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县距离信川市区五十公里,开车不过一小时车程,背靠大山,盛产花木。
费成章年少时,樟县甚至还不算个县,村民多以花木育种为生,穷得面朝黄土背朝天,他在这里生长到十几岁,因为老天赏脸读书好,才有了挣出头的机会。八十年代这里通了公交,许多人开始往外跑做生意,小小的山村发展速度惊人,在十年内合并了周围几个村镇,并称樟县,几个兄弟姐妹的孩子早年上学受了他不少恩惠,发达了后也没忘了这个穷书生老叔,这些年逢年过节,总有走动。
费建明以前特别不爱回老家,觉得这几个堂了两堂的兄弟赚了几个钱就鼻孔朝天,他在体制内,跟他们说不到一块儿去。等大家都有孩子了,尤其是孩子上初高中那几年,回老家才稍微地有了那么一点趣味:这几个堂亲戚家的孩子,念书可都不怎么样,最高学历高中,最低学历小学,名副其实的九年制义务教育漏网之鱼,也不知道怎么给他们漏出去的。
只是万万没想到,费嘉年这个小兔崽子不听他劝,读书也不往下读了,跑回信川当老师。当老师有什么好的?他这些年在官场处处受气当夹心饼干,就是因为当爹的没本事。现在好了,往上一代不行,往下还是不行,要他说过年就不该回来给人家笑话。
想到这儿,费建明狠狠地把烟头丢进了炉灶里,小声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百米开外,正帮二姑从车上卸年货的费嘉年鼻子一痒,打了个惊天动地的打喷嚏,小堂妹曼曼从屋里出来,故作神秘地说:“哥,有人骂你呢。”
话刚说完,就看见这个一贯温和稳重的远房大哥扯了扯嘴角:“是有人想我。”
她脚下一滑,差点跪倒在地,叹道:“骚还是你骚啊。”
“乱七八糟的话少说!”二姑一巴掌拍在她后背。脑袋是不可能拍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本来学习就不好,可要格外注意保护大脑。曼曼去年中考堪堪过线,近了本市一所垫底高中,学习成绩显然和她的考分成正比,都是很不怎么样,她妈现在恨不得把“女孩要有女孩的样”写在她脑门上。
曼曼不听她妈的,凑上来问:“哥,你交女朋友了?”
费嘉年不理她:“管好你自己。”
“跟我说说嘛。”她跟在他屁股后面满屋子转,“我也是女生啊,我帮你出谋划策……”
大放厥词还没放完,她妈从后面蹿上来拎住了她的耳朵:“赵曼曼!什么男男女女的你给我少搞!”
曼曼嗷嗷叫着跟她妈求饶,费嘉年趁机提着两袋小青菜飞速远离战场。
小县城的生活悠闲而忙碌,年轻人多在外打工做生意,逢年过节才回来,整条街都热热闹闹的。小朋友尖叫着穿过堂屋,一头撞进费嘉年怀里,低头一看,是堂哥家的孩子,可怜巴巴地说对不起,两条大鼻涕垂在嘴唇上方,很危险地伸缩着,费嘉年不忍直视,伸手给他抽了张纸,把人放走,掏出手机给纪南发了条微信:“老家这边快翻天了,到处都是小孩。”
纪南回得很快,显然无事可做:“费老师支教呢?”
“都是小学生,我支什么教?”
她发了张图片过来,信号不好,加载了好久才出来,是一卡车猪仔。
“在路上看见你了。”
照片把路牌也拍进去了,费嘉年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打电话给她:“出门了?”
纪南就是看到运猪猡的车,一时起了玩心,没想到费嘉年眼神这么好使,摸摸鼻子道:“费嘉年,你是名侦探吧?”
他轻轻笑:“我会算命,不知道吧?”
“挺好哇,教育局不让老师开家教班,你还有别的副业。”
“你去哪里?”
“西湖。”
纪南正停下车开门,听到电话那头丁零当啷一阵响,好像是不锈钢的脸盆被打翻了,费嘉年有点蛮横地问:“不是说等我回来一起去吗?”
纪南愣了愣,一种隐秘的窃喜涌上心头:费嘉年是吃醋了吗是吗是吗是吗?所以他嘴上没表示,其实心里很把她说的话当回事!
就是搞得她有点渣女的意思——可她明明就是个司机哎。
“我当然要等你一起去啊,想什么呢?”她的声音里透着得意,让费嘉年没来由地觉得有点羞耻,“我把多多送去跟她爸爸吃饭。背着我爸搞地下工作也就算了,家属还不理解,我这工作也太难做了吧?”
冯一多的爸爸跟纪南她爸关系不是一般的不好,费嘉年听她说过,于是这个理由就显得非常有说服力了。他摸摸鼻子——这是纪南的小动作,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给学过来了。
“理解,家属不但理解还支持呢。”
“老家怎么样啊?”纪南双手插兜,“跟你说过没啊,也是我爸老家哎,我姐当初生孩子就在那里生的。”
“不错。”他轻描淡写,“什么时候也回来看看?”
“老家亲戚都跑光了,回来也没意思。”她说着说着品出味儿来了,“费老师,想我了?这才几天啊?”
尾巴都翘上天了。费嘉年还没来得及说她,她又匆匆忙忙地说:“先挂了啊,多多找我。”
……想一出是一出。费嘉年对着手机轻轻哼了一声,表示抗议。
西湖停车场门口,纪南像接头交易似的把冯一多交付给了她爸爸。
冯世康比上次见面看起来黑瘦了一些,据多多说是前段时间开始跑南方的生意,风里来雨里去,一张细嫩的面皮愣是在两个月内骤然老了三岁。他父母在辽城开厂,从小家境殷实,大学毕业后又直接回去当了少东家,压根没吃过什么苦,这段时间想必过得不容易。
“中午一起吃饭吧?”
冯世康每次见纪家的人都像老鼠见猫,弄得纪南也不舒服,这次本想照旧拒绝,冯一多可怜巴巴地拽住她的袖口:“被外公知道了咋办啊?”
冯世康是昨天晚上到的信川,电话里连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讲了半天纪南才听明白个大概:他想带多多回辽城爷爷奶奶家过几天。
这件事也是他做得欠妥,就算想带孩子回去,也得早点打个招呼,贸贸然就来家里把人带走算什么?别说纪昌海会发火,就是纪南也反感:冯世康又不是大总统,说走就走啊,爸妈还一年到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呢。
可是晚上冯一多可怜巴巴地溜到她房里求她,先说外公不喜欢爸爸,肯定不让她去,又说从小到大没去辽城过过节,今年也没机会出去玩,说到最后都快哭了,纪南根本没法拒绝,只能答应先带她出来跟她爸爸吃个饭,商量商量再说。
冯世康订了西湖边一家高级餐馆的包厢,正月里十分火爆,价格都往上翻了两番,纪南看了眼菜单,知道他是下了血本讨好自己,但想想纪昌海那个臭脾气,还是硬着头皮婉拒糖衣炮弹:“姐夫,点太多吃不下。”
她很少叫他姐夫,或者说纪家人都很少正面称呼冯世康,纪昌海叫他“喂”,冯蕾叫他“小冯”,都是充满距离感的称谓。冯世康正在开饮料,手顿在半空,有点尴尬地“哦”了一下,冯一多适时地开口打破僵局:“爸,我想喝冰可乐。”
“不是长痘吗,喝什么可乐……”冯世康啰啰嗦嗦地站起来,走到包厢外跟服务员交代了两句。
被她这么一打岔,纪南就觉得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了。冯世康今天学乖了,只管点菜布菜,过分的要求绝口不提,一顿饭吃得纪南越吃越难受,到最后忍不住主动捅破了窗户纸:“姐夫,我爸那个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年前跟他低个头打声招呼这事儿还有戏,现在临时提要求,太晚了。”
冯世康的脸一下就白了。冯一多正伸手夹菜,筷子掉在了桌面上,她抬头,强作镇定地看看小姨:“……先吃嘛。”
纪南把一筷子苋菜送进嘴里,怎么都吃不出味儿。
冯一多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啊。她还以为多多是个小孩,可小孩子是不会看人眼色的。
吃完饭,冯一多父女去西湖边上的商场里看电影,纪南实在是呆不下去了,胡乱地道别就回了停车场。她跟爸爸说的是带冯一多出来玩,为了不让他生气,冯世康来信川的事是半个字都没提,现在也不能一个人回去,不然没法向爸爸交代。站在车边,她本想打电话叫林婉出来玩,突然想起林婉今天跟丁医生回婆家了,一下又觉得泄气。手插进外套口袋里,触到一个硬硬的纸壳,是半盒女士烟。
上一回穿这件外套还是去年十一月,她随手把东西塞进口袋里就忘了。指尖传来淡淡的烟草味,纪南皱了皱眉:有点臭。是放坏了吗?好像也没有。以前从不觉得臭的,只觉得能让自己心安。
也就是在同一个瞬间,她恍惚间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姐姐了。纪东的脸像沉到水底的宝匣,光芒淡去,面目模糊。她的心现在满满当当的,全是些温暖、柔软、没什么营养的东西,一点空间都没有了。
远远地望去,天蓝得像透明宝石,阳光如黄金。说好的寒流迟迟未来,她总觉得跟费嘉年的约会要泡汤,不过没关系,天气好也好,不好也罢,总之跟这个人走在一起,她就莫名地觉得开心。
这种快乐太过纯粹,有时几乎让她觉得歉疚。
想到这儿她掏出手机,又给男朋友发了条骚扰短信:费嘉年,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回:想我了?
语气好贱啊!纪南笑骂,又打字:方便打电话吗?
回复没收到,费嘉年直接打回来了,上来就一句:“太客气了吧,纪南。”
“那不是刚交往就异地了吗,我得好好维护网恋人设。”
“西湖好玩吗?”
怎么有股醋味啊。费嘉年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望天。亲戚家的小孩子尖叫着冲去买鞭炮,几乎擦着他的鼻子过去,纪南迟迟没说话,他觉出点不对来:“怎么了?”
她叹气:“碰到难题了。”
“会解吗?”
“不会啊,这不是来请教费老师了吗?”
“超纲题我也不会。”他大概猜到她在头疼冯一多的事,陪着她漫无边际地瞎侃。
“那我瞎蒙了?”
“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全都一样就选C。”他轻描淡写。
纪南咯咯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