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一多这个人,说到底就是个老实孩子,心眼有山洞那么大,什么都兜不住。
小时候纪南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逗小外甥女。高中时同班女生把成册的漫画书藏到她这里来,她怕纪昌海生气,以干特工的高度警觉性精心挑选了一个储藏点:床垫抬起来,下头的床架是分格的,正好可以藏东西。
一个人抬不动,她把小学生冯一多骗过来一起抬,骗她说下面有虫,要翻开来看看。冯一多被她忽悠得一愣一愣,晚上嗷嗷大哭着爬到她床上,说她的床下面也有虫。纪南怕她捅到爸爸跟前去,大半夜把她的床垫也翻了一通,给她指得明明白白,折腾半宿,第二天数学课差点睡过去。
冯一多就是这种实心眼。花钱大手大脚是因为没人告诉她要省着点过日子,说话没轻没重是因为自己也伤心到了极处。
她离家出走的那天下午,纪南从费嘉年家下来,脸黑得像包公。回家的车程不过十几分钟,冯一多度日如年,坐在后排一声不吭,恨不得能缩成一只蚂蚁,无声无息地逃走。
这种高压氛围弄得她喘不上气,一进家门,都不用小姨开口审问,冯一多自己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小姨坦白了。
逃课是真的,但她没跟人家抽烟鬼混,是帮着朋友去谈判;今天早上离家出走也没想走多远,就是想去戴文熙家里过一夜,等她气消了就回去,没想到戴文熙不在家,她妈压根就不让她进门。
说到这儿冯一多还心有余悸:戴文熙挺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她妈在老城区开小饭店,一手打理生意一手把她拉扯大,可也就给口饭吃给衣服穿,至于学习啊社交啊,是一概不管的。
相比之下,她就非常非常幸运了。虽然妈妈很早就不在了,爸爸一年到头出现不了几次,但有外公外婆,从小疼爱她、关心她,还有小姨。小姨虽然脾气很不怎么样,但也是一头善良的倔驴——在她离家出走后不打她也不骂她,单是这一点,冯一多就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错了。
听她倒豆子似的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了,纪南一边很是头疼,一边却也心存侥幸。头疼的是冯一多本身问题就不小,交往的朋友问题还更大;侥幸的是多多就这么点贼心贼胆,还肯同她坦白。
扪心自问,前一天晚上发那么大火,总有一半是出自对多多撒谎的愤怒。可是多多不肯跟家里人坦白,而是说谎掩盖、自己解决,归根结底是还因为对小姨没什么信心,不相信她会出手帮忙解决麻烦,要是说出来了,可能忙帮不上,还会挨她一顿胖揍。
对成年人没有足够的信任,难道是小孩的错吗?
也不能够。
想通了这个关卡,纪南的余怒瞬间烟消云散,而冯一多早就在费老师家里狂喷了半个上午,现在别说愤怒,连埋怨都没剩多少,看到小姨不生气了,马上就把那巴掌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最后两个人达成一致,戴文熙的事让她自己解决,如果她真的需要帮助,纪南可以替她联系家长和医院,但冯一多不能再管了。手机可以还给她,但物理补习班很重要,不可以逃课,也绝不能再欺骗小姨。
多多说到底是个老实孩子,说答应就答应,没有偷奸耍滑的本事。对这一点,纪南还是很有把握的。
眼下老实孩子挨了骂、闯了祸,蔫成了一根老茄子,纪南寻思这还怎么上晚自习啊,叶泽航母子可是连书包都不拿就走了,于是跟陈老师打了个招呼,叫冯一多去教室里收拾东西回家。
陈老师忙着回班里答疑,匆匆交代了几句也走了,走廊上只剩下她和费嘉年。
十月末,夜里的气温已经很低,费嘉年只穿了一件卫衣,看起来很单薄,让纪南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人不怕着凉吗。
四下无人,一种难以启齿的歉疚感像烟雾攀升,纪南看看天,看看地,手指头不听使唤地攥紧,把袖口捏出花边。
上周六因为冯一多离家出走而上演的闹剧犹在眼前,而眼前的费嘉年如古井无波,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而纪南那些乱七八糟、口不择言的话,也一个字都没被他听进耳朵里。
她向来看不惯费嘉年把自己包装成一只小白兔换取别人喜爱。他身上的偏执感太强,她主动退避三舍,费嘉年却不依不饶地出场抢镜,从抢手机到逼她认下这个朋友,再到冯一多的事,何必呢?
但那些话实在说得太绝。她当时找昏了头,接到费嘉年的电话,满腔怒火突然找到出口,费嘉年就是那只撞到枪口上被误伤的兔子。人家好歹帮她捞住了冯一多,她却恩将仇报,口出恶言。他爷爷也在家,说不定也听到了她那一番恶声恶气的胡话,那该多难受啊。
这事一直压在她心头,忙着处理冯一多的时候想不起来,一想起来就像石头,压了三四天,越压越重,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或许他也根本不想开口。一想到这个纪南就更不是滋味了,好比欠了人家十万块,她还把欠条撕了。
费嘉年没急着走,纪南的表情变幻莫测,短短十秒内多云转晴又转阴,精彩纷呈,他舍不得走。
铃声响起来,纪南装模作样地把额头上的碎头发往旁边拨了拨,“费老师不去上课?”
“今晚不是我值班。”
纪南的眉毛一动。这个神经质的微表情出卖了她的紧张和心虚,费嘉年觉得可笑。
纪南,不是很爱当道德审判员吗?不是觉得我虚伪吗?现在怎么了?
“……对不起。”
今晚听了太多道歉,费嘉年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上周六的事,真的很抱歉。”她抬头直视他的双眼,“我当时急昏了,加上过去对你有成见,所以把话说得太难听,真的很抱歉。”
谈话向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偏移,他得意不过半分钟,二人在角逐对抗当中的角色就突然互换。费嘉年可以接受纪南恶声恶气,甚至也可以接受她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他,但她只是把门打开,老老实实、大大方方,一个直球迎面飞来,把他撞得鼻青脸肿。
这不是费嘉年擅长的领域,他的手不知道往哪放,揣进兜里又拿出来,贴着裤缝又背到身后。
“没事。”
“今天这件事也要谢谢你,不然冯一多得受委屈了。”
“真没什么。”他心里莫名烦躁。
费嘉年八面玲珑的形象深入人心,这种生硬、粗鲁到有点不耐烦的语气,就是卧底记者纪南也从没听过。她小小地吃了一惊,又隐隐觉得新奇,有恶作剧的快感:费嘉年,国家一级演员,奥斯卡金奖得主,川剧变脸大师,你也有今天?
冯一多从走廊尽头飞奔而来,怀里抱着书包:“小姨,我们回家吧。”扭头看费老师,脸色不太好的样子,“费老师再见。”
费老师露出略有些勉强的微笑:“再见。”
走出不到五米,纪南阴魂不散地在后面叫他:“费老师。”
“嗯?”
“周末请你吃饭,行不行?”她说,“就作为老同学。”
费嘉年愣在原地,动也不动。
纪南乘胜追击:“那就定了,我到时候跟你联系。”
车子行驶在回家的路上,纪南在前面开车,冯一多坐在后面,起初一声不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声吸气,接着就变成了啜泣,车程未过半,啜泣演化成了号啕大哭。
“我真没想跟他动手。”冯一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真没想到,他白长这么高个子,太不禁推了。”
纪南叹了口气,靠边停下,猛抽了一把纸巾递给冯一多。
“多多,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对你出言冒犯,他为此付出了代价;而你这么冲动,也要付出代价。”
“那,那我也……”
“他说话像放屁,是该挨骂,这事儿我不怪你。”纪南说,“可你不该动手。”
“那你怪我吗?”
她的表情太可怜,纪南连责怪的话都说不出口:“你都这样了,我还怪你?”
“我就是太生气了。”
“谁能不气啊,可生气就能解决问题的话,还要警察干嘛?还要你们班主任干嘛?”纪南摸了摸她圆滚滚的脑袋,“长点记性,下次别再这么冲动了。这回叶泽航就是擦破了点皮,下回他要是脑震荡了呢?他妈不得连你带我一块儿剥皮吃了?”
冯一多破涕为笑,还有点不高兴,嘟着嘴说:“他还骂我。”
没爹生没娘养。一想到这句话,纪南就恨不得立刻掉头回去撕烂叶泽航的嘴。多多看着没心没肺,从小外公外婆也一直在淡化父母这个角色的存在感,但在社会中长大,她自然而然地会被一个小小的不同困扰:人家有爸妈,我却没有。
“过来。”纪南解开安全带。
“干什么?”
“过来嘛。”
冯一多哼哼唧唧地凑到前排座位的中间,小姨坐在驾驶室,身手敏捷地扭过来,用力抱了她一下。角度太清奇,勒得她呼吸困难,忘了要难过要生气。
纪南放开她,把她的头发理整齐。
冯一多意识到,此时此地,小姨的灵魂正处于一个极度柔软的状态,眼神温柔得像母牛,立刻抓住机会试探着开口:“小姨……”
“不可以。”眼神温柔如母牛的纪南,心肝还是很硬,“补习班不可以取消,冯一多你坐好。”
纪南要请费嘉年吃饭这件事还是被冯一多听到了耳朵里。晚上上床前,她趿拉着拖鞋跑到纪南房间里问:“你真要请费老师吃饭?”
纪南正往脸上糊面霜,“是啊。”
冯一多犹豫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我以后不会再给他添麻烦了。”
纪南笑了:“不是为了你。”
“那为了什么?”
为了让她自己心里好受点,别亏欠人家。
1-10章的内容和原1-8章剧情差不多,作了结构和内容上的修改,如果看过原文的朋友可以直接跳过~(也可以再看一遍)以及:上周电脑进水送修,存稿也丢掉好多,这几天主要把前面几章的结构修了修,再把被我丢掉的存稿写回来,周五恢复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直球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