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纪南这场病来势汹汹,前三天在家动弹不得,基本上是个废人。费嘉年操足了老妈子的心,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打车送冯一多回家,用电饭锅给她定时煲粥,打从她爸妈走后,家里冰箱的利用率头一回飙升到每次拉开门都能看见新鲜蔬果的程度。
费嘉年的养生法则相当古老、相当固执,比如生病就要多喝水。早上要喝水,晚上要喝水,中午在学校午休还打电话来叮嘱:“记得多喝水。”
纪南被他灌得实在受不了,说:“你们当老师的都这样?职业病?”
费嘉年正端着茶杯喝养生枸杞茶,手一抖,嘴唇就挨了烫。
“什么病?”
“老爱给人灌输东西。那位贺老师呢给你灌个相亲对象,你呢又来灌我。”纪南气哼哼地数落着,费嘉年听她顿了顿,接着说下去:“就算我答应,我这膀胱也答应不了啊,半夜尿了怎么办?你来给我洗床单?”
万事皆可玩笑,直白到粗鲁。
放在刚见面的时候,费嘉年怎么都想不到纪南嘴里会说出这种话,可现在听见了,竟也不觉得奇怪——她就是这样的人。
“行啊。”
费嘉年见招拆招,几乎可以想见纪南被他噎了这一口,在电话后面直翻白眼的样子。
纪南却不如他所想,倒吸一口气:费嘉年变了!她的流氓话都能接了!
相亲这茬她是故意提的,就想看看费嘉年什么反应,结果他根本没反应,还跟她抬杠。抬杠也不用这么努力吧大哥!
国家特级抬杠选手费嘉年慢条斯理地说:“你家洗衣液不够用了,你知道吗?”
纪南这才意识到这两天家里来了个费田螺,衣服都是他洗的,顿时偃旗息鼓:“楼下便利店有。”
“我晚上带过去吧。”
纪南还在家躺着,费嘉年自然而然地继续扮演老妈子。贺明明抱着一叠作业从外面进来,这话正好被她听到了,费嘉年见她在对面坐下,抱着本子不撒手,张嘴就是一句:“费嘉年,你谈恋爱了吧?”
费嘉年的脸上闪过瞬间的错愕,然后迅速被温和的微笑掩盖住了:“没有。”
撒谎,是在撒谎吧。贺明明心想。
这事其实早两个礼拜就有点苗头了,只是她没想到。作业本还摊开在桌上,费嘉年像突然掉进另一个空间,抓着红笔一呆就是十几分钟,直到有学生来找他问题目或同事叫他开会,抑或是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每天在同一个办公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贺明明从他的语气、表情甚至坐着的姿态就可以确定,电话那端不是一般角色。
她从来没见过费嘉年这么松弛。
对,就是这个词,松弛。他依然待每个人都很好,可是不一样了。
贺明明的脸上分明写着“我要跟你算账”,费嘉年自认没什么账好算,掌心却有汗。
何安平的电话救了他。
何女士向来喜怒形于色,费嘉年记得她还在信川工作的时候,每天晚上下班回来会在玄关喊一声“我回来了”,凭这四个字,费嘉年就能推断出妈妈今天到底过得怎么样,以此计划在饭桌上要说什么话:她心情好,他就多说一些学校的事;她心情不好,他就只管埋头吃饭。
大概是最近工作顺心如意,何安平的语气堪称和蔼可亲,问他下个月就过年了,要不要来北京。他不放心爷爷,半天没答话,何安平还以为是费建明不让,说:“你爸那儿别管他,我去跟他说。”
费嘉年心想:还是别了。
这个家女主外男主内,艰难地维持了好多年,费建明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要是何安平真跟他说儿子上她那儿过年,他怎么着也得发一通脾气。那年寒假去北京,结果生病耽误了高考,他坐飞机过来,愣是到病房里指着何安平的鼻子破口大骂。这件事费嘉年当个笑话似的说给了纪南,她躺在床上喝粥,边听边吃,说:“叔叔还挺讲究。”
“怎么?”
“你这是倒霉啊,他骂两句给你去去霉。”她振振有词,费嘉年在纪南歪理大全上又加了一笔。说完了玩笑话,她放下碗,托着腮帮子感概:“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跟我同学去北京玩来着,窗外下好大的雪,我们就在里面吃火锅,冰火两重天啊,很好玩的。”
“年年?”
费嘉年回过神来。何安平又问:“来不来?”
眼前有雪的残影,他甚至闻到涮羊肉味儿。想了一下,费嘉年说:“我想想吧。”
蹲到第四天,纪南脸还没消肿,已经开始居家上班了,几张ppt做完抬头一看,时针已经转到八点,赶紧跳起来去厨房。费嘉年昨天把半成品放在了冰箱里,她拿微波炉转一转就行。
费老师不愧是费老师,严格规定了病患纪南的三餐作息,并且反复敦促,弄得她很不好意思,仿佛这个破烂身体如果没在一礼拜内恢复到能打拳的程度,就是辜负了费老师的一番苦心。
她优游自在地吃完了一份鸡丝粥配蛋皮,把费嘉年的保鲜盒也洗干净,又坐在桌边看了会儿资料,门外传来冯一多的说话声,是费嘉年又把多多送到了家门口。
纪南根本心不在焉,眼睛盯着屏幕,耳朵却一直竖着留意外面的动静,立时跳起来拉开门往外跑,脚趾踢在门角上,痛得她险些叫出声。
“你怎么啦?”
冯一多扔下书包过来扶住她胳膊,费嘉年原本把人送到就要走,听到声音以为出了什么事,也冲了进来,见状哭笑不得:“大晚上的表演杂技呢?”
她抱着脚蹦跶,痛得面目扭曲,呲牙咧嘴地说:“……洗衣液呢?”
把这茬忘了。费嘉年叹了口气。“我现在下去买,你别动了。”
纪南家小区门口有超市,货架上林林总总排列各种品牌、规格的洗衣液,费嘉年打电话给纪南,问她要什么牌子的,她一愣:“牌子?”
“对啊。”
“……随便买。”她对这事一点不在意,还使唤他:“费老师,帮冯一多再拿瓶可乐。”
“什么牌子?要无糖的吗?”
纪南说了声稍等,对面就没了声,应该是跑出去问冯一多了。
费嘉年在心里嫌弃这对姨甥,毛病一模一样,都想一出是一出。面前就是冰柜,他顺手拿了瓶矿泉水,在玻璃里看见了自己微笑着的面孔。
怎么回事。费嘉年伸手抚摸嘴角。
有人在身后叫他的名字:“费嘉年?”
声音娇软清脆,咬字的方式非常特别,都不用转过身,费嘉年就认出了它的主人。林婉站在三步开外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像打量培育基地里的大熊猫:“你怎么在这儿?”
“买东西。”
他的回答跟废话没区别,她没打算就此罢休:“你住在这里?”
“……不是。”
“跑这么远来买洗衣液?”
“我家附近的超市卖完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谎言像长了脚,非常顺畅地从嘴里跑出来,费嘉年甚至来不及踩下刹车。人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
耳畔的手机通话还在继续,冯一多接过纪南的手机嚷嚷:“费老师我要无糖可口可乐!可口可乐哦,不要百事。”
面前的林婉走近了一步:“纪南就住在这个小区,她最近好像病了,我来看她的,费老师要一起去吗?”
“不了。”
一脚下去油门踩到了底,这下是真的回不了头了。
一盏坏掉的日光灯悬在头顶,间歇性闪光,林婉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点微妙的笑容,仿佛说:费嘉年,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想说什么啊林婉?我怎么了,纪南生病了,我来照顾她和冯一多,有什么不对吗?
灯光闪烁的间隙里,费嘉年突然福至心灵。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没什么不对的。唯一不对的地方,是他脱口而出的那个谎言。
电话那端的纪南从冯一多手里抢回手机,屏幕上显示通话已结束,冯一多在边上叨叨:“再打一个行不行?忘记跟他说要冰的了。”
纪南置若罔闻,盯着屏幕想: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就挂我电话啊?等他上来得好好批评一下。
盘腿坐在沙发上,她举着镜子左右看了看,两边腮帮子的大小日渐接近,想必这周末就能恢复了。于是马上又想起费嘉年的好来:批评就算了……但还是不礼貌!
门铃乍响,她三步并作两步去开门,刚想说费嘉年你怎么挂我电话啊,费字还没说出来,就在她看见林婉的瞬间被及时地咽回了肚子里。
林婉是去医院接老公下班,顺便来看看她的,下午还跟她打过招呼,她给忘了。
“我在楼下碰到费嘉年了哎。”林婉不经意地说起。冯一多正在她背后找东西,闻言直起腰来,表情惊愕,刚要开口,被纪南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他没上来?”
“他说来买洗衣液。这人挺逗啊,大半夜买洗衣液。”
林婉坐了十分钟就走了。纪南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数次翻过来查看,有两条同事的微信、三条app推送、一条快递短信,就是没有费嘉年的信息。
家里冷得像个冰窖,冯一多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冻得打了个哆嗦。小姨还在客厅里,用羽绒衣把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蹲在沙发上,像一座沉默的小山。
“小姨你干嘛呢?”
她没应。
冯一多莫名其妙地走近去看,纪南把手机放在面前,轻声嘀咕:“……干什么去了啊。”
啊最近也太忙了 三天一更是极限了 让我慢慢写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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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