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末没见,费老师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又重了几分。
贺明明抱着一杯枸杞茶,悠悠然踱过来,一巴掌拍在他肩头:“费老师,周末干啥了啊?”
进行了一些热脸贴冷屁股的行为。他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依然阳光和煦:“陪家里老人出去溜达了一圈。”
“脸色也太差了啊,注意身体。”
很差吗?站在洗手池边,费嘉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确实不太好,看上去像在工地里熬夜搅了两天水泥,难怪贺明明还热情地从抽屉里掏出人参养颜茶与他分享,想来并不是为了养颜,是给他吊命来的。
跟纪南的再次会面堪称灾难,费嘉年连着做了两天噩梦,内容都差不多,纪南面目狰狞地追在他后面满世界跑,边跑边喊:费嘉年,不累吗不累吗不累吗?
他从梦里惊醒,额头上都是汗。
纪南的指控犹在眼前:费嘉年,想要每个人都喜欢你,不累吗?
想要获得每个人的喜爱,这有什么不对?费嘉年对着虚空发问。我对每个人都温和无害、彬彬有礼,有什么不对吗?
纪南当然不会回答他,他自问自答:完全正当,非常合理。
但这都不关她的事。她只是说:对不起,我不关心,请你别来打扰我了。
这话话让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都只是在玩一个拙劣的把戏,到了她面前,根本不好使,撑死了就是国王的新衣,只能用以自愚。
“烦死了。”
一个声音打破费嘉年的沉思,跟冯一多吐槽小姨的口头禅不谋而合,他像被人用电击棍来了一下,猛地抬头,是贺明明正皱着眉头批作业:“烦死了烦死了,又要开会,有这个时间多批两张卷子不好吗?”
费嘉年一口气还堵在喉咙口,立时泄了出去。
隔壁五班的班主任赵立老师立刻友好关注:“费老师咋了?”
他咳了两下,笑着说:“可能是感冒了。”
“我有喉片哎。”
“不用了不用了。”
赵老师今年四十多岁,对中草药有着谜一般的热情与信心,非得把他的草珊瑚含片推销出去不可,费嘉年怎么委婉拒绝都不顶用,两人你来我往地推拿了几个回合,门口跑进两个学生,及时给费嘉年解了围:“费老师你来看看吧,叶泽航跟人打架头都打破了。”
九班的学习委员叶泽航同学,成绩非常之好,学习非常之刻苦,费嘉年去食堂吃晚饭前,他在教室里伏案写卷子,费嘉年吃完晚饭回来,他还在教室里伏案写卷子。费老师委婉地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叶泽航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这样的叶泽航,离打架这两个字保守估计也有个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费嘉年以为自己幻听了。
匆匆忙忙地跟着学生下到二楼,他心里还嘀咕说怎么跑到一班来了,冯一多的声音像一把尚方宝剑直直穿透他的耳膜——
“叶泽航,你有本事说三道四,怎么没本事站起来?碰瓷啊?”
费嘉年定睛一看,一个头立刻胀成三个大。
两个女生在旁边抓着冯一多的胳膊好声好气地劝她别说了,冯一多置若罔闻,嘴皮子上下翻飞,极尽挖苦之能事;叶泽航则坐倒在地上,脸涨得通红,胳膊肘擦破一大块皮,白色的校服外套被血弄脏,分外刺眼。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老师来了”,人群自动地散开,风暴中心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休战,把目光投向了费嘉年。叶泽航几乎是瞬间就嘴角往下撇,眼看着就要落泪了,费嘉年赶紧过去把人从地上拉起来,看他半个屁都放不出来,先问围观群众:“怎么回事?”
一个女生讷讷地说:“他们俩吵架了,冯一多推了他一把,他就倒地了。”
叶泽航这么高个子是纸糊的吗?费嘉年纳闷,嘴上说:“都散了吧,回去上晚自习,别看了。你们两个跟我来。”
纪南在六点半之前到了学校。
她当时正开完会出来,接到班主任说冯一多在学校跟同学打架斗殴的电话,脚下一软:不会吧?不会吧冯一多?一礼拜都不让我消停?
从公司到学校不算远,但一路上吃了不少红灯,纪南趁着停车等待的时间,又把老师告的状来回咀嚼了一番,越品越觉得奇怪:冯一多再怎么淘气,也没到公然在学校当不良少女的地步啊。
想了一路,到下车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纪南已经成功说服了自己:这件事一定事出有因,她得问个清楚,做错了就认,没做错的也不能让多多受委屈。
班主任提前向门卫打过招呼,纪南一路畅行无阻,脚下生风。走上二楼往拐,映入眼帘的先是冯一多,垂着头站在班主任陈老师身边,再是哼哼唧唧抱着胳膊的男生,一位妇女正搂着他的肩膀说话:“费老师,我们叶泽航平时要多乖就有多乖,你也不是不知道……”
纪南没刹住车,冲过了这个拐弯口,最后一位当事人闪亮登场,正是上周末刚被她指着鼻子单方面撕破脸皮的费嘉年老师。
冯一多看见她,眼睛都亮了,碍着自己做错了事心虚,小声叫道:“小姨!”
顶着费嘉年、陈老师和叶泽航母子的目光,纪南沉着地走上前去,脑子一抽,先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
叶泽航的胳膊是在摔倒时擦伤的,似乎并没有大碍,但他哼哼唧唧地要叫家长,两个班主任也没办法,只能把双方家长都叫到学校里来处理问题。
费嘉年和一班的陈老师并肩站在走廊上,对面站着脸色铁青的叶泽航妈妈,还有一到现场就先行大礼、拉着冯一多道歉的纪南。叶泽航妈妈显然对这个儿子是非常宝贝,气得脸都歪了:“一个道歉就完了?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要个说法不过分吧?”
费嘉年试图平息她的怒火:“叶泽航妈妈,事情都没说清楚……”
“这个冯一多同学,把叶泽航的胳膊弄成这样,大家都看到了吧?”
她的嗓门不大,奈何晚自习都开始了,整座教学楼安静得能听到头发丝落地,只剩她指名道姓的批评在走廊里回荡。冯一多本来被小姨死死抓住胳膊按在身边,一听这话就跳起来了:“是叶泽航先骂我的!”
叶泽航满脸通红:“我,我没有!”
“你敢说不敢认?”
冯一多眼看着又要原地起跳,纪南按住她,问:“骂你什么了?”
她显然是被气坏了,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骂我……他骂我没爹生没娘养的小崽子。”
“胡说!”叶泽航妈妈嘴巴一张,唾沫星子枪林弹雨似的迎面扑来。
陈老师今年三十多,见惯了高中生打打闹闹、一言不合就开始动手的场面,叶泽航这点伤说实话也就小意思。本想着双方家长到了,互相低个头道歉就完了,没想到叶泽航他妈拿儿子当龙太子,非要什么说法,要学生五体投地给你磕头吗?那人家冯家长也不是吃素的。
陈老师试探着打圆场:“弄伤了叶泽航,冯一多是不对……”
“是呀多多,都把人家打出血了。我们多多没爹没妈,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缺教养,该道歉。人家叶泽航有爸有妈,跟我们不一样是吧?”
纪南的血压在一听到“没爹生没娘养”这句话的瞬间就开始蹭蹭往上涨,看陈老师明摆着要和稀泥,立刻又升了十个点。稀泥没和上,她的理智是快给和没了,尖酸刻薄阴阳怪气的话迅速攒了一肚子,就等叶泽航他妈开口,两人对喷一通。
叶泽航妈妈不是不心虚,但纪南这话说得挺难听,一下又激怒了她。费嘉年看她双手叉腰,一副要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势,而纪南也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人,赶紧开口把战争的火苗掐灭:“我们不然查监控吧。”
班主任胳膊肘还往外拐?叶泽航妈妈一把将儿子推到跟前,“就算叶泽航这么说了,那肯定也是有原因的,你讲嘛!到底怎么回事?”
叶泽航本来就头大身子细,被他妈一推,跟豆芽菜似的在风中左右飘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闹着玩……”
费老师点点头,笑容和蔼可亲:“玩什么呢,都玩出血了?”
叶泽航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冯一多擦擦脸,说:“他跟我们班同学嚼舌头。“
事情的起源无非如此。一班和九班的男生在一起打篮球,有人聊起刚转到文科班的冯一多,说上次看到她妈妈来开家长会,好年轻啊。叶泽航学期初才帮老师统计过学生家长联络手册,说:“那哪是她妈呀,她没妈也没爸,就一个小姨。“
这话传着传着就变成了叶泽航说冯一多没爹没妈,叶泽航不以为然,这天傍晚,却在吃完饭回教室的路上被冯一多拦下了。三言两语间,两人针锋对麦芒,从口头争执变成了推推搡搡。“没爹生没娘养的小崽子”这句话就是在争执当中说出来的,冯一多根本没想到这人只长个子不长肌肉,轻轻一推就倒了,不但倒了,还流了血,哆哆嗦嗦地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让她恨不得再推上两百下的话:“我,我要叫我妈来!”
按陈老师的意思,叶泽航再怎么嘴贱,冯一多到底害得人家流了血,道理上说不过去,就让她道个歉完了。正要进一步和稀泥,费嘉年却和和气气地赶在了他前面:“叶泽航,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纪南一边耳朵竖了起来。
叶泽航他妈又跳起来了:“说什么?说谢谢她把我儿子打出血吗?”
纪南阴阳怪气的复读机又开播了:“我们多多没爹没妈,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家叶泽航……”
叶泽航妈妈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纪南比冯一多本人还上头,眼下脑子里就剩下一个念头,把这对母子气死算完,突然衣角被轻轻扯了一下,她猝不及防,口头输出戛然而止。
费嘉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脸上毫无波澜。“叶泽航乱讲话,应该道歉,冯一多,你动手伤到了他,也得道歉。”
冯一多被小姨一套组合拳吓懵了,看费老师大概是全场唯一一个还保持理智的成年人,非常配合,老老实实鞠了一躬。
费老师一贯和气,一张细皮嫩肉的脸上总是笑容灿烂。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冯一多也道歉了,费老师真挚的神情又好像在划重点说“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叶泽航妈妈想来想去,一肚子气越想越多,却没法往外撒,只好摁着儿子的头也道了个歉。
纪南揽着冯一多,看叶泽航妈妈老母鸡护崽似的推着叶泽航往外头走,气势汹汹,颇有老娘今天走了再也不回来了的姿态,回想过去十几分钟里发生的种种,突然觉得荒谬极了。
……叶泽航,你可是优等生,怎么也像冯一多一样不拿书包?
还是说现在的学生上学就是不拿书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