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快吃完了。
他看着所剩无几的药片,合上了药瓶的盖子,顺便清点了家里的消耗品,出门去。
到达药店的时间和往常一样。店里很安静,走进去的时候木风铃发出叮铃响声。
“你好,买药。”他知道没人会回应,想如同往常般去坐着看书。
但下一刻,他听到了回应声。
“好的,请问您需要什么……”声音从药柜间抬起头,看到是他,怔愣了一下,“哦,是你……阿芙赛科和锐阿克,二比一?”
柯伊点点头,看向上次见过的男青年,“一个月的量。”
“……好吧,”男青年转身去药库里找药,“稍等一下。”
翻找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柯伊静静地观察着这个药店。一会儿,恶魔从外面回来了,他从身后搂住柯伊,“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恶魔还要再说话时,男青年又走了出来,恶魔察觉到什么,挑了挑眉,少有地安静下来,静静地和柯伊一样看着他。
“抱歉,”他说,“没有了。”
“什么意思?”
“阿芙赛科没有进新货,暂时缺货了。”
“什么时候能到货?”
“不知道,其实我更推荐您使用……”
柯伊没再等他说什么,转身就离开。
“柯伊·亚当先生,您的身体岌岌可危,这样的药不能再继续吃下去了,”他看着柯伊的背影,将话全吐了出来,“虽然这是个体选择,但我还是希望……”他没再说下去,柯伊停下来,转身看向他。
“你叫我什么?”
“啊,抱歉,那天您登记的时候我看了您的名字。”他有些慌张,“是我说错了吗?”
柯伊看着他,忽地,笑了笑。
“说说看,你想给我开什么药?”
他们隔着一个玻璃药柜坐下,男青年的声音缓慢但带着些许的轻松,似乎在为了病人能够接受自己的建议而感到开心。他说了很多,柯伊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任何的同意或者反驳,直到滔滔不绝的青年自己意识到了不对,有些尴尬地抿了一口水。
“抱歉,”他说,“我好像说了很多。”
“不,都是有用的建议。”柯伊摇摇头,“但我还是会买阿芙赛科。”
男青年皱了皱眉,“有些冒犯,但如果可以,我想知道……”
“便宜。”柯伊看着他,“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得不说的故事。”
“你说呢,佩瑞斯。”
男青年——佩瑞斯,放下了他勉强提起的笑容,露出真实的模样。那俊美的面庞附上了忧郁的阴霾。明明是同样的通用皮肤,但面前的人却看起来完全变了。他依旧笑着,有些悲伤,有些无奈。“你一直这么聪明,柯伊先生。”
“好久不见,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了,”柯伊看着他,“你不该在这里。你是他们重要的操刀手。医生。”
“我只是刀。”佩瑞斯打开药柜,将一瓶阿芙赛科递给他,“还想问些别的吗?”
“佩瑞斯,”柯伊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们长久地沉默着。
许久后,佩瑞斯叹了口气。伴随着他的叹息,柯伊看到了一个极度模糊、几近透明的身影,纤长的骨架和身躯,站立在男青年的身边。影子的手似乎试图搭在佩瑞斯的肩上,又变得不稳定起来。柯伊没有任何反应。
“我会让你去到人类居住地。”随着他的话语,那模糊的影子消失不见,“在此之前,去见见麦迪吧,他是个好报童。”
“这也是德洛丽丝的圈套?”
“不全是,我想确认一些东西。”他摇摇头,“去看看吧。”他说。
“你吃药吗?”突兀地,柯伊问他。
佩瑞斯——医生——笑了笑,说,“幻觉是很难消灭的。”
柯伊起身准备离开,他听到佩瑞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不会阻止你,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
……
“……我们尊重每个智慧生命,我们不会伤害任何智慧生命,我们尊重生命的任何一种可能性。我们在探索生命的进化中,始终公开、透明、尊重所有选择……终有一天,我们会前往新世界……敬新生。”
公交车的广播一遍遍地播放着近日新闻,各种规则。大家都沉默着,柯伊将头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脑中响起断断续续的歌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
一首他很久没听过的歌。陌生的,稚.嫩的,犹豫的歌。
到站,他走下公交,来到那条毫不起眼的支路——智虫曾抱着垃.圾桶,在这里大吐特吐。
他踏进去,恶魔出现在他身边,陪他一起走着。柯伊无需再猜测什么,无需再推理什么,他只需要不断地往前走,不断地往前走,然后停下来——所有的黑暗中,一扇门静静地开着,亮着光。
“柯伊,”恶魔看着他,感觉到他的抗拒和不安,“我们能离开。”
他闭了闭眼睛,睁开眼,走进去。房屋的内部没有什么装饰,顶灯的光线充足,他能看清房.中的一切,也看到了那扇通往地下的开着的门。
他没再犹豫,向下走去。鞋底和楼梯相触时发出的声响传到下方幽深的空间里。柯伊不知道走了多久,才从一片漆黑的楼道中走出去,来到一个更广阔的房间里。
一个地下室。四周都很安静,只有换气扇和蓝色的电灯工作时偶尔发出的滋滋声。宽阔的房间里铺设着许多的手术台和置物架,各种各样的大小、形状、物种——的头颅,摆放在上面。有的被精心保存在置物架上,浸入或蓝或绿的液体中,有的还放在手术台上,按照顺序,按照操作说明书,被剖开,正在被剖开。
柯伊很快就注意到异常,他朝着一个手术台走过去——那是个被剖开了上部的头颅。里面的东西被切成了两半,一半被细细分成不同的部位,另一半还没从头中拿出。他甚至不用去看脑袋的名字或者代号——被切断的脖颈处断面,或许有这种种族特有的血液颜色,但柯伊只能看到刺眼的荧光。
“哦,”恶魔看着托盘里满是荧光的血液,“没想到能在这里再相遇,匹克夫人。”
柯伊没有说话,他像是走在商场的走廊上,慢慢地观察着每一个手术台和每一个货架。很快,他走到了房间的尽头,里面又是一个房间。一片漆黑。他没有再往前一步。恶魔不再说话了,牵引着他的手触碰到了开关,随后按.压下去。
灯光亮起。一个巨大的深坑——当他想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的大脑已经先于他处理完了所有的信息。头、头、数不完的头颅。被剖开,被砍碎,被挖空,丢到坑里。血和泪混在一起,就这么随意地消失了。
他睁开眼,看到了坑洞的上方。被无数种族的血液喷溅弄脏的房间墙壁上,用一种特殊的颜料写上了铺满整个墙壁的大字:
“敬新生。”
……
T-2727,Z-Z-001,四层烂尾楼。打开房门,放下杂物,褪去所有沾血的衣服。打开收音机,将衣服们丢进洗衣机。洗手。阿芙赛科和锐阿克,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柯伊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手中的药,他的手颤抖着,药丸一粒粒从瓶中翻滚而出,填满、随后溢出他的整个手掌,落到地上。就像是断开的珍珠首饰,发出清脆的细小的响声。
他开始全身颤抖起来。他蹲下.身去,大口呼吸着,想要将这些颤抖着的药丸吞咽下去。
“柯伊,柯伊,”恶魔跪在他的身旁,“看着我,亲爱的……”
“呃……唔……”柯伊发出不知是呜咽还是什么的声音,将额头磕在地上,整个人紧绷着弓起。
恶魔将他的头抬起,吻上了他的唇,一下,两下。亚当拥抱他。
在噪音中,柯伊睡着了。
……
梦。
一次,他离开金吉特的家,回到那栋烂尾楼时,智虫正坐在楼底下。
“你回来了,人类,”它挑挑眉,“上次委托的钱还有多少,我——哦,”它的触角动了动,打量着柯伊,人类穿着已经满是脏污和泥土的衣裤,手上和脸上也沾染了泥污。
杰米拦住准备上楼的柯伊,“等等,柯伊,伙计,先别着急回家。我们去天台聊聊。”
柯伊没有看他,没有回话,智虫胖胖的身躯挡住了大半个楼梯的入口,他只得停下。但智虫将这当成了同意的信号,于是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他一步步走到了顶楼。
太阳在坠落,柯伊感觉到阳光和温度,感觉有些熟悉。他想起一些东西,另一个太阳。他抬起头,看到智虫将手耷在顶楼的围墙上,手里拿着一根烟。
杰米在等他。他于是走了过去。
谁都没有说话,太阳又往下落了些。智虫抽完了一根烟,开口:
“他们说,这个宇宙的生命正在走向一种新的道路。”
杰米?洛琪边说边又从口袋中拿出一盒烟。
柯伊张了张口,没说话。他的思维开始重新转动——先处理眼前。他看看那根烟,他没什么抽烟的欲.望,目光移到杰米手上的烟盒,盯着它看——那是一个新型环保材料做的硬质纸盒。
后颈的芯片帮他认出上面依稀残留的‘吸烟有害健康’的中文,他想起些什么——这文字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只在同一探险队队员之一的笔记中看过。但队员也不认识中文,他只是抄了一段歌词,平日里总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唱。
队里——没人会这种方块文字的读音。更没人知道他唱得对不对。但现在他知道——眼前的烟盒里理所当然没有一根烟来自他的故乡。
“市场淘的,有点小贵,但质量很好,牢固的烟盒。”杰米发现他的目光不在烟卷上,手指摩挲了一下那些中文,“这些奇怪的图画我很喜欢,很性.感。”
“……什么道路?”柯伊把话题带回正轨。懒得说这种“性.感”的地球文字在隐晦地劝告他别吸烟。
他神游天外,想起队友唱的歌,有些遗憾——最后一个黑头发、会写这文种字的人不在他所属的探险队里。
“一种可以活下去的路。”杰米伸手把烟盒递过来,示意他挑一根。
“我不懂,”他从那盒被揉软了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用火柴点燃,却没有吸,“可以活下去的路?生命最后都是要死的。人类也是,塔沃克智虫也是。”
“我也是,你也是。柯伊,别总是重复废话。”这只塔沃克智虫深深地吸了口烟,后脑的触角一瞬间紧绷,又飘飘欲仙地放松下去,“我的意思是,整个族群的活下去。我记得你们的星球上有种叫蚂蚁的东西,包成球,穿过火海。”
智虫耸耸肩,语气平平,食指轻点烟嘴,抖落的烟灰就飘到楼下的防水铁皮房顶上,“我听他们说要这么做——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谁去当外层的球?”柯伊皱眉,“人类也这么做。你看到结果了,我不想要这种幸.运,可只有我还站在这儿。”
“所以,我们不需要去管那么多,你在来到这里之前是科学家?你只是一团会说话的肉,若是在同一个宇宙,那就在智虫的食谱里。你甚至没有我们智虫的外甲,一架小型运输机碾在你身上,你就死了。肉不要去探索宇宙。他们的死活和我们没关系,我们的宇宙死了,我们早就死过一次了。”
“我们搭伙赚点小钱,活过下一天。”杰米?洛琪一口气吸完剩下的烟,把烟头从房顶扔下去,“睡觉吧,兄弟。”
“睡觉去吧!”智虫摇摇晃晃地离开天台,随手带上吱呀响的门,天台上就只剩下一个人类。
恶魔出现了,他来到柯伊身边,看着柯伊,柯伊在看那根已燃烧殆尽的烟。
“柯伊,”恶魔说,“宝贝,我能为你做什么?”
“肉不要去探索宇宙。”柯伊说。
忽地,他的身体颤抖起来,他想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但恶魔用一个拥抱阻止了他。他还是颤抖着,闭上眼睛。
柯伊将额头抵在亚当的肩上,紧紧拥住他,痛苦地呜咽着,“肉不应该探索宇宙……肉应该被红巨星烧死,被黑洞搅碎,逃不出雷电层,在固态氢里融化,应该被宇宙辐射击穿,圈养在异星农场里吃掉。他唱的是什么歌?我不懂、我记住了,可谁能再给我唱一次?啊……啊!!!”
无数的头颅全数倾泻在了这小小的阳台上。他们被头颅淹没,眼睛们看着他,他听见匹克夫人在狂笑,他听到麦迪朝他说话,日安,柯伊先生。
他死死抓.住恶魔的手,他不愿被头颅的洪流卷走。恶魔抱住他,他像是在岸上搁浅的鱼,大口喘息着,他抬头看,法兰法布尔·金吉特睁开双眼,拿起酒杯,饮下每一杯他倒的酒。祷词在他耳边放大,放大,收音机的噪声,放大,放大,阿芙赛科和锐阿克落到地上,放大,放大,放大——
敬生命。
“啊……啊……!!!”柯伊从梦中惊叫着起来。
他坐起身,颤抖着捂住自己的头颅,他急需找寻一个依靠,他触碰到了。亚当在他身旁。
几乎下一刻,他两只手死死掐住躺在他身侧的恶魔的脖颈。
“啊……!!!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他大吼着,“你不是恶魔!你不是——”
他的怒吼停了下来,他看到亚当在看着他。他看到了亚当平静的红眼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昏了过去。
……
清晨的日光均匀地洒落在柯伊的房间,他被阳光照射,从昏迷中醒来。他坐在床边,用膝盖撑着自己的手,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掌。
“柯伊,”恶魔从他的身后抱住他,“你感觉怎么样?”
“……麦迪呢?”
“你在坑里找到了他,”恶魔说,“我们把他埋起来了,埋在琦琦旁边。”
“好。”
“柯伊……”恶魔皱起眉头,他想说点什么,但柯伊已经将头埋进自己的手掌里。
柯伊的眼泪一滴一滴,凝聚在手指的间隙里,流出来,又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
“你能看见,是吗?”柯伊问他,“佩瑞斯呢?”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恶魔说,“他和上次不一样。他另一半的大脑彻底消失了。”恶魔停顿一瞬,“他自己做的。”
柯伊想起那本空白的日记——德洛丽丝眼里的空白。起初是一个字,一页,十页,更多。他看到了最开始的第一页。
“亚当,”他依然流着泪,“在我没有去到三区之前,”
“你再也不要出来。”柯伊只能说。
脑海中的日记被又一次翻到扉页。扉页上只写着一句很简单的话,却能从落笔感受到情感的炙热:
「给我的爱人——法兰法布尔?金吉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