎有点累了,身形佝偻下来,接着说道:“想必是在这穷人堆里有了相好的,来做那寻花问柳的事儿,这在贵人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以前咱杀得那些人,大多是这样下手的,不稀奇不稀奇,倒是你,真的舍得那安稳的日子吗?”
“什么安稳的日子,都是假的。”周全面无表情的说“寒鸦,到底要做什么?”
“杀人。”老人的腰更加佝偻了。
“这天下唐人,何止千万,凭你我是杀不尽的。”周全毫不意外“这长安城戒备森严,恐怕没杀得几个,你我便会死在刀下,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点子,原来也是泄愤罢了。”
“你我当然杀不尽唐人。”老人微微一笑“所以只需要杀一个最重要的人罢了,到时候长安一乱,剑将军便有了喘息之机会,则大事可成。”
周全的眼睛亮了起来,只是一转念,心内便有了打算,皇上年事已高,早已不问政事,由太子监国平日在深宫之内,护卫极为森严,别说是刺杀,便是近身也难,但太子却不然,既然几日前自己在这里遇见了他,若是如寒鸦所说他在这里有个相好,那他一定还会再来,到时候就算戒备森严,也总有机会取他性命,便胸有成竹的说:“若是能找到太子那相好的女人,我有八成把握将其诛杀,就算是这三名千牛卫死了以后他们必然更加防范,却也无妨。”
“不不不。”老人连连摇头道:“你却是误会了,我要你杀得并非太子,那太子原来是个没主意的,将来必是大大的昏君,他活着却是对我们有利的,若是杀了他,那武后必然临朝,反而不美。我要你杀的,却是那皇帝的五公主李枚。”
周全不解其意,皱起了眉毛来,在大唐住了这些年,他只知道皇帝有四个女儿,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五公主,正待开口询问,就听那乞丐接着说道:“你有所不知,那五公主乃是萧淑妃所生的第三女,那武后掌权之后,将王皇后、萧淑妃尽皆残杀,义阳公主、高安公主尽皆幽之,只有那五公主李枚逃出宫来,这李枚虽然是萧淑妃所生,但那皇帝和太子都最为宠爱,总觉得对她亏欠甚多,一直和武后说项,那武则天也不知道怎么转了性子,竟然肯网开一面,那太子便多方寻访,渐渐有了眉目,此时若是将那李枚杀了,后宫之内,怕是会再起风波,岂不妙极?”
“这却是难了。”周全微微皱眉“要是那几个王子公主,我看过形影图,自然知道样貌,但这五公主既然流落民间,我又不曾见过她的样貌,要在这长安城里找她,宛若大海捞针,却是要比潜入皇宫大内杀了皇帝都难。”
“我在皇宫里弄来了一份形影图。”老人随手将一个卷轴丢了过来“找到她之后,若是她孑然一身,就杀她一人,若是她嫁了人,生了子,就将她全家通通杀了,鸡犬不留。”
周全接过卷轴,也不打开来看,静静地看了老人几眼,轻声道:“你在皇宫里也有眼线?”
老人点了点头,随口说道:“一个人如果足够老,认识的人总会多一些,不是什么大事。”
周全才不信他说的。
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高句丽的老人,在组织已经被全面摧毁之后,刚刚来到长安,就能在皇宫里拿出一份众多大臣都不知道的情报来,本来就是一件细思极恐的事,周全的眼皮跳了跳,突然便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我身边也有你的眼线吗?”
老人笑了,没答话。
这实在是个没法回答的问题,就算老者说不是,他也不会信,所以不如不答,周全也知道自己冒昧,便又岔开话题道:“可有十两金?”
老人努努嘴,指了指地上那几句千牛卫的尸体,示意他自己去取,那千牛卫俸禄不菲,随身的钱袋里肯定不止十两,但周全却一动不动,皱起了眉头来,那老乞丐见他如此,知道他嫌弃死人身上的钱晦气,便叹了口气,颤巍巍的从身上拿出一个小袋,取了一块金子来,在手里掂了掂,又掰下去一点放回袋子里,才丢给了周全,还不待周全转身离去,他已经迫不及待的付下身去,在那几个千牛卫的身上翻找起来,周全知道,那些尸体会被剥的干干净净,然后丢到河里去,再也找不到了。
乌鸦都是食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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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全得了十两金子,径直便往西市最大的胡姬酒肆去,却并非要饮酒作乐,而是要置办一桌“烧尾宴”,他却是不知道,这烧尾宴并非寻常的宴席,平日里便是达官贵人知道的也不多,只有寥寥几人省得,还未在这长安城内流行起来,便是连这名字也没几人听到过,好不容易走了一圈,直等到日上三竿,才得了食单,果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所选食材刀功,穷尽人间之奢华,也难怪便是达官贵人等闲也吃不得,竟然整整有七十二道菜,像什么清凉碎、水炼犊、雪婴儿一样的菜,别说吃,便是连见也不曾见过,好几个酒楼忙了一下午,眼看着夕阳已经西斜,才堪堪凑齐了十几个主菜,那十两金子却是已经花完了,他便将那些菜用食盒装了,一股脑的放进身后的背篓里,挑着回去,这一次整个酒肆却没有一个人用鄙视的目光看着他,只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破旧的竹篓里装的不是菜,而是连王孙公主也轻易吃不到的珍馐。
但街上的人不知道那竹筐里装的是什么,依然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西市少有像他这样的穷酸来,每个路人都会多看两眼,似乎那样会让自己更加富贵一样,不过他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也不在意他们的目光,只是自顾自的在路上狂奔。
他所在意的,只有子牧的目光而已,此刻她正静静的看着他摘下身后的背篓,他知道她的眼神随时会变得欢喜或失望,昨天晚上一家人吃菜叶时候的眼神,他已经不想再看见第二次了。
等一下所有人都会笑吧。
他满心欢喜的把竹篓里的菜拿出来,却没有听到预想中的笑声和欢呼声,两个孩子似乎有些胆怯,竟然向后退了几步,周全先是一愣,旋即释然,小孩子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他们只知道羊肉是好吃的,所以看到羊肉时便会欢快的争抢,但对于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美味珍馐,却会像小狗见了陌生的食物一样先是退开,再用鼻尖轻轻的碰一下,等他们尝到了味道,便会欲罢不能了。于是周全便不理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妻子,子牧是见过世面的人,想必看到“烧尾宴”定会惊喜不已,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每拿出一个菜,她的脸色便阴沉一点,最后竟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犯法了?”
还不待他说话,她便站了起来,边踱步便说道:“你是去偷了?还是去抢了?有没有伤人?罢了罢了,你还是先躲起来,我去求求我的哥哥,他平日最是宠我,也许肯救你。”
原来她竟以为他穷得疯了去偷去抢,周全先是觉得好笑,继而又动容起来,他知道她是被后娘从家里逼出来的,最不愿意的便是回家里去,此刻因为担心自己,竟然要去求同父异母的哥哥,只让他一阵心疼,连忙说道:“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她又打断了他“这一顿饭,少说也要十两金子,不偷不抢,你又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你听我说。”周全嘿嘿一笑,边把菜摆好“我流落在中原以前的经历,你却是不知,想当年高句丽还未灭国之时,我家里也是钟鸣鼎食的贵族,后来国破家亡,风光不再,才沦落至今,昨天上街卖菜,却是遇到了族中的长辈,他现在做起了人参商人,生意做得挺大,见我不如意,便周济我十两金安顿家里,日后还要带我一同做事,却是遇到了贵人,我想着你几日前说着烧尾宴,想必是喜欢的,便去西市买了来,却不成想惹你担心。”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却是惹得木子牧眼泪汪汪,两人四目相对,彼此便知彼此的心意,却是此处无声胜有声,也不必多言,一起收拾停当,便坐下来吃饭,两个孩子初始时还犹犹豫豫,后来见爹娘吃得满口生香,便也像小狗一样凑了过来,抓了一口来尝,果然食指大动,撒欢似的吃了起来,周全见妻儿欢喜,自己也便欢喜,等那孩子玩累了,便取了路上买来的西市腔来喝,便连子牧也喝了几杯河东的葡萄酒,不多时便面红耳赤,渐渐有几分微醺。这人一醉以后,最易忘形,周全便有些放浪形骸起来,拉着妻子的手说了许多贴心的话,又告诉他其实自己在高句丽的时候叫做周图远,是贵族才能起的名字,说道兴趣处,也不知从哪里找来子缬锦的华服穿上,又带起缀着金饰的折风帽来,站在桌子上唱着高句丽的歌曲,跳起舞来,原来这高句丽人,最善歌舞,他虽然在大唐日久,却是一刻不曾忘记,平日里犹压抑着,今日却多喝了几杯,按耐不住,便歌舞了一翻,两个孩子听见歌声,睡眼惺忪的跑过来看,之间爹爹蹦蹦跳跳,好像一直大蝴蝶一般,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只觉得甚是好看,连连拍起了巴掌,便是一向矜持的子牧也跟着打起了拍子。一家人开开心心的闹了一会儿,便觉乏了,各自去休息。
妻子和孩子很快便发出轻微的鼾声,周图远却悄然坐了起来,点亮了床头的油灯,借着微弱的灯光打开了手中的卷轴来看,只是一眼,便皱起了眉头。
他就这样静静坐了有一个时辰,直等到灯油已经燃尽了,东方的天空已发白,才看着熟睡的妻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人生从来不自由。”
这是他一生中最长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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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亮起来的时候,周图远便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清晨的阳光并不那么浓烈,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淡,就像那些高高飞翔的孤鸿一样,那些鸟离地面太远了,远到连影子也淡得看不清。
不过高句丽人不会这么想,在他们的传说中,如果一个人的影子变得很淡,那么他很快便会死去,因为那预示着灵魂正在离开这个世界,甚至已经无法遮住阳光。
老人就坐在路口等着他,见他过来,便面无表情的问:“都杀了?”
他的语调就像问吃了吗一样随意。周图远并没答话,只是点了点头,亮出了手中那把带血的刀子,老人却不以为意,摇摇头道:“还差了一个。”
周图远的瞳孔蓦然收缩,但又很快恢复了平静,他静静的看着面前的这个老人,他已经很老了,老到不管他曾经多么强大,自己都有把握在一个呼吸之内杀掉他或者从容的离开,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反手将那把带血的尖刀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因为他的影子已经很淡了。
老人摇摇头,将那把刀揣回怀里,从容的转身慢慢的离开,不远处已经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那是那些姗姗来迟的千牛卫们,他们如今能得到的,只有几具尸体而已,很快一阵哭声便从周图远家中的方向响起,这哭声一路不停地响着,最后终于到了大明宫中,皇后看着被千牛卫簇拥着泣不成声的太子,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轻声说“怎么了?”
太子依然泣不成声,他红着眼睛,断断续续的说:“前几日儿臣跟母后禀报找到了五皇妹,幸得母后宽宏,不计前嫌,准许将五妹接回宫中,今天早上本来要接五妹,谁知赶到的时候,五妹已经、已经……”
他竟然已经说不出话来,见武后投来询问的眼神,一名千牛卫上前接着说道:“回圣人,属下等和公主赶到之时,公主和两个孩子都已被割喉,行凶者是公主的丈夫,已在街口自尽了。不过属下查明,此事尚有蹊跷,那男子身怀武功,出身高句丽,已经查明是‘三千死士’中的头领‘孤鸿’在我大唐潜伏多年,杀死公主,似乎有人指使。”
武后微微点头,看了眼仍然还在伏地哭泣的太子,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呵斥道“莫要哭了!”
太子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看见自己的母亲面无表情的说:“你是太子、是监国、是个男人,你的妹妹被人杀了,不去灭了高句丽的余孽为他报仇,在这里哭什么?你要去恨!”
“去恨…”太子止住哭泣,喃喃自语着,眼神渐渐坚定起来,转身离去,他要去召集将军们,发动一场战争。
屏风后,老乞丐轻轻的走了出来,轻轻的欠了欠身,沉声说道:“圣人,五公主全家都已经处理了。”
恐怕任谁也不知道,寒鸦竟然是武后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在高句丽灭国之后才归顺大唐,还是早就潜伏在渊盖苏文身边的一颗钉子,如果是前者尚属正常,若是后者,那面前的这位皇后的心机恐怕比海还要深沉,此刻皇后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从怀中掏出那把带血的尖刀放在地上,淡淡的说了句:“所有的知情人都处理了?”
老人点点头。
皇后却摇了摇头,淡淡的说“还差了一个。”
老人的眼皮跳了一跳,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静静的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个女人,此刻宫中没有任何护卫,而他面前却有一把刀子,如果他想要动手的话,他可以从容的杀死她之后再离开,他虽然老朽,但身手却没落下,这皇宫虽然戒备森严,但他要逃出去还是很轻松的。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只是举起了那把刀子,抬起头看着皇后。
如果那个女人露出一点畏惧的表情,他敢保证自己一定会杀了他,但她没有。
所以他反手把那把尖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在眼前的世界彻底黑暗之前,他突然很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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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周图远就是西门参,子牧就是析木吗?”小丫头歪着脑袋问“怎么感觉下一世和上一世没有什么不同呢,都是被别人裹挟害了自己的爱人。”
“不。”乞丐摇摇头“西门参去害析木得时候,还没有爱上她,周图远爱上子牧的时候,还不知道她是谁,但西门参有选择,但周图远没有。”
“那难道这一世的周图远不是自己选择的吗?”小丫头不屑的冷笑了一声“刀子在他的手里,杀与不杀,一样只有他自己能选择。”
“可周图远却知道即使他不杀子牧,也会有人去杀了她,西门参却不是被裹挟的,而是自己选择了去害析木。”乞丐摇摇头说“不一样的。”
“借口而已。”小丫头摇了摇头,似乎很鄙视的样子“我倒觉得他还不如西门参,至少来世析木活了下去,相比同归于尽的浪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温柔。”
乞丐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的确是借口。”
“这一世他们虽然一直在一起,最后却彼此残杀,来世虽然一直相忘与江湖,却在最后一刻想起。”小丫头又歪着头问“我却是想不通,哪一种更划算?
“怎么看都是吃亏。”乞丐也笑了“谁能占到贼老天的便宜?”
“那个同事我以后不会理。”小丫头突然笑了“我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人,你这乞丐可真是狡猾,每次都借讲故事给我上课,不过,还真的谢谢你。”
她蹦蹦跳跳的离开了,身后的黑暗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不过乞丐挥挥手,似乎不想见到它,那东西便隐没到黑暗中了,他看着小丫头的背影,喃喃自语道:“这次是你给我上了一课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