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从地铁口走出来,看到乞丐,忍不住眼圈一红,便些哭了出来。
乞丐见她哭了,便手忙脚乱起来,一时间靠近也不是,不理也不是,有心帮她擦擦,又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又怏怏的作罢,怕弄花了她的小脸。
她已经好久没在自己面前哭过了。
他最怕的就是她哭,女人的眼泪是世间最可怕的魔法,不管你修为多么精深,法力多么高强,一看见那些眼泪,就仿佛一下子散了功,心疼的不得了又无可奈何,他就静静的看着她哭了半晌,终于停了下来,才小心翼翼的问:“怎么了?”
“你试过想一个人想到想不起来么?”小丫头还没停下抽泣“刚才突然想起姥姥,发现以前和她在一起的事儿都记不得了,她才去世不到半年,我是不是特别不孝?”
“人的记忆并不是由自己控制的。”乞丐叹了口气“遗忘是所有人都背负的诅咒,那些不存在了的事物,都注定被遗忘,听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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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是世间不存在之事物,人一旦被世间所有人忘记,失去了在这世间存在的依凭,就会变成名为虚的妖怪,由于内心的空虚,会逐渐变得虚无。
虚:关于记忆
第三十八世,你是异端,我是信徒,执念化成了虚无
“不要听那个秃驴胡说,那些个贼秃,最会骗人。”
薛重楼刚刚从法门寺出来,便听见耳边清晰的响起这句话,他连忙左右环视了一眼,身边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自己这病,越发的厉害了。
他这病已经有一阵时日,平日里无端的,总会莫名其妙的听到一些不知是谁在说的话,那些话非常清晰,仿佛就在自己耳边一样,却看不到人,本以为是劳累过度,修养几日便好,谁成想竟然越发的重了,便是光天化日走在大街上,也能看到幻像,那刚刚还人声鼎沸的街市突然就变得空无一人起来,景物却依然如故,片刻之后,又恢复正常,街道依然川流不息,似乎自己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梦。
他也看了不少名医,都说他得的是失魂症,朱砂、牛黄也吃了不少,却是丝毫不见起色。家人朋友便说是得了癔症,恐怕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本来不信,却耐不住众人轮番来劝,来找法门寺的玄慈大师来看,那玄慈大师听了他说的病症,本来古井无波的禅定功夫竟然丢了个干干净净,直说他是被阴魔所惑,非得在庙里诵经念佛才能逃过此劫,薛重楼却是个风流惯了的主,平日里住得青楼,喝得花酒,听得要在庙里吃斋念佛,便是不悦,转身便往出走,那老和尚也不阻拦,只是笑吟吟的说了句“你还会回来的。”
结果刚出寺门,那病便又犯了,他强忍着往家里走,那声音这次却仿佛变本加厉,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起来。
“世间哪有什么神佛,不过是一群骗子罢了,他们未曾布施半点功德与苍生,却平白享着百姓的供奉,不过些可怜虫罢了。”
“那些和尚,最是聒噪,你若是给他们三分颜色,便会在你耳边喋喋不休,把他们祖宗编的那些骗人的经书翻来覆去和你讲个没完,你若是稍微信了一点,便着了他们的道了。”
“佛也好,道也好,皇帝也好,却都是骗人的,你若是信了,便成了他们的奴才,要给他们当牛做马呢。”
这些话在他耳边来回作响,直搅得他心烦意乱,也不顾路人看疯子一样的目光,便在那大街上狂奔起来,不过只跑了不远,便停住了,原来那条街上,竟已经空无一人,眼前的街道、坊市依旧,但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和高声叫卖的商贩都突然不见了,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长安城。
这次幻像来的比任何一次更猛烈,他似乎坠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样,眼前的一切都无比清晰和真切,他开始发疯般的狂奔,想要冲出这座空城,但这却是徒劳的,他从东市跑到西市,从天门大街跑到朱雀大街,但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他开始高声喊叫,希望有人能回答,然而只听见自己空旷的回声,整个长安变成了一座空城,而他被困在这座空城中间不得解脱。他左顾右盼,突然看见面前的大明宫,便想着左右也是幻像,不如到这皇宫里去瞧瞧,堪堪走到那皇宫门口,却突然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猛然回头去看,却见有一女子站在朝门中间,静静的看着自己,远远的,他看不清那女子的脸,却突然泛起一种熟悉的感觉,直觉眼眶一热,竟然流下泪来。
他正要向那女子走过去,却猛然间听到一阵嘈杂声,只感觉似乎有无数人在撕扯自己,直觉眼前一阵模糊,那女子便不见了,眼前又是喧嚣的街道,还有自己的几位朋友在自己身边,心有余悸的说:“你刚才发了失心疯,满街的乱跑乱喊,谁也拦不住你,差点就闯进皇宫里,叫那些卫士砍了,幸好你刚才停了下来,我们才叫醒了你。”
薛重楼没答话,他轻轻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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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重楼家世袭贵族,既不缺金银,也不缺酒肉朋友,所以便是这大街上,也总有人能认出他来,不至于犯了病无人来问。话说回来,若不是他的家室出身,恐怕早就被送到疯人院里去了,和那些麻风病人关在一起,怎能容他满街的闲晃?他这边惊魂初定,正烦恼间,那些朋友便来说项,要请他去青楼饮酒作乐,他本来不想去,但转念一想,若是喝些酒也是好的,喝得醉了,便看不见那些幻像,当下便和几个朋友到酒肆里找胡姬耍子,众人殷勤相劝,薛重楼也是有心求一醉,自然酒到杯干,来者不拒,一众纨绔喝得烂醉,便唤来胡姬玩乐,一时间莺歌燕语,满室生香,淫词浪曲不绝与耳,几个登徒浪子早已按耐不住,借着酒意把手伸进了胡姬们那薄薄的衣衫,放肆的揉弄起来,都说酒是色媒人,往日里薛重楼喝醉了也是这般胡闹,但他今日却是毫无醉意,越喝越是清醒。
脑袋里莫名的便多了一句话“尝遍了万丈红尘,这世间已经没有能醉我的酒。”
然后眼前的纨绔和胡姬便全都不见了,眼前多了个奇装异服的女子,静静的看着他,然后喝干了手中的酒。
薛重楼浑身剧震,眼中竟然又禁不住流出了泪来,颤声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的唱起歌来,那歌词是薛重楼听不懂的语言,但曲子却特别空灵,比他听过的所有乐曲都要好听,他情不自禁的跟着哼唱起来,一边哼唱,一边流泪。
一去终了,他竟已泪流满面,想要伸出手来却碰这女子,却扑了个空,再定睛看时,竟然倒在了一名胡姬的怀里,那女子丰乳肥臀,天性风流,便用那一对乳儿往他脸上磨蹭,若是往常,他定要顺势搂住这娘们,好生揩一揩油,但此刻他没来由一阵厌恶,便将那女人一把推开,正色道“我突然想起一首歌,你们谁知道是何曲目?”
说罢他便想要哼唱两句,谁知到了嘴边,竟发现刚才那一曲竟已一句也记不得了,只是张口结舌,便说不下去,旁边的纨绔见他尴尬,便接话道:“这有何难?这里的姐儿,什么曲子唱不得?叫她们唱来便是。”
众人轰然称是,薛重楼也颇以为然,便叫那些姐儿一首一首的把那些曲子唱了个遍,什么乐府、龟兹、高昌、西凉、安国、高句丽的曲子唱了不下百十首,却没有一首听起来像的,只有一个歌女唱了一首民谣,虽然曲目完全不对,但听那土话却隐约有几分相似,急忙问那歌女还会不会唱别的曲子,那歌女却摇摇头说,苍山洱海之间,六诏民谣何止千百,她却是只会唱这一首。
薛重楼怅然若失,兴致全无。有时候一首歌,你忘了名字,忘了歌词,甚至忘了旋律,只记得那感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种感觉就像喉咙里哽了一根刺,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让人传不上气来,众人见他不快,便也不再多留,接完了账,一群人便作鸟兽散,只留下薛重楼独自思量。
也不知怎么的,他觉得那女子和自己一定是相识的,但她却明明是个陌生人,他敢保证,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莫非是,前世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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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果然又去了法门寺。
不是为了看病,只为求个答案。
他认定那女子是他前世的夙缘,想要问一问自己的前世,谁知玄慈大师却连连摇头,淡然说道:“你前世本是佛门弟子,又怎会有什么前世夙愿?那不过是你的心魔罢了。”
“心魔为什么会找上我?”薛重楼心下疑惑,虽然玄慈大师是长安城公认的大德高僧,但他认定了那女子和他前世定有一份缘法,对玄慈的话,心里其实是不信的。世人向佛,大多如此,并非是笃信不疑,往往只是为了求证,若是得到的结果和自己想的一样,便五体投地,焚香叩拜,若不然,便会在心中泛起嘀咕,暗地里揣测是不是佛错了,他们虽然拜的是佛,实则拜的是自己,薛重楼也不能免俗。老和尚见了他的神色,心里便知如此,叹了口气偈语:“问大士缘何倒置,恨世人不肯回头。你**凡胎自然看不清楚,以为是前世的姻缘,其实只是今生的孽债,只因你流连花丛之中,纵情声色犬马,自然见到种种颠倒梦想,施主,你却是有慧根的,前世也是修行人,只要一心向佛,那区区心魔自然烟消云散,不信你听……”
薛重楼侧耳倾听,只听见木鱼声声,梵音阵阵,“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却是不知谁念起了《心经》,他听在耳中,心中便有感应,似乎这段经文他在哪里听到,竟不自觉地跟着诵读出声道“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这一段他用梵文唱出,竟然如同行云流水,极为自然,连他自己也不由大吃一惊,他却是从未学过梵文,也未曾读过什么经书,竟然能记得这些经文,猛然间抬起头来,看见老和尚正笑眯眯的看着他,竟然疑惑起来,莫非自己前世真的如这老和尚所说是庙里的和尚不成?正要开口询问,却见眼前坐着的老和尚变了样子,竟然成了那个奇装异服的女子,那女子正襟危坐,轻启檀口,一字一字的说:“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
“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竞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薛重楼却是读过书的,知道这是韩愈《谏佛骨表》中的话,他虽然纨绔,却也是读圣人书的儒家弟子,虽然那韩愈从刑部侍郎被贬为潮州刺史,但他心里却是敬重的,不由心中凛然,又听着那女子接着说道:“你们这些和尚,就像蝗虫一样,你们不肯劳作,还劝别人也不劳作,终日拜佛念经,令田地荒芜,父不严、子不孝、臣不臣、君不君,还要世人布施与你,这不是菩萨心肠,分明是挖地三尺的强盗,比起被那佛祖赐予的极乐世界,我还是更愿意相信能凭自己双手创造的盛世。”
这一番话振聋发聩,却是比韩愈的文章更加一针见血,直觉得一股豪情从胸中升起,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正要和那女子说上两句,突然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薛施主可是悟了?”在仔细看时,眼前哪里有什么女子,却还是那满脸皱纹的老和尚。原来那玄慈大师见他良久呆坐不语,以为他听了清音梵唱之后心有所感,在此顿悟,便笑吟吟的看着他问,那薛重楼刚刚要和那女子说话,却被这老僧打断,心中不悦,便没好气的说道:“悟什么悟!你那佛祖虽然有法力,我却还是个儒生。
“儒生怎么了?”老和尚笑容更盛“便是那写谏佛骨表的韩愈,晚年也修身养性,尊崇佛门,这当世的大儒,也多有敬佛礼佛的居士。”
“但子不语怪力乱神。”薛重楼说完这一句,直觉扬眉吐气,似乎胜了这老和尚一筹,连腰板也直了起来,却看见那老和尚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看着他笑,轻声说道:“施主这般激动,怕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儒生,而是刚刚见到了那心魔幻像吧?你初次来时,只想让老衲帮你驱除这颠倒梦想,这一次来,却因老衲打断了你的幻境而恼怒,看来这魔障却是越来越深了。”
这几个字虽然轻,落在薛重楼耳中却犹如千均,这老和尚竟似乎把他看透了一样,字字诛心,他没来由的觉得一阵恐惧,打了个稽首,便逃也似的往外走。
老和尚也不挽留,只是淡淡一笑。
“你还会再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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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重楼从漫无目的走在街上,他不想回家,那座宅子虽然大,却是空的,就像他的心一样,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做了一个梦,醒来以后什么也记不得了,只是感觉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人的记忆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有着超于时间之外的惯性。有时候你当时以为一定会记住的却忘了,以为会忘掉的却记住了,即使你当时认为很重要的事情,此刻你也记不清了,只留下了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告诉你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但你想不起来。
就像他看到的那个奇装异服的女人一样,他想不起来自己前世曾经在哪里见过她,也想不起自己曾经和她说过什么话,有过怎样的故事,他甚至记不起她的名字,但却记得住她的样子 ,他知道不管是今生还是前世,他一定在哪里见过她。
只是他想不起来了。
于是他走遍了整个长安城,他走过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坊市,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的目光扫过无数张脸,但他没有看见她。
他穿过了重重的宫墙,来到了大明宫外,在大明宫外站了许久,直到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按住腰间的刀柄盯着他看才离开,但他没有看见她。
他喝遍了酒肆教坊,一夜看尽长安花,观胡姬曼舞,听少女轻歌,他一掷千金,直到囊中羞涩才醉醺醺的离开,但他没有再听到那首曲子,也没有看见她。
似乎她和那座空荡荡的长安城一起消失了。他终于不再被幻像困扰,却并没有因此而开心起来,他甚至有种错觉,也许那座空荡荡的长安城和她才是真的,而自己一直以来看到的,才是幻像。
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了。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西市的酒肆到了打烊的时候,他被从温暖的被窝里赶了出来,那些前一刻还倚靠在他怀中软玉温香的□□突然从头到脚冷了下来,一张银票只能买到一个晚上的温柔,欢场的规矩就是如此,就只能一个人回到家里去,他摇摇晃晃的推开院子的门,也不理那些迎接他的仆役,径自回了卧房倒头便睡,昨天一夜癫狂,他却是累了。
恍恍惚惚间,他似乎看到床上多了个人,揉揉了眼睛仔细再看,竟然是她,此刻她正微微闭着眼睛,好看的睫毛微微翘了起来,胸脯微微的起伏着。他从未如此清楚的看到她,以为是梦,又揉揉眼睛,发现她还在,不由惊喜交加,猛地想到自己刚刚在酒肆胡闹了一夜,此时披头散发不说,一身的酒臭和胭脂味混在一起,端的是狼狈不堪,连忙坐起身来,连衣服也顾不得披便去洗漱,又换了一身新袍子,这才回转身来,再去看那女子,却发现那女子已经不见了,连忙追了出去,却看见她被一群穿着不良人服色的人拖着往出走,一急之下,不由大声吼道:“来快来人,拦住他们!”
却哪有什么人来,似乎刚刚还忙碌着的仆役和下人们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只剩下空空的宅院,薛重楼情急之下,便抽出宝剑冲了过去,乱挥乱砍起来,他本是文弱书生,哪里有什么力气,只砍倒了两个人,便被众人夺了剑,牢牢的按在地下,定睛一看,眼前哪有什么不良人,分明是自家的仆役,有两个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却是刚刚被自己砍死的。
这却是惹了大祸,若是那两个人是贱民还罢了,最多罚上一些银钱,可偏偏这两个却是托庇在自己家里的良人,杀不得的,就算自己是贵族,杀人也是重罪,他一时慌了神,跌坐在地上,也不逃脱,只等着官府来拿。
长安城的官差一向来的很快,几人把薛重楼拿了,戴上镣铐解到刑部去,那些衙役下人见主人被拿了,便轰然间做鸟兽散去,全然顾平日里薛重楼对他们一向仁厚,往日里和睦的邻居也纷纷对着他指指点点,那些平日里往来甚多的狐朋狗友们,一个也没有出现。
不过他却毫不在意,似乎这尘世间的一切都已经与他无关一样,幸好那判官念及他祖上勋贵出身,又是发了失心疯,并非故意杀人,并未判他刑责加身,只是差人将他送到城外的麻风病院去,待这失心疯好了,再做打算。他这本来是好意,那麻风病院里关得住的都只是些破落户和无依无靠的病人,却是关不住那些达官贵人的亲眷,那些人本来都是有罪的,却是为了脱罪装疯卖傻,判个失心疯送到院子里来,只需要在里面住上两天,使上点银钱,院里的官吏便会说你的病好了,被亲人大摇大摆的接回去,在里面的几天,也是住着单间上房,好吃好喝的供着,那判官以为薛重楼勋贵出身,定然也是如此,想要卖个人情与他,日后也好多一条门路。谁知道却是打错了算盘,那薛重楼父母早亡,六亲缘薄,平日里一直孑然一身,又没有妻妾,身上还没带着银票,被关进那麻风病院里,却是连个来赎的人都没有,那些狐朋狗友又都是靠不住的,见他遭了难,以为再没有出头之日,便不再理会他了,任他自生自灭。
那判官断完了案子,便忘了这件事;薛家的仆人见他数日不归,便将宅子里值钱的家什分了,四散而去;那街坊邻居初始时还图个热闹,常常来打听,慢慢的没有消息,也就不再来了,只是区区几个月光景,那宅子便门可罗雀,便如荒宅一般。
人们似乎很快便把薛重楼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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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头刀重重落下。
那刽子手手起刀落,那颗漂亮的头颅便滴溜溜的滚落尘埃,血喷起一张多高,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她站在人群中间,淡淡的看着那些人,他们的脸上带着笑,像是在庆祝什么节日一样,她的头突然有点痛,她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方,要到何处去。
人在死了的那一刻就会忘记自己是谁,除非有人告诉他,否则是无法自己想起来的。
所以她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那些笑着的人一个又一个的散去,他们一个接一个的从她面前走过,他们对他视而不见,她试着喊他们,但他们却像听不见她的声音一样,一个个无动于衷的离开,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那里。
她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便转身离开,才刚刚走到朝门中间,却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青年文士疯了一样的跑了过来,在她刚刚的位置停下,抬起头像她看过来,眼中竟然流下了泪水。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但她直觉他是看得见她的,正要开口问他,眼前却一阵恍惚,那个人便不见了。
世间没有突然不见的人,原来那只是自己的幻象。她怅然若失,转过身继续朝前走,长安城的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无数的行人和她擦肩而过,却没有人看她一眼,他们根本看不见她,她伸出手来去遮挡他们的眼睛,他们却无动于衷;她在他们面前大喊大叫,他们却置若罔闻;她伸出手来想要拉住他们,可是他们却毫无感觉,好像一阵微风拂过,似乎她不存在一般。
这座长安城现在与她无关。
她一个人在这座城里走了很久,走过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坊市,有些地方是陌生的,有些地方则熟悉,但就算是熟悉的也想不起来,和陌生没有什么区别,她在这座城里,却又似乎不在,因为她无法在这座城里留下任何痕迹,哪怕是一个脚印。
她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有为人役使的贱民,也有香车骏马的达官贵族,他们有的忙碌,有的慵懒,她从人群中走过,却与任何人无关,这些人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说话,她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个,也无法和他们发生任何的交集。
世间最可怕的是回到你呆了很久的地方,地方景色都没有变,只是已经没有认识的人了。这座城市里似乎没有任何关于她存在的痕迹,既没有关于她的任何只言片语,也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忆,似乎她的一切都被抹杀消失了,她甚至无从去回忆,因为只有知道自己忘记才能去回忆,她却根本想不起自己忘记了什么,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存在过。
她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也许连孤魂野鬼都算不上。
恍惚间,她来到了法门寺外,看见无数前来礼佛的香客在寺门外排起了长队,人们焚顶烧指,千百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竟然比东西两市都热闹了许多,她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厌恶,脑海中便想起许多话来。
“世间哪有什么神佛,不过是一群骗子罢了,他们未曾布施半点功德与苍生,却平白享着百姓的供奉,不过些可怜虫罢了。”
“那些和尚,最是聒噪,你若是给他们三分颜色,便会在你耳边喋喋不休,把他们祖宗编的那些骗人的经书翻来覆去和你讲个没完,你若是稍微信了一点,便着了他们的道了。”
“佛也好,道也好,皇帝也好,却都是骗人的,你若是信了,便成了他们的奴才,要给他们当牛做马呢。”
这些话她不记得是谁说的,只是自然而然的浮现在她的脑海里,然后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
香客们依旧无动于衷,是了,他们听不见她的话。
于是她便往庙里走,里面的人并不像外面一样多,反而清净,一群和尚正在唱着《心经》,引来梵音阵阵,一个老和尚正在和一位白衣文士讲着法,直说得天花烂坠,然后对他说:“你悟了吗?”
她看不过眼,也不知为什么便坐了下来,脱口而出道:““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竞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和尚是听不见的,不过那白衣文士却若有所思,她便接着对那些和尚说道:“你们这些和尚,就像蝗虫一样,你们不肯劳作,还劝别人也不劳作,终日拜佛念经,令田地荒芜,父不严、子不孝、臣不臣、君不君,还要世人布施与你,这不是菩萨心肠,分明是挖地三尺的强盗,比起被那佛祖赐予的极乐世界,我还是更愿意相信能凭自己双手创造的盛世。”
和尚还是听不见,但那文士却斩钉截铁的说道:“我不悟。”
在他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她看清了他的脸,原来是他,他现在正望着自己的方向,似乎能看得见自己一样,她心中一喜,便要和他说话,但刚张开嘴,他却不见了。
原来他真的是个幻象,也许自己也是。
她怅然若失的离开了那寺庙,胡乱在街上走着,看看天色将晚,却不知道哪里是归宿,正踟蹰间,却看见前面一座熟悉的宅院,也不知怎的便走了进去,院子里的仆人正在忙着打扫,但他们看不见她,仍有她穿过庭院,推开卧室的房门,那条路她似乎走了无数遍,没有一丝迟疑。
然后她便在那张床上躺了下来,但她其实是睡不着的,只是闭着眼睛辗转反侧,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刚刚她还以为只过了一刻,其实却已经是四个时辰,迷迷糊糊之间,她竟分布清楚自己刚刚是不是睡着了,然后她便看见自己的身边躺着一个男人。
是他,自己又看见了幻象,她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果然等在睁开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她突然觉得这屋子有点空,似乎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这里不是她的家。
她怅然若失的往外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等在停下的时候,已经站在了西市的一家酒肆前,这里似乎是她熟悉的地方,因为她看到那酒肆的招牌,便没来由觉得欢喜,于是她便迈步往里面走,寻欢作乐的客人已经陆续来了,歌姬和舞女们唱着跳着,一派盛世的欢乐。那些寻欢作乐的人依旧看不见她,但她却感觉得到他们的欢乐,自己也欢乐起来,她情不自禁的哼起了家乡的民歌,然后她便看到了他,他坐在人群中间,刚刚喝完一杯酒,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看,脸上还有些微醉的红晕,倒向是一个天真的孩子。那个幻象又出现了,但这次她没有理会,只是自顾自的唱下去,一曲终了,他果然已经不见了。
她没来由的心情有些低落,见桌上有酒,便一杯一杯接一杯的喝了起来,直喝到金乌西坠又到东方发白,却丝毫没有半分醉意,一句话便脱口而出:“尝遍了万丈红尘,这世间已经没有能醉我的酒。”
她独醒。
所以她只能继续走下去,她走出了长安城,走过了护城河,走过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却再也没有找到那种熟悉的感觉,直到她来到一片荒凉的院落前。
那院落上歪歪斜斜的挂着块牌匾,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麻风病院。”
她突然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有些事情,你忘记了,但是眼泪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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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重楼呆呆的坐在屋子最里面的角落里,那身白衫早已被扯得全是细细的褶皱,沾了不少灰尘,那是被这里的那些病人撕扯的,这小小的院子里住了近百人,除了人不人鬼不鬼一样的麻风病人,就是那些语无伦次、形似癫狂的疯子,却是没有一个正常人,仅仅是在这里呆了三个月,他便已经想不起以前的事来,就连自己的名字也快忘了。
若你活在一群疯子中间,那你一定也是疯的。他起初来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和困在这里的人不同,总是躲得远远地,生怕被那些人缠上。他知道若是被那些麻风病人碰到,自己也会得上麻风病,也知道那些疯子着实不可理喻,恐怕上一刻还对你微笑,下一刻就会狠狠的掐住你的咽喉,所以他每天都小心翼翼,就连睡觉的时候也不敢睡实,生怕一不留神死在哪个疯子的手里,他吃不好、睡不好,没过几天,便萎顿下来,慢慢觉得自己怕是出不去了,便也破罐子破摔,索性把自己也当成那些疯子一样,也不再避讳,便也不再躲闪,和那些人一起吃饭睡觉,与众人别无二致,只是那些疯子却不愿意理会他,便是一起玩闹的时候,也不理他,大概是看他衣冠楚楚,穿着打扮与他们大大不同,把他当了外人,虽然上来疯劲便会上来将他撕扯一番,却是不愿和他多有什么交集,对他爱理不理,却是让他好生懊恼,只觉得自己被孤立了,便是这些疯子也不肯带自己玩,便暗暗观瞧模仿,学那帮疯人的样子,竟然颇有所得,这几日来他脸也不洗,头也不梳,衣服也变得又脏又破,眼神终日呆滞无神,任谁看也和那些疯子别无两样,果然被他们当成了同类,看到他时也会点点头,却是慢慢混得熟了。
长安城里的事儿,他却是都忘得差不多了,麻风病院里没有长安城的薛公子,只有不知名姓的癫狂人,他开始和那些疯人一样胡言乱语,和他们一样坐着发呆,和他们一样追逐奔跑,直到有一天,他和那些疯子们一起把一本藏起来的旧书撕得粉碎。
当那些纸片纷纷落下来时,眼前所有的疯子都不见了,整个院子里只剩下薛重楼一个人,他看见那个女子站在院子中间,身边的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然后那些书被点着了火,他看见了她向那些书扑了过去,想要阻止火势蔓延,可火终究是越烧越旺了,他突然心中一急,脱口而出道:“不要!”
然后他便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只要再睁开眼睛的,眼前的一切便都会消失,这只是他的幻象而已。
她轻轻的走进了院子。院子里除了些麻风病人,还有很多看起来正常的人,他们有的文士打扮,有的穿着农夫的服饰,但都眼神清明,他们静静的站在一起,看着那几个不良人拿出火折子,点着了地上堆着的书。
然后她看见了他扑了过去,却被不良人死死抱住,只是拼了命的挣扎。
原来只是幻象而已。她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当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果然。
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些静静站着的人和烧着的书都不见了,眼前又是那间不大不小的院子。这院子却比长安城要热闹多了,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麻风病人和疯子们旁若无人的追逐打闹,他们在她身边来来回回,却看不见她,只是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本表面已经焦黑的书,然后彼此争夺着,把那本书撕成了碎片,那些碎片像雪花一样,纷纷的落了下来,那些疯子们像打了胜仗一样哈哈大笑,只有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拿着一片纸屑不言不语,紧紧的闭着眼睛,口中大声喊着:“不要!”。
她又看见了他,但并不是刚刚的他,刚刚的他眼神清澈,一身白衣如雪,而现在的他却衣衫褴褛,邋邋遢遢。
她的心就突然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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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重楼睁开了眼睛。
那些幻象果然不见了,眼前还是那些疯疯癫癫的病人,他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失落,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只是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再也想不起来了,这三个月里,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东西,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记得不太清楚了,但直觉告诉他,他现在想不起来的这件事情,比自己的名字还重要,这让他没来由一阵烦躁,竟羡慕起那些不知烦恼的疯人来,他们吃饱了就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知道有多快活,不自觉便抬起头来去看他们,但眼前的视线竟然被挡住了。
她正站在他的面前。
他以为那幻像又来了,连忙眨了眨眼睛,但这次她没有消失,仍然还站在他的面前,静静的看着他,他看了眼那些疯子,他们还在自顾自的嬉戏打闹,似乎根本看不见她一样,那女子只在他眼中,然后他的眼中便只剩下那女子。当她出现的时候,总是会占据他的所有视线,让整个世界都仿佛消失了般。
四目相对之间,他和她似乎来到了另一个地方,那里既不是现在,也不是过去,更不是未来,就像被流放到了时间之外,除了彼此,再没有任何一个人。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对他说“可我想不起来了,我好想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事儿,你记得我吗?”
薛重楼摇了摇头。记忆就像是雪,总是一层接着一层,纵使最下面的还没有融化,也会马上被新的覆盖,也许没忘记,只是想不起,他是真的记不起来,所以他只能无奈的说“对不起,我记不得你。”
然后他的眼里又不自觉的流了下来,他知道那是关于她的记忆在挣扎,也许她和他曾经前世相识,也许他们曾经有过山盟海誓,但当年刻骨铭心的那些话,如今竟然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
你已是如烟的往事。
沧海桑田,令人不禁悲从中来。薛重楼便又接着说道:“不然你在这长安城里多问几个人,总会有人认得你的,或许会知道些故事。”这句话却是说的一点底气也没有,不过是聊以□□罢了,果然那女子摇摇头道:“不可能,这世间除了你之外,再没有人能看见我,更没有人能记得我,似乎我现在不存在,以前也不曾存在过。”
她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起初我还以为你是幻像,现在看来,也许我才是幻像。”
“你是什么?”薛重楼的脑袋里乱成一团,无数记忆在左冲右突,似乎想要冲破他的脑袋,令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你是鬼魂吗?”
“不。”她突然笑了“就算是没有归途的孤魂野鬼,也总有来处,而我却是被这个世界放逐的,我既不在人们眼中,也不在人们心里,对于世人来说,我并不存在,所以如果一定要给我一个称呼的话,叫我虚吧。”
薛重楼心中一震,女子所说的虽然匪夷所思,但他却每一个字都听得懂,他深深的感觉到了这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这三个月里,所有人都忘记了他,甚至包括他自己。
当所有人都感受不到你的存在时,你就不在存在了。
“到底你是虚幻的,还是我是虚幻的?”薛重楼惘然。
“我在你的眼中看见了虚无,你的眼里没有我。”女子幽幽的说“你呢?你在我的眼里看到了什么?”
薛重楼向她的眼中看去,她的眼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们在彼此的眼中都不存在。
“能看见虚的人会变成虚,我应该离你远一点。”女子轻轻地留下一句话,转身便走,他看着她轻轻的穿过院子,走出了那扇门,然后消失不见,眼前又只剩下了那些疯子,但他们此时正躲在角落里涩涩发抖,因为院子里多了一群不良人,他们簇拥着一个和尚,正向自己走来。
他直觉这个和尚有些熟悉,却想不起他是谁了,便歪着脖子看着他说:“你这和尚是谁?来找我干什么?”
见他如此冒犯,那群不良人勃然大怒,便要上前给他个教训,那和尚却伸手拦住,微笑着说:“我是玄慈,特来度你。”
玄慈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但他还是记不起来,正要再问,便听到那老和尚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他不记得了,但这老和尚似乎懂得很多,他便抬头问道:“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但我刚刚看到了虚,她跟我说看到虚的人就会变成虚,我是不是只是个幻像?”
“这世界便是幻像。”老和尚笑容更盛,连声赞叹道果然是有慧根的,当下就为薛重楼剃了度,惹得那些不良人一阵羡慕。
一片片头发落在地上,薛重楼只觉得清爽了不少,脸上便现出欢喜的表情来,众人忍不住啧啧称赞,暗道他果然是与佛门有缘,其实他不过是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梳洗,给那头发黏在头上,难受得紧,剪了头发之后冰冰凉凉,就如同去了一顶压在头上的帽子,连头痛也立时好了,自然舒服得笑了出来。
老和尚也在笑,他淡淡的说道:“老衲今日待时收徒,你以后就是我的师弟,法号玄空。”
众不良人尽皆口称佛号,拜倒在地,那些疯人们害怕挨揍,也纷纷拜倒,一时间院子里只有玄慈和薛重楼两人站着,便如神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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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少了个姓薛的书生,空门多了个玄字辈的和尚。
薛重楼脱下了那身白袍,披起了袈裟,他本是士子出身,读起经书来自然得心应手,区区几个月功夫,便摇身一变成了佛法精深的高僧,他犯失心疯被关进疯人院之后被玄慈大师点拨,然后一朝顿悟的事迹被传得神乎其神,一时间竟然名动长安,不少信众特意到大兴善寺来参拜,见他风采翩翩,比那些书生才子还要俊朗许多,佛法又如此精深,便更加深信不疑他是转世的佛子,一传时十传百,天下都知道了大兴善寺有一位年轻的高僧大德,香火日渐鼎盛,不少人不远万里来到长安,只为见玄空大师一面,关于他的传说越来越多,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出家之前的事情,这让他的经历更加传奇,有人说他本是有名的才子,落第之后发了失心疯,明了前世今生,了却了尘缘,有人说他本十世修行的好人,生来便是疯的,但却并非世人眼中的疯子,只是不拘一格,视世俗入无物,时候一到,自然要回到佛前侍奉,如是者甚多,传言也越来越离谱,但玄空却只是淡然,自打到大兴善寺以后,他早已没有了疯病,神志也早已恢复如常人一般,只是以前的事儿却还是没有想起来,不过他本来也无所谓,一入佛门,四大皆空,前尘种种不过梦幻泡影罢了,那些红尘中的凡夫,凡事总要寻个答案,难免过分执着,若是寻不到,内心便不得安宁,悟了之后,才知道这世间只有结果,前因都是注定的,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答案,也便不再在意了,直觉世间的千般事都失去了重量,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以往那些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总会随时间变得不再重要,还不如早点放下。
他再也没见过那幻像。
他悟了。
悟了以后,自然远离颠倒梦想,他每日诵经礼佛,参禅打坐,修为日益精神,随意说一句话,便是禅机,就连那玄慈大师也自愧弗如。出家之后,几十年就像一天,他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过了一辈子,糊里糊涂的当了和尚,糊里糊涂的成了高僧,没几年那玄慈方丈圆寂,他又糊里糊涂做了这大兴善寺的主持,每日里或讲经说法,或云游四海,或与王公贵族做些法事,隐隐已成为中土佛门魁首,虽然身在空门,但香车美婢,金银珠宝,权势地位却更胜朝中一品,想当年在红尘中求之不得的东西,出家以后却自己找上门来,他虽然早已看淡,却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自然来者不拒,活的越发滋润,可惜世事难料,好梦易醒,没过多久,却又赶上了会昌灭法,全天下的僧尼,一个个像过街老鼠一样被从寺庙里赶出来,如同丧家犬一般,大兴善寺虽然密宗祖庭,亦不能幸免,无数披挂整齐的士兵把寺院团团围住,准备拆毁佛像,赶走那些僧人。
那些士兵大摇大摆的闯进寺来,带队的是个年轻的将军,不过三品的武官,往日里这样的官员便是想要见玄空一面也是难得,如今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冷的说道:“限你等即刻离开寺院,不要等我赶你们走。”
佛法在刀剑面前,原本就没有道理可讲。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和尚们,一个个灰溜溜的低着头收拾行李,连半个字也不敢说。不过他们忍得,玄空却忍不得,他虽然淡泊,却也是一方名刹的主持,又是密宗当代宗主,遇到了这般生死关头,却是必须要站出来应对,便盘膝盖坐在庙门前,冷冷的看着那将军说:“阿弥陀佛,将军莫非真当我佛门无人么?”
他修习佛法多年,又精修密宗的咒术,却是有神通的,这句话声音不大,却用上了真言法力,宛如平地起了个惊雷,震得连屋檐上的灰土都纷纷落了下来,惊得那些士兵纷纷退后,那些和尚见了,便心生欢喜,以为主持有佛祖护持,便不再畏惧,纷纷拿起戒刀、棍棒与那官兵对恃,此时院子里还有很多香客,见此情景,也不知道哪个第一个喊了句“官兵要杀玄空大师了!”
这一下却是捅了马蜂窝,这数十年来,玄空积德行善,救苦救难的事情做了不少,再加上经常传经布道,早已被这长安城里的百姓们当成活佛再世,听说官兵要拿他,便纷纷从家中出来,将那大兴善寺外的官兵团团围住,竟有数万之多,虽然只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但数量却比官兵多上数倍,若是一旦群情激愤,不要说眼前这区区数千官兵,便是长安城也难以应付,不过那将官却浑然不惧,只是抽出了腰间的宝剑道:“陛下有命,阻拦者杀无赦!”
所有的士兵都拔出了腰刀,毕竟是杀过人见过血的,一时间气势冲天,那些僧人和百姓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禁不住悄悄向后退去,玄空却毫不在意,只是轻轻的问道:“我等出家人,与世无争,却是犯了什么法?”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似有千钧重,连那些官兵听了都不由惭愧,这长安城里谁都知道玄空大师是救苦救难的好人,连不少士兵也得过他的恩惠,却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但那将军却是宰相李德裕的心腹,平日里又和道家的赵归真交好,对佛家弟子最是厌恶,听他这般说,便嗤笑道:“你这秃驴,休在这里巧舌如簧,你们妖言惑众,令那些百姓不事生产,迷信佛陀,领土地荒芜,家业废置,令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倾家荡产,只为供养你们这些蛀虫,更有甚者,被你等迷惑,甚至自残肢体,抛弃妻子,置天理伦常与不顾,是不是罪?”
“阿弥陀佛”玄空念了声佛号“世人被业力所迷,不见佛法,自入歧途,又与佛法何干?贫僧数十年来讲经说法,何尝教过一名百姓如此?只是教他们心存善念,孝顺父母,夫妇和睦,勇猛精进,更为强度一人入佛门,若是不信,你问这些百姓,是也不是?”
还不待那将军发问,那些百姓便纷纷应和,玄空这些年却是借讲经说法之机,做了不少劝善的功德,不知劝了多少沉迷酒色的浪子回头,踏踏实实的做些正事,也不知引了多少忤逆之徒悔愧,从此孝顺父母,遵纪守法,更不知说合了多少即将分手的夫妇,令其重归与好,那些百姓铭记在心,自然感念,纷纷出言为他说项,那将军被百姓七嘴八舌说得面红而赤,便又说道:“就算你未曾妖言惑众,但借机敛财的罪名你却是逃不掉的,这些年百姓们供奉的香火钱,何止千万,都进了你这和尚的腰包,你倒是打的好算盘,做得好大买卖。”
“善哉善哉。”玄空摇摇头,叹息道“将军却是着相了,你以名利心见我,自然只见名利,来人,把那账目呈上来念给将军听。”
便有小沙弥把寺里的账本取来,一笔笔的念了起来。
“会昌元年,得香油钱一百万两,山南邓、唐等州蝗, 害稼,捐银一百零八万两,入不敷出。”
“同年七月,江南大水,汉水坏襄、均等州民居甚众,募银三百一十八万以粥之,所欠银两,许以来年换清。”
“会昌二年,得香油钱一百二十万,余千两自用,其余皆还之。”
“会昌三年,得香油钱一百一十五万,余八百两自用,其余皆还之。”
那小沙弥没念一句,众人便爆发出一阵惊呼,看玄空的眼神便越发尊敬,等到那小沙弥念完,便连那些士兵也低下了头,心中不知想些什么,只听见玄空微笑着说:“金银本是俗物,说来惭愧,这香油钱贫僧非但未曾留得分文,至今还欠着债呢。”
“玄空大师不但无罪与社稷,反而有功与苍生!”也不知识谁喊了一句,接着众人都跟着喊了起来,便是那些官兵,有几个也偷偷喊上了几句,那将军一阵面红耳赤,不禁恼羞成怒,忿忿道:“你这和尚,好一张伶牙俐齿,要不是我知道不少你们做下的腌臜事,这番还要被你瞒天过海,你那大兴善寺,却也并非什么善堂,却是背后做了不少腌臜事,你也脱不了干系。二十年前,曾经有一幢冤案,便是你们这群妖僧所为,当年佛法东来,那长安城中,百姓趋之若鹜,不少人沉迷其中,其中却有一名书生,却是沉迷佛法,荒废学业,终日与那些和尚谈些佛法,幸亏那书生有一名歌姬出身的南诏侍妾,虽然是化外蛮夷,却颇为聪颖,平日里读了不少圣贤书,费了好大功夫,才唤得那书生回头,不了那些和尚却不肯放过,竟然每日里来寻那书生,那女子一气之下,与长安佛门各大宗派宗主在大兴善寺辩论,却是说得那些和尚哑口无言,不仅如此,这女子还与那书生著书立说,揭露佛法骗人的真相,一时间长安城内,个个辟佛,大大杀了那些和尚的威风。”
“贫僧却是从未听说。”玄空微微摇头,众百姓也是一头雾水,以为这将军在胡言乱语,都鄙夷的看着他,那将军也不着脑,又接着说道:“你等自然不知,那兴善寺的和尚,却是面慈心狠的主,辩不过这女子,便生奸计,和那朝中的奸臣定下毒计,诬那女子妖言惑众,意图谋反,在宫门外斩了首级,又将那书生和知晓此事的一干人等当做疯子统统关进了麻疯病院,又将那些辟佛的手稿统统付之一炬,这世间便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此事,那女子竟然似乎不曾存在过一般。”
一众百姓早听得不耐,只当他满口胡说,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没想到那玄空大师却突然问道:“那书生和女子是谁?”
“那书生的名字却是已无人知晓,不过那女子的姓氏古怪,我刚好记得。”那将军双目圆睁,似乎狂怒“你们这些和尚可曾记得当年享誉长安的南诏歌姬白烟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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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白烟罗这个名字的时候,薛重楼的记忆如潮水般喷涌而出。
他想起了他和她在酒肆的初见,那首他听不懂一个字的南诏民歌,婉转悠扬,余音绕梁三月,经久不散,他当时竟然忘了喝掉手中的酒。
他想起了他和她相拥而眠,她那双好看的眼睛紧紧闭着,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装睡,他于是偷偷的看着她,目不转睛。
他想起她到大兴善寺去找她,几个老和尚不让她带他走,她就一个人和他们辩论,她像黄鹂鸟一样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压得几个老和尚哑口无言,他看着她的背影,与有荣焉。
他想起她和他一起读韩愈的《谏佛骨表》,一起和学子们喝醉,一起著书立说,她拿着兔毫笔,他给她研墨,她看着笔尖,他看着她。
他想起他和她还有那些学子们一起被带到麻疯病院,那些人烧毁了她写的书稿,然后她被官府的人带走了,而他却被玄慈大师带回了大兴善寺,因为他是皇亲贵胄,她只是化外的夷狄,所以同人不同命。
他想起那个大兴善寺的老和尚对他说:“世间种种,皆是梦幻泡影,你悟了吗?”
他想起他当时斩钉截铁的说“我不悟”
他想起老和尚笑着对他说“你不必悟,只需照做。”说完这句话,便送他出了寺外,长安城正下着雨,他在城门口看见鬼头刀落下,她的头颅滚落,他的眼里落下一滴泪,混在雨水里没人看见。
他想起他失魂落魄的回到大兴善寺,然后浑浑噩噩的过了一个月,每日里诵经拜佛,渐渐忘了从前的种种。
他想起她一只脚踩在桌子上,从呆若木鸡的他手中夺过酒杯一饮而尽,豪气冲天的说“尝遍了万丈红尘,这世间已经没有能醉我的酒。”,他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得自己醉了,去问她的名字。
“白烟罗。”她回眸一笑“别忘了我。”
可是他把她忘了。
原来自己所见所闻不是前世,都是今生。
那并非幻象。
薛重楼的眼前又恍惚起来,那愤怒的将军、严阵以待的僧人和喧嚣的百姓都不见了,他依稀看着她向自己走来,然后他笑着对她说:“你不是虚,你叫白烟罗。”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然后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笑着问他:“那你呢?”
“我不记得了,所以如果一定要给我一个称呼的话,叫我虚吧。”说完这句话,她便从他眼中消失了,他看见那些百姓正静静的看着他,等着他否定那个将军的话,在他们看来,那个气急败坏的将军只是在血口喷人,玄空大师甚至不需要解释,只要矢口否认便罢了。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掏出火折子点燃,然后歇斯底里的喊道:“悟了?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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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善寺的火烧了整整一夜。
那些和尚们四散奔逃,薛重楼却走入了火中,火光很快就将他吞没,事后有很多人都说当晚那和尚高喊着“悟了悟了”投入火中时,他们在火光中见到了一个白衣的女子,他们都说那和尚是观音转世,如今火种涅槃,终成正果。纷纷五体投地,叩拜不已。从此白衣观音的传说不胫而走,却没有人再记得那个和尚了。
这世间只有观音,哪来和尚。
士兵们却是将信将疑,有心腹后来问那将军:“那和尚本来可以辩赢你,却为什么突然举火**了呢?”
将军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摇摇头,随口答道:“许是发了失心疯吧。”
如果有一个人突然的消失,那他一定是回到茫茫人海中了。就像是你手上蒸发的一滴水,最后一定回到了海洋。
当这世间没有人能记住,这个人就突然消失了,那些消失掉的人,被叫做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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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人的记忆是很不可靠的东西。”乞丐叹了口气“有些时候并非我们不想记住,而是这世界夺走了我们的记忆。当你在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的时候,就不再存在与这个世界了。”
“所以我们什么也留不下吗?”小丫头怅然若失,不过却也不像刚才那样悲伤。
“不管多强大的存在,也会随时间被人忘记。”乞丐叹了口气,轻轻的说:“所有的存在都会变成虚无。”
“别人感觉不到你的存在,你就不存在吗?”小丫头怅然若失。
“对弱者说是这样。”乞丐桀骜一笑“但对强者来说,存在不是存在感赋予的,他自己认为自己存在,就会永远的存在下去,即使世界毁灭,宇宙重新开始,他也依然不死不灭。对于强者来说,幻象也是真的,对于弱者来说,真实的也是幻象。能被剥夺的只是存在感,而不是存在,很多人都羡慕佛陀无忧无虑,其实却不知佛是逼不得已才成佛,佛不过是个弱者而已。”
这话却是有点大了,小丫头一时没法回答,顿了一下,才接着问道:“所以白烟罗就是来世的那个乞丐,薛重楼就是罗诺吗?”
“今生记不得的,来世也读不懂。不过是颠倒梦想罢了。”乞丐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也不必自责,人这一生,该忘记的时候就会忘记,该想起的时候自然会想起,都是定好了的。”
小丫头似懂非懂,慢慢的往家里走。
她身后的黑暗里什么也没有,乞丐却幽幽的道“虚,你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