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南怎么也想不到,那是这一年里她最后一次跟费嘉年当面说上话。
一夜之间,这人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依然每天晚上护送冯一多回家,纪南从八点多开始就端坐在餐桌边,想着等他来了怎么也得问问,听见钥匙捅进锁眼的声音,回过头,门外站着愣头愣脑的冯一多。
“费老师呢?”
“……回去了啊。”
桌上也再没有他买来的早餐,豆浆油条豆腐脑,清水白粥加火腿。她之前吃在嘴里还嫌冷嫌硬,指手画脚地要费嘉年去另一家店买。
大腮帮子、保鲜餐盒、半睡半醒间被人摸着脑壳的痒痒的触感,一切好似天亮前半小时做的梦。
纪南摸不着头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看到什么东西的轮廓,可就是触碰不到。
冯一多一月中旬就考完了期末考,接下来两天就是讲试卷,纪南去接她回家,在学校门口遥遥地见了费嘉年一面。说是见面,其实只是她坐在车里,隔着一条马路,费嘉年从学校大门里走出来,一位中年男老师跟他说了句什么,他笑着点点头,然后招手道别。
他似乎特别中意连帽衫加大衣外套的搭配,也就是仗着自己身板还算挺拔,廉价的快时尚品牌轮着排列组合,倒也不觉得潦草,还颇有点青春大学生的意味。纪南摸着自己额头上刚冒出来的一颗痘痘,突然他的目光朝这个方向扫来,她就着方向盘埋下头,黑暗里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急促且不安,心里纳闷:我这是做贼呢?
悄悄抬起来,费嘉年正好跨步上了公交车,背包拉链上的挂件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后排车门被猛力拉开,冯一多穿着件臃肿的羽绒服,费好大力气才把自己塞进来,拍拍她肩膀:“走不走?”
纪南咬着嘴唇,心里堵着一口气没处撒,伸手用力拧车钥匙。只听见咔嗒一声脆响,冯一多没见车动静,凑上来想问怎么了,小姨阴着一张脸把半截钥匙举到他跟前:“……断了。”
喝凉水都塞牙。
纪南的低气压持续到了第二天,因为没有车,只能坐公交车或打车上下班。又近年关,冷风呼呼地吹,上午打车过去还勉强能接受,晚上为了不排队就只能走五百米去坐公交,北风吹得人脑壳疼。
纪南把手揣在羽绒服兜里,哆哆嗦嗦地沿着商业街人行道往前走,有顾客从店里推门出来,巧克力的香味乘着风钻进她的鼻子里,抬头看,正是她给费嘉年买礼物的那家店。
橱窗里的巧克力礼盒已经换了另一波,大红包装盒上印着春节的喜庆纹路,看上去热热闹闹的。店员小妹正好出来调整装饰灯带,对她笑笑:“我们家的巧克力口味很不错的,您要进去试试吗?”
纪南的口鼻都埋在围巾里,摇摇头。
“礼盒也很漂亮,现在买两盒送毛绒玩偶。”
纪南瞥了一眼,粉红色小熊变成了大红色,好土,盒子也土,都没她送费嘉年那个好看。
小妹进门去了,纪南站在外面没走,从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太久没剪头发,刘海都遮住了眼睛,纪南用手指梳了梳,梳成了一条条的三毛状刘海,于是干脆泄气地伸手往上一捋,又宽又大、还闪着油光的额头霎时暴露在冷空气中,她恼怒地打了个哆嗦。
费承章在晚上八点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先是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接着才按响门铃,他扒着猫眼,看见一只圆滚滚的小熊。
这只小熊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进门第一句话就是:“费老师,家里不开空调啊?”
“一个人开什么空调?浪费电。”
纪南捧着他给的热水喝了一口,问:“费嘉年呢?学校都放假了,不来看你?”
“去北京找他妈妈了。”费承章侧着头,“他妈妈你见过的吧?上次在病房里。”
纪南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何安平这个名字。费嘉年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也是某人和某人的孩子,可大概是因为他天生妥帖会照顾人,以至于她无意间会忽略这个事实。
“……过年不回来了?”
“就在那儿过呗,也很久没跟他妈妈一起过年了。”
费承章把情绪掩饰得很好,但还是露出一点点马脚,这一点马脚落在一个老人的脸上就特别明显,让人难过。
纪南神经质地用指腹摩挲茶杯柄,仿佛考虑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把手插进口袋,说:“冯一多最近好烦啊。”
老人抬起头:“怎么了?”
“老蹲在家里玩电脑,好烦,玩五子棋,还有国际象棋,眼睛都玩坏了。”
“你带她出去转转嘛。”
“我还要上班啊,廿七才放假呢。”纪南理直气壮,两只眼睛滴溜溜转,“费老师,我要不把她弄到你家来吧,我们家也没个人做饭,不像话啊。”
费承章还没反应过来,她又想起了什么,得寸进尺地把他当点读机:“哎费老师,那费嘉年他住他妈妈家吗?”
“是啊。”
“地址您知道吗?”
费承章张口报了一串,若有所思:“你问这个干嘛?”
她低着头在手机上记下,随口说:“给他寄点年货。”
她也不肯说老实话。
费承章咂摸出点味儿来了,看她嘴巴闭得很紧,话到了嘴边转悠两圈又给咽了下去。她也不吭声,闷头打字,在茶杯口飘出的氤氲热气里,一些相当久远的回忆突然涌上费承章的心头。
大约是费嘉年上三年级的时候,四驱赛车是同龄孩子间最拉风的玩具。粘着润滑油的齿轮和轴承躺在桌肚里,一放学,孩子们就在小区健身区边的水泥空地上玩遥控车,车轮和水泥地摩擦的声音能从下午四点一直响到晚上七点,爸妈骂骂咧咧地下楼来把人挨个地提上去。
那段时间何安平在外面出差,费嘉年就住在爷爷家。他是所有小孩里顶顶乖巧的那一个,从不让人操心,放学回来还会用零花钱给爷爷买小蛋糕吃。有一回费承章去学校接他,回来时在小区门口碰见了同班同学,那男孩胖胖的,揣着辆擦得锃亮的遥控赛车问:“费嘉年,你跟我们一起玩不?”
费嘉年摇摇头,说我得回家写作业啊。
走出两步却还回头看。到底是小孩子,自以为把羡慕和渴望隐藏得有多好,大人都能一眼看穿。
晚上吃饭时费承章就跟费建明说起这件事,四驱车也不算多贵,给孩子买一个吧。费建明放下饭碗抹嘴,问儿子:“你喜欢?”
费嘉年顿了顿,说:“还行。”
费建明的耐心向来有限:“还行是什么意思?到底喜不喜欢?男子汉爽快点。”
费嘉年把最后一粒米饭扒进嘴里,轻轻摇头。
妥帖稳重、情绪稳定对于现代社会人来讲固然是件好事,但四驱赛车就像童年和少年时代无数件他喜欢而又不肯开口讨要的事物,十几年过去,费承章不知道费嘉年是否依然在意,但那孩子低头时微妙的落寞神情,让他一直记到如今。
外面又在刮风,纪南被风声惊醒,起来关窗户。这个家里的零件都上了年纪,窗户锁扣也锈掉了,她掰得费力,正想着下次要找人来上上油,忽然听见费承章在身后开口。
“年年呢,从小就爱把事憋在心里,情感方面也挺封闭的。”
喜欢和讨厌,如果不说出来,那就毫无意义。这话费承章跟他说过,可他只是笑着回答:我知道啦爷爷。笑容温和、乖巧,依然是那个不让任何人操心的听话的小孩。
“这样其实蛮好,不太会被别人影响,但也不好……”他冲着纪南笑了笑,“难免会错过很多事。”
纪南实在穿得有点多,站在窗前扭过身子回望,看起来憨态可掬。
费承章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这个做爷爷的不好多说……”
“您放心吧。”
憨态可掬的小熊拍打着手上的铁锈,笨手笨脚地弄不干净,干脆开了水龙头洗手。哗啦啦一片水声中,她的声音脆生生的:“我们都这么大人了,日子都过得挺好的,您就别操心啦。”
纪南把手洗干净,将餐巾纸丢进垃圾桶,动作行云流水,最后问:“明天我出差,把冯一多送到这里来,拜托您给管三天饭,行吗?”
费承章差点没接上她的话题,讷讷地点头。
她笑得贼兮兮:“门口那袋垃圾我帮您带下去吧?”
民间俗语谓:腊月二十六,杀猪割年肉。
何安平往年都要工作到除夕,今年破天荒头一回,假期从今天就开始了。前一天晚上就兴冲冲地说要儿子明天陪她去办年货,结果一觉睡到九点,费嘉年六点就被顽固的生物钟唤醒,在门外转了两圈,最终不想打扰她,自己出门去了躺超市。
等何安平顶着一头乱发慌慌张张地从房间出来,从蔬果到肉类,该置办的东西都已经一一置办齐全,费嘉年围着围裙在厨房择菜,听见声音回头打了个招呼:“中午吃红烧肉行吗?”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何安平点了点头说好。
费嘉年转过身继续择菜,水龙头一开,热水喷在手背上,烫得他猛一缩手,不锈钢的沥水篮掉在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何安平在客厅遥遥问怎么了,他高声喊:“没事。”
这一天就是这么开始的,煎蛋还煎到了个双黄的,邪了门儿了,费嘉年心想。
外面开始下雪,天空阴沉沉,明明是中午,在家却要开灯。他其实很喜欢这种天气,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窗户上结了水珠,家里却依然这样温暖。如果爱的人都在身边,那就更好了。
想到这儿,费嘉年没来由地心里一空。
何安平过来问:“今晚咱们包饺子吧?”
“……我没买饺子皮。”
“自己擀啊。”她看起来很有信心。
费嘉年想到童年时代几次目击她做饭现场,次数不多,但无一不堪称惨烈,正欲再委婉规劝一番,门铃响了。
“我去开。”
费嘉年脱口而出:“我去吧。”
脱下塑胶手套往外走,费嘉年突然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咚,咚,咚,跟拖鞋拍打地面的声音不同,非常沉重而且有力,还有回声。
原来是心跳。
把手放在门把上的瞬间,费嘉年恍然大悟。
下一秒,一颗被围巾和毛线帽子裹得圆滚滚、严严实实的脑袋从门背后伸出来,两颊被风吹得泛红,显然冻得不轻。一张脸上,嘴巴、鼻子和耳朵都裹在围巾里,只有眼睛露在外面,见了他,就从眼底浮上亮晶晶的笑意,连眼角都笑出喜庆的纹路:“费老师,过年好啊。”
见他呆在原地,这只圆滚滚的小熊招招手:“不让我进去?”
“……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拜年啊。”她嫌说话不便,把围巾往下拉了拉,扬起下巴对着他,姿态半是玩笑半是胡搅蛮缠,无端多了点撒娇的意味,“我跑这么大老远来见你,连口热的都不给我吃啊?”
纪南:请假理由:追男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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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