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来得晚,十二月,第一场令人手脚发僵的冻雨才正式降临信川。办公室的老师们团购了养生壶,放在储物柜上咕噜咕噜地煮红枣枸杞茶,费嘉年也入了股,顺便买了免洗洗手液和护手霜,放在讲台上给班里的老师同学用。
贺明明看他抱着个大盒子回来,还纳闷说费老师家里开美容院啦?听他解释,立刻竖起大拇指:“费老师,你也太贴心了吧!”
费老师向来是个很细心的人。
开学初有同学进门时在讲台上绊了一跤,费老师第二天就拿贴纸沿着讲台边缘贴了一圈,颜色醒目,让大家都小心台阶。还有班里的窗台,大扫除时女生们抱怨窗台落灰多、难擦,也是费老师自掏腰包买来防尘纸贴起来。
这就是费老师的好。他贴心、友善,是最好的工作伙伴,将来也会是最好的伴侣。
贺明明凑上来,“费老师。”
“嗯?”
“最近有女朋友没?”
她问得突兀,不是“有没有女朋友”,而是“最近有没有”。
费嘉年下意识地握紧了杯子把手。“没有。”
“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贺明明迅速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挑出一个适龄女青年来,“我表妹,今年大学刚毕业,盘靓条顺,小嘴啵啵甜。”
费嘉年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是介绍表妹还是专业红娘兜生意啊?
“谢谢你啊贺老师,我还早呢。”
贺明明是费嘉年来信川一中工作后第一个认识的同事,盖因当时在同一间办公室的老师们只有他们俩在三十岁以下,在各位同事家长里短小孩老人的话题里格格不入,自动就成了办公室话搭子。几年相处下来他也看明白了,这个人没什么心眼,同样地也没什么眼色。
周五晚上,贺明明死活要拉着他去吃火锅,说是两个人能凑到满减。信川城区堵得水泄不通,两人花了足足四十分钟到她指定的火锅店,座位上已经有人在等,见到他们走进来就挥手。
“我表妹,上次跟你说的。”
贺明明的表妹叫赵津,在本市一家室内设计公司工作。贺明明老师这个红娘做得非常失败,作为她热情营销的对象,不管是赵津还是费嘉年,双方都兴趣缺缺,只看在介绍人一腔热血的份上,勉强调动面部肌肉作出恰当的表情,配合她聊一些有的没的,锅还没开,费嘉年就想走了。
贺明明正聊到班里有个男生午睡打呼噜,费嘉年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仿佛天降救星。抓起来一看,是纪南。
“费老师?”听筒里人声嘈杂,纪南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在忙吗?”
“没有,你说。”
店里实在太吵,听不清楚她说什么,费嘉年想调高音量,手指却不小心碰到免提键,纪南的声音就这样清清楚楚地冲进每个人的耳朵:“下周六不是要物理会考了吗,这周还是老时间去你家?”顿了顿,又说:“你现在在家吗?我在你楼下。”
贺明明的笑僵住了。
什么去你家?还老时间?怎么回事费嘉年?啊?她可是信誓旦旦跟表妹保证过,这是个温柔体贴绝世好男人,要不是她已经有男朋友了非得亲自拿下不可,费嘉年就这么拆她台也太不像话了吧?
纪南对那边的腥风血雨一无所知。
日历翻到今年的最后一个月,全省高中会考也到了眼前。经过费老师近两个月的魔鬼式密集训练,物理会考指南都翻烂了,冯一多总算从及格线上下颤颤巍巍地攀到了八十分,纪南也终于对这颗脑壳有了些许信心,对费嘉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有心想给费嘉年打点钱,琢磨现在老师都不能开补习班,别把人家坑了,就暂时把这事放在了一边。今天下班不算晚,冯一多在学校吃了晚饭自己会回家,也不用操心,她在公司等着晚高峰过去,就玩手机摸鱼这会儿功夫,给费嘉年买礼物这件事就又从大脑的角落里冒出来了。
外面还在下雨,纪南站在临街的橱窗外认真观察,仿佛学生时代做英文习题,在四个模棱两可的选项中竭力分辨语法对错。
最终选定的是一只小臂长宽的礼盒,粉色包装,里面分格排列着形状精致的牛奶巧克力,外面用天鹅绒的丝带捆好,附赠一只毛茸茸的小熊。
可爱。纪南想。挺适合费老师的。
她想一出是一出,风驰电掣地赶到费嘉年家小区门口,这才想起自己其实不知道他家住哪儿。
电话那头他没说话,纪南提高嗓门,又叫了一声:“费嘉年?”
“嗯。”嘈杂的背景音突然消失,他走出了房间,“你在我家楼下?知道我家住几楼吗?”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你家住哪栋楼。纪南望天,“不清楚。”
“等我一会儿,我现在回来。”
原来是在外面啊。她应该提前打个招呼的,全给忘了。纪南有点懊恼,刚想说那我改天再来,费嘉年却直接把电话挂了,都没给她致歉的机会。
费嘉年说到做到。十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里面钻出一个费嘉年,穿着球鞋、牛仔裤和黑色大衣,白色卫衣兜帽就翻在外面,小跑过来的时候,看起来简直还像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吃完饭还要掐着门禁时间赶回寝室。
“怎么在这里等?冷不冷?”
他还有点喘,说话的时候微微弯腰屈背,这么一来又是个十足的大人了,像老师和小学生说话。纪南情不自禁地挺直背,拉开安全距离。“我坐车上等呢。”
“找我有事?”
她终于想起手里还有礼物,“这个给你。”
牛奶巧克力的味道在雨中蔓延开来,不知是否为错觉。费嘉年看了看标牌,是最近网上很火的一家店,标价不低,办公室的女老师们偶尔会奢侈一下,买个小蛋糕尝尝。
纪南把手抄在口袋里,嘴唇冻得发紫。“冯一多那个物理水平,多亏了你。”
“还没考完呢。”
“没考完才要送礼呢,要是考得不好,我心情就不好,哪还记得给你送礼啊?”她又开始说歪理,振振有词的,就是冻得打磕巴。“还有这个熊。”
粉红色小熊,捏在手里毛茸茸的,很暖和。
“可爱。”费嘉年轻声说。
“是吧,我也觉得可爱。”
“吃饭了吗?”看她摇头,费嘉年微微地抬起下巴示意她往里走,“去我家吧,我也没吃。”
费嘉年家的小区建成于千禧年前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厨房和餐厅连通,再往里是两个房间。大的那间原本是父母的卧室,费建明离开之后,费嘉年把沙发和书桌搬进去,将其改造成了起居室。
邀请纪南来家里吃饭实属一时冲动。费嘉年埋头在冰箱里搜罗了一番,只搜出两个西红柿和半盒新鲜鸡蛋,还有一把宽面条。纪南被安顿在起居室看电视,等了半天没听见他开火,探头出来问:“需要帮忙吗?”
“吃西红柿鸡蛋面行吗?”
“行啊。”
厨房餐厅的空间极小,只放得下一方小桌子,就当是餐桌。桌上铺着棉麻桌布,方格子图案略有些陈旧了,却依然干净,是主人日复一日认真打理的痕迹。
费嘉年手脚很快,把两碗面连筷子端上来。两人面对面坐着扒拉,头发擦着头发,好几次他都觉得要撞到纪南了,抬头偷偷看,她简直就是压在五指山下八百年没吃过饭的孙悟空,吃得还挺香,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
挨得太近了。费嘉年第一次发现她鬓角发际线处有一粒小小的痣,两绺湿漉漉的头发垂在她脸侧,弄得他脸上也痒痒的。
她突然福至心灵,抬起头来:“……怎么了?”
费嘉年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开:“脸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有点红。”
纪南伸手摸了摸:“……问题不大。”
“过敏了吗?”
“不知道。”
想也想不通。“问题不大”这四个字但凡换一个人说都会让费嘉年反感皱眉,迅速给对方打上“不靠谱”的标签,可由纪南说出口,却有无穷强大的说服力,好像这世上就没有她解决不了的事,如果有,就歇一歇喘口气明天再说。
费嘉年想说那也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放心吧,未及开口,手机又有来电,贺明明三个大字分外刺眼。
纪南的眼睛贼溜溜的,很主动地又把脸埋回了碗里。费嘉年犹豫了一下接起来,贺明明的嗓门足有升旗仪式上的大喇叭那么响:“费嘉年,你怎么回事啊,找你的谁啊?不是说没有女朋友吗?”
“……我朋友。”
“什么朋友啊!还老时间去你家?”贺明明大概真的气得不轻,脱口而出:“你不会在约炮吧!”
对面纪南岿然不动,筷子与碗沿相撞,发出脆响。
费嘉年看看她,半晌没说话,贺明明不依不饶:“费嘉年?”
“真的是朋友。”他一字一句,心平气和,“贺老师,谢谢你给我介绍女朋友,但我也说了,现在还不需要。”
他是永远和气、礼貌、温柔的人,这样的语气堪称尖锐。
通话潦草结束,纪南碗里的面条也捞得差不多了。费嘉年问:“锅里还有,还吃吗?”
纪南摇头。“你今天在相亲?”
“也不算。”
相亲?她讲话真的非常老土。
她不再追问,不知道想着什么,下意识地咬了咬筷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别人家里做客,立刻松开牙关,但上面已有印迹,让费嘉年想起小时候爷爷带他去花鸟市场看兔子——兔子需要磨牙,也会在铁丝笼上留下细碎的咬痕。
纪南不是兔子,是横冲直撞的野生动物。在这个热热闹闹的人类社会里闯荡,大概时常会觉得纳闷,因此这样的情况间歇性地就会发生:她毫无预警地放空,然后陷入大段的沉默。
在狭小密闭的电梯里,在沿着马路并肩散步的时候,随时随地,突然掉进自己的世界。
这时候你在想什么呢?纪南,可以告诉我吗?我想要知道。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会告诉你。
她当然不会问,因为他永远不会开口要求任何东西。
野生动物吃饱喝足,放空了一会儿,捂着脸说:“费老师你家有消炎药吗?我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