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
宫中丫鬟和各司女官尽数在举办庆功宴的景安殿当值,锦绣阁又清闲了。
安宁疾独自吃了便饭,拿着一把竹丝笤帚到院中扫雪,听见脚步声细碎作响,便抬眼看去,见是先皇幼女,年方十四的昭庭公主齐愿安在月洞门边探头探脑。
公主幼年时受惊吓得病,高烧不止,烧退后心智就停在了七岁,多伶俐的孩子成了个傻子。
安宁疾见她焦急,上前询问道:“殿下,您在找什么?”
齐愿安像个受惊的小兽,眼里冒出泪花:“元宵不见了!”
安宁疾把笤帚放到一边:“殿下别急,我帮您找找看。”
齐愿安讲话很怯懦,眼睛往下看着地砖的缝隙:“那你帮我去花园看看,我不敢去花园。”
“臣这就去看,”安宁疾说,“昨晚下了雪,天冷地滑,殿下先请回宫歇息吧。”
齐愿安这才眉开眼笑:“要是它在那,就把它抱回我宫里来。”
安宁疾也朝她笑了笑:“是,殿下。”
小公主转身走出庭院,走路的时候步子又快又急,头微微往下勾,眼睛依然神经质地往左右瞥,像是在提防什么东西似的自言自语:“…花园里有鬼…鬼会吃了元宵的…愿安不要…”
元宵是只通体雪白的长毛异瞳狮子猫,宫里的人都知道是昭庭公主养的,性情调皮,平时乱跑到谁的院子里,也不会被人为难,但公主从来不会让它去花园。
后宫花园规模很大,嫔妃们心照不宣,只在寝宫附近玩耍,不会往里走,有的说有蛇,有的说闹鬼,各种怪谈绘声绘色,其实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花园尽头、被锁住的铜门后那座深黑色废殿。
须臾,干枯的竹林中飞起一只乌鸦,啊,啊地叫几声。
翅膀和竹叶扑簌簌响了一阵,又静了。
安宁疾拍落肩头雪粒,朝那萧索的曲径深处望去。
雪还细细地下着。
宫中不得骑行,聂凭川带着花自翀在宫外下马,步行入宫。
花自翀这辈子都没想过能进宫,打起十二分精神,既新奇又紧张,这才明白聂凭川为什么赶在半路上带他去店里把他从头到脚翻了个新。
一名头戴孔雀翎宽檐帽,穿着秋香贴里补子服的锦衣卫守在景和门外,见到聂凭川就迎上来招呼。
“凭川!你来了!”
聂凭川向花自翀介绍说:“阿花,这位是锦衣卫的左千户。”
花自翀啪一声抱拳,郑重行礼:“见过左大人!”
左献舟摆摆手:“这么见外干什么,我和你家将军熟得很,自家兄弟,以后见到都不必多礼。”
花自翀礼毕,规规矩矩退回聂凭川身侧。
聂凭川问左献舟:“你同乌大学士最近相处地怎么样了?”
“老样子呗,百年如一日的水火不容,见了我像猫见了狗,毛炸老高。”左献舟十分无奈。
聂凭川挠了挠下巴:“他还在陛下面前提何谈的事?”
“提,”左献舟说起来就咬牙切齿,“上回在安和殿门口淋着雪跪了一整夜,陛下拖病不见,他硬是不下台阶,我就没见过这么犟的人!”
“淋雪跪了一整夜?”聂凭川有些惊讶,“当年是先帝仁慈,敬重德学,才容他在书院设译所,不然民愤要将他逐出学府,学生造反的时候我还去过,见他被鸡蛋砸得满头乌青,菜叶挂了一后背,所行之处皆是唾骂,一个文人竟然连眼都不眨一下,倒是可敬。我就没那脾气和耐心。”
“你倒也跟他比不到一块儿去,”左献舟愁得脸皱成一团,“他拎不清,你去大街上随便扯个小孩儿都懂的道理,大玉与青眸部是不是世代相战,尤其毗邻那饮沙驹凛两州府,百姓与异族血仇难平,只求战不求议,早都杀红眼了,哪肯让学府教授自己的儿孙外邦语言,还去做什么和谈?诶哟我求了别瞎整行不行。”
聂凭川沉思片刻:“倘若青眸愿和谈,我倒觉得无伤大雅,只是眼下青眸不逊,重景前往恐怕只是送死,不值当嘛。”
“别提了,心烦,没一个省心的,”左献舟问,“林饶呢?怎么不见他来?”
聂凭川敛眸静默,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开口:“林饶战死,林老将军求我把他的尸骸留在饮沙安葬,我应允了。”
左献舟愣住:“什么?!他…”
聂凭川苦笑:“打仗么,哪有什么说得准的。”
花自翀看到一个人影从墙角冒出来,那人身形清瘦,长相清俊,但神情有些严厉,叫花自翀想起小时候拿竹简打人手心的教书先生,不由打了个哆嗦,忙上前附耳提醒:“将军,有人来了。”
来人正是刚被他们嚼舌根的乌长玫。
左献舟有点尴尬,寒暄地很生硬:“重景,腿脚可好些?”
“多谢左大人关心。”乌长玫十分冷淡,行了礼也不等对方回,夹着卷轴一瘸一拐走了,看样子冻伤尚未痊愈。
聂凭川乐得看戏,他离开中阜太久,在饮沙除了打仗就是练兵,紧绷地像弓弦,一日看不着此二人掐架就难受地抓耳挠心,现在舒服了。
“献舟啊,你是尽了同乡情谊要保他,我看他可不怎么领情呐。”
“听见没,管我叫什么?左大人欸!”左献舟怒上眉梢,气笑了,“这是骂我呢,你看他打量我那眼神。”
“冤家路窄,你同他斗这许多年,别分不清爱恨了,”聂凭川打趣道,“我的左膀右臂,你可别起离心。”
左献舟也乐了:“我跟你离不了,我指着五大营给我撑腰,叫我仕途亨通在锦衣卫混个十好几年给所有人当大爷,谁敢挑唆我跟谁急,好兄弟的大腿怎么跑得了。”
“得了吧,”聂凭川大笑,“咱俩到底谁混的好,说的明白吗。”
安宁疾在花园绕了两三圈,没找到猫,倒是遇到一个修缮园林的女官,女官好意提醒:“织检司使,别走花亭,那里的木板松了。”
安宁疾随口问:“前几日就松了,还没有修好吗?”
“皇后娘娘想要江南的样式,特意请了碧水的匠人来看,先不要我们动。”
“哦,这样啊,”安宁疾点头,又问,“小殿下差我来找猫,我没找着,你可见过吗?”
女官回答:“我从观鱼池那边过来的时候看到过一只白猫,司使可以去找一找。”
观鱼池不远,安宁疾沿着画廊过去,红漆画廊一波三折,安宁疾走出拐角,打眼就看见花亭里有个孩子正面朝池水站在那,伸长手臂要去够河岸旁的腊梅。
安宁疾想起女官的话,正要上前提醒,男孩就在此时失去平衡,惊呼一声跌入冰湖中,水花四溅。
他不会凫水,慌乱间越挣扎越往湖心漂。
安宁疾紧走两步却忽然停住,眼里闪过一丝惊愕。
方才电光火石间她看见那孩子背后隐约露出银针狐绒大氅的一角,一双戴着黄金指护的葱白玉手露在袖外,指尖蔻丹红得显眼,在半空停留片刻,复又轻轻收了回去。
好死不死,那女人竟是皇后!
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皇后黎氏冲安宁疾招了招手:“过来。”
安宁疾只得过去行礼,她偷偷侧头看了眼,认出水里那孩子是珍妃的儿子齐桑。
珍妃本就跋扈,在后宫处处树敌,偏偏生的孩子又是后宫第一位皇子,更是不可一世。但皇后也正身怀六甲,犯不着这时候和她较劲,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皇后站着说,安宁疾跪着听。
“我认得你,梅姑姑做事经常带着你。”
安宁疾不动:“娘娘慧眼。”
黎氏柔声细语,说的话却让人紧张不已:“你看见什么了?”
天寒地冻,安宁疾后背顿时冒出一层薄汗,只是跪在地上,额头死抵石砖。
刚要开口:“臣…”
黎氏说道:“他自己跳下去的,本宫想拉他一把,没拉住,你把他捞上来吧。”
安宁疾不清楚原委,此时不宜多言,于是应声“是”,马上脱下厚重的棉衣,踩着断裂的木板下了水。
入水时余光瞥见太后宫内的宦官吉祥飞快地从树木遮掩的花廊下跑过去,不知有甚要紧事。
水冰得刺骨,手心脚心立刻被冻得泛起一阵难耐的瘙痒,四肢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安宁疾咬紧牙关适应了一会儿,手脚并用划水,朝湖中央浮漂似的齐桑游去。
宴厅内温暖如春,侍女皆着蝉纱薄衣,挪步时衣裙翻飞宛若在云间。
丝竹绕梁,酒已过三巡,珍馐还一道接一道端上来,没有要停的意思。
文武官员相对而坐,侍从或亲卫各跪坐在身后,中间隔着条锦绣紫金地毯。
与聂凭川相邻的是镇北将军褚慑尘,另一位也是驻守北疆的将军刘春山,但因是女儿身,尚未有封号。
褚慑尘盘着腿闲聊:“这次关外大捷,你猜陛下会赏咱们多少?”
聂凭川忙着给自己斟酒,壶和杯口清脆地碰了一下,没听清:“多少什么?”
“钱呗。”
“钱?”聂凭川顿了顿。
褚慑尘以为他在心算,花自翀也竖起耳朵。
聂凭川挠挠鼻尖,唇边浮出一抹嘲笑:“我现在连票子的面额都认不得了。”
一旁的刘春山轻笑,顺势干了酒。
褚慑尘不信:“少来了,我是没钱,我祖上就没钱,你没钱?我看你这身行头就值不少。”
聂凭川不以为然:“值不少也是我大哥给我打的,穿了好些年了,他说我不长个不用换新的,这回也是赏官宴凑巧,要不我还得先回家换身面圣的官服来,比这套轻甲体面。”
“得了吧,你聂家这家业用过得这么紧巴么,春山,你说是不是?”
刘春山懒得搭腔,道:“这是陛下一视同仁,他在庆都有家回去换衣服,你我可没有,到时候两个笑面虎夹着一个新郎官,乖乖巧巧坐在这,好看死了。”
聂凭川听了只是微笑。
褚慑尘在桌下碰了碰聂凭川:“我说,刑部那老头总瞪着你干啥呢,你又往人家茶壶里撒花椒了?”
聂凭川埋头吃菜:“当年我敢惹他是仗着年纪小,现在惹他他高低参我一本,我劝你也别老瞅他,到时候他参你,我还得遭连累。”
褚慑尘吓一跳:“不至于吧?”
刘春山说:“那你试试。”
褚慑尘搓了搓手,腿也不抖了:“算了。”
聂凭川扭头叫人:“阿花。”
花自翀以为他要吩咐什么,忙侧耳倾听,却听他说:“这是流水席,我给你腾个位子,坐我旁边来,下筷的时候稳准狠,多吃点,那群老头子牙口不如咱硬,保准吃不过。”
“…”
聂凭川聚精会神,正要下筷夹铜锅里浮沉的嫩羊肉,抬眼却看到吉祥慌里慌张从小门进来,他的乌鸦袄上落了白茸茸一层雪晶,就进门这几步,一下子蒸发干净了。
吉祥直奔端坐首位的恭德帝。
没等吉祥到跟前,恭德帝身后袖手而立的闻公公就上前一步拦住,垂着三角眼询问:“什么事?”
恭德帝倒十分随和,说:“无碍,近前来说。”
闻公公只得让路,吉祥到龙椅前低声禀告:“皇子与娘娘在花园游玩时不慎落水,珍妃爱子心切,势要见陛下讨个公道。”
恭德帝略有不悦,但当着群臣的面,仍和颜悦色:“皇后可受到惊吓?”
吉祥赶紧说:“未曾。”
“那桑儿现在如何?”
“恰好有留在后宫的织检司使路过,已将皇子救起了。”
恭德帝抬手,闻公公会意,双手奉上丝帕,恭德帝将手中的紫檀木手串放在上面,闻公公小心包好,转身放进侍女捧着的锦盒里。
恭德帝对吉祥说:“给桑儿送些姜汤,朕晚些去看。”
转头又问闻公公:“这串是开过光的?”
闻公公弯腰答:“陛下,那串沉香木开过光,这串没有,陛下要想开光,老奴这就去办。”
恭德帝点了点头:“倒也不急。”
聂凭川虽听不见他们谈话内容,但心里隐约有些预感,便朝门口望了一眼。
骚动就是在这时爆发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女人哭喊着闯进殿来,侍卫和丫鬟拦不住她,抬头见恭德帝威严注视,纷纷下跪请罪。
吉祥已经悄然退到角落里。
聂凭川没找到吉祥的身影,目光倒同闻公公虚碰了一下,聂凭川微微颌首,又把眼睛转了回来,拿浸过温水的帕子擦了擦手。
珍妃不敢说皇后害人,只是叫着“陛下救命”囫囵痛哭,临到近前,妆都哭花了。
恭德帝本有怒容,见她梨花带雨,心又软了些,叫侍女扶着她,引路去看看。
百官轰动,席也不吃了,一窝蜂跟着恭德帝出了殿门。
聂凭川吹凉羊肉,不慌不忙去蘸料汁。
花自翀把筷子一扔,也要跟着跳起来往外冲,被聂凭川按住:“急什么,吃你的。”
花自翀坐下,还有些担忧:“将军,会不会是走水了?”
聂凭川又往锅里下了两片肉:“走水有锦衣卫,宫里什么事,都有锦衣卫,左右不干咱们的事。”
花自翀很听他的话,但见刚才来报信的太监不知又从哪冒了出来,正朝这里走,又有些替聂凭川心虚。
吉祥对聂凭川行了一礼:“他们都去了,要不您也过去一下呢?”
聂凭川不搭理,敷衍道:“我一个佩剑武将,踏足后宫不合适,莫冲撞了金枝玉叶。”
吉祥的两枚眼袋像两颗腰果,笑眯眯的,腰越弯越低,脸快凑到聂凭川的酒杯里,悄声提点:“是太后的意思。”
聂凭川不动声色,当即掀衣起身:“阿花,里面太热闷得慌,走,出去透口气。”
等两人走远,吉祥叫来一个小太监吩咐道:“去厨房把那些个蹄髈燕窝都挑热乎的装好了,点心也装几副,回头让聂将军带回府去。”
*
安宁疾把齐桑弄上岸,越不会水的人越爱扑腾,捉他可费了老劲,锦绣阁的梅姑姑听到动静,赶紧领着阁中女司来帮忙,七手八脚把人送去了太医院。
聂凭川到的时候早就围了里外三层,亏他个子高,多少还能看见一点。
珍妃搂着儿子哭:“稚子心纯至善,绝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聂凭川在人群里随便抓了个人,刚好是褚慑尘的副将魏心:“怎么回事?”
魏心避开人,小声告诉他:“珍妃以为是皇后有意推皇子落水,皇后则说究竟是谁有意未可知。”
魏心说完又一猛子扎进人群找他主子去了。
“辛琵真是白忙,”聂凭川叹口气,对花自翀说,“走水我好歹还能出一份力扑灭它,后宫佳丽打群架,我三头六臂都没地方使,倒霉,肘子还没吃呢。”
辛琵是吉祥的本名,没几个人知道。
安宁疾冻得瑟瑟发抖,梅姑姑用毛毯裹着她把她揽在怀里取暖。
安宁疾接过秦雀递来的帕子擦掉脸上的水,觉得珍妃哭声吵得人心真烦。
吵吵吵,儿子不是给你捞上来了吗,又不是淹死了。
她无精打采地瞅了眼人群,忽然看到攒动的人头里有个男人格外拔群,那男人的样貌取悦了她的眼睛,连心里的不愉快也似乎淡了些。
但也就看了那么一眼,之后安宁疾就被梅姑姑和秦雀搀扶着先退了下去,人群一晃,就看不见了。
安宁疾身体好,用热水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又喝了姜汤,没过一会儿唇色就又红润起来。
梅姑姑叫她安心歇息,安宁疾躺在床榻上,眼前又闪过那个人的影子。
聂凭川,她忽然记起这个名字。
晚上梅姑姑又来看她,带来一件冬衣,上好的料子,是当下最时兴的款式,贵门女眷才穿得起。
安宁疾在身上比划比划,对镜笑道:“这是在收买我,还是在威胁我。”
安宁疾把衣服挂在一边,抬手抽去发簪,让头发散落下来。
“我原先猜到珍妃会挑人多的时候闹事,但没想到她居然会教自己的儿子去陷害皇后,是我短浅了,我以为她这样溺爱的母亲心软的很呢。”
梅姑姑拿过梳子替安宁疾篦发:“十足的小女人,成不了大事,她以为后宫是戏院吗?想凭这点雕虫小技取胜,就算她儿子抢到了肉,也吃不到肚子里。”
安宁疾叹了口气:“我无意与后宫宅斗纠缠,麻烦了。”
“未必,”梅姑姑说,“黎氏是个聪明的女人,历代皇后皆出身名门,唯独她破了例,寻常燕飞入帝王家,她自有本事戴上这顶凤冠,必定也能自承其重,若她真心看中你,就不会舍得要你去后宫出头,恐怕另有所图,再看看。”
安宁疾坐了片刻,在镜里瞧见墙上挂着的狸奴画,问:“对了,梅姑姑,小殿下的猫送回去了么?”
“送回去了。”
安宁疾忽然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唇角勾起一点笑:“梅姑姑,你有没有数过这宫里到底有几个`殿下'?”
梅姑姑还未作声,门忽然被敲响了。
安宁疾低头把玩着发梢,抿唇道:“多半是安和殿来的。”
谢谢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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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