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后的十数年里,纪南不止一次想,如果姐姐没有出事,事情会怎么发展呢?
纪东依然是乖乖女、优秀学生,大学毕业后听从父母的建议在本市就业,或许单位离家步行只需十五分钟;纪南则依然是那个调皮捣蛋、学习潦草的小女儿,一边看电视,一边敷衍着完成假期作业,心安理得地浪费自己的人生。
但命运容不得假想。
纪昌海是八十年代从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对一切可以量化的东西都有非同寻常的执念。他以工程师修理精密仪器的目光审视这个草包女儿,出席每一场家长会,认真记下厚厚一本笔记,仔细分析纪南的薄弱环节到底是哪一科、什么题型,夜夜陪她坐到十一点半。初一和初二的每一天对纪南来说都是噩梦,她像只误入天鹅培育基地的野鸡,被爸爸逼着扑棱翅膀努力学飞。
纪昌海完全不觉得她是野鸡——父母的基因都很优秀,也有纪东这个珠玉在前,纪南没有道理不优秀。
话糙理不糙,这段理论在纪南升初三后得到了证实:从初三开始,她的成绩名列年段前茅,再也没掉下来过。
天鹅培育基地终于把野鸡改造成了具有飞行能力的优美物种,纪昌海是最满意的人,比纪南自己更满意,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要严加管教,不能重演纪东的悲剧。
坐在十一月的湖边,纪南把手抄在口袋里,掌心棉绒的触感让她又想起了童年时的宠物。
爸爸拿铁笼子把小狗拎出家门外,半小时后双手空空地回来,纪南问狗呢?他只说扔了。纪东还在医院,妈妈也嫌小狗臭,这个家里只有她能替小狗说话,可纪昌海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她斗不过他。
她跑去医院号啕大哭,纪东愣了半天,摸摸她的头说:“等我出院,我们一起去找找。”
后来纪东当真带她骑车去了码头,可从早晨找到晚上,狗影子也没见一个。纪东却还安慰她:“一定是被人捡走了,过好日子去啦。”
小狗有没有过上好日子,纪南不知道,正如她也不知道,姐姐是否也曾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唯一可以确认的是,父亲的权威如烈日普照大地,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叛逆的种子早早有了发芽生长的土壤,只等有朝一日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高中三年对纪南而言是非常痛苦的时光。
她依然按照爸爸的期待,接替纪东扮演好学生、好女儿的角色,却用零花钱买漫画书和随身听,对父母只说买来做英语听力。这个谎言并没能维持多久,一次小考糟糕的成绩让爸爸对她产生了怀疑,打开书包,英语听力书成了海贼王,听力录音成了和田光司,而纪南在被狠狠甩了两个耳光之后跑出了家门。
那是六月,纪南走了四公里,实在走不动了,就在马路边上坐下。蚊虫在腿边飞舞,她没闲着,一边拍打,一边想,要是纪东在就好了。
那是纪东离开后的第七年。隔着七年的时光,她的面目、笑起来眼角的纹路、身上的气味,都日渐模糊,纪南却第一次隐隐摸到了那些未知故事的边缘。
她看不清楚,突然在街上哭了起来。
冯蕾就在这个时候找了过来。她在外地出差,十二点多才到家,听多多说小姨离家出走了,不顾纪昌海的滔天怒火,打电话托朋友调小区和马路的监控,最后在城市广场找到了纪南。
她哭得厉害,见了爸爸却一个字也不愿讲。在之后的数年里,有形或无形的对抗日益激烈,父女二人好似疯狗,冯蕾根本没法把他们拆开,只好退一步,干脆装看不见,只管自己照顾好多多;多多则同外公无比亲密,小小年纪就知道做他的喉舌,代他发言:“小姨不听话。”
上大学就好了,纪南无数次这样对自己说。上了大学就可以离家远远的,还能打工赚钱。学费和宿舍费用都不贵,她如果努力学习申请到奖学金,那就不必向爸爸伸手了。
学校发了辞海厚度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纪昌海认真研读两个周,为她定下方向:信川大学的土木工程很不错,离家也近,就报这个,毕业后可以考本地对口单位。
纪南却另有一番打算。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纪昌海收到了来自北方城市的录取通知书,纪南的大名印在首页,另有新生入学手续指南若干。
这是纪南最后一个在家度过的暑假。在和纪昌海大吵一晚上之后,她背了一个双肩包、提着两双运动鞋走出了家门。此后大学四年,她借口机票难买,不到年关绝不回来,每次回家也不超过一礼拜,直到今年夏天,妈妈打来电话:“南南,妈妈求你帮我一件事,行不行?”
冯蕾很少这样叫她。纪南,纪南同学,纪南你要气死我……这才是她的头衔。她和纪东不一样,纪东是父母眼中的明珠,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东东,她们不一样。
热浪与蝉鸣冲击着窗户,纪南微微地低下头,说:“嗯。”
这是纪东过世后的第十六年。她的小毛头被外公外婆养得健康、结实又可爱,笑起来跟她好像;家里人管这个孩子叫多多,那是十六年前,她的草包妹妹在樟县妇保院的玻璃窗外随口取的名字。
她的事情就是这样。纪东,多多,她们的事情就是这样。
初冬的太阳总让她想起小时候洗澡时家里开的浴霸,照得人头顶发烫,一股温暖、陈旧的香味慢慢升上来。也许是错觉,也许根本没有这样的味道,但纪南依旧轻轻吸了一口气,胸廓有微妙起伏,落在费嘉年的眼里,像只鸽子。
一只鸽子,在遭遇危险时虚张声势地鼓起胸膛,假装自己乃是一只很擅长打斗的猛禽。
“闻什么?”
纪南总以为自己的小动作很隐秘,但费老师向来心细如发,她已经不以为意,“好香。”
费嘉年指指她背后:“想吃吗?”
十步开外,有小贩翻炒板栗,她闻到的原来是炒栗子的香味。
费嘉年买来小小两袋,两人并肩坐在椅子上,把手伸进纸袋里,指尖碰到栗子壳,产生轻微的灼痛感,又痛又痒。
明明五分钟前还在说纪东的事。不知道他怎么搞的,自然而然地打了个岔,两个人竟然就吃起了栗子。
“小时候我姐特别爱吃这种东西。”纪南把壳抖到塑料袋里,“还有烤红薯啊什么的,她特别爱吃,胃口又小,自己吃不掉,只能跟我分一份。”
“真好。”
她抬起头:“什么?”
“有人陪着一起长大,就不至于太孤单。”
他的神情非常认真,让纪南几乎想要抬手摸摸他的额头。但也就是那么一两个瞬间的事,这种莫名的冲动就成了惊吓,纪南手一滑,板栗蹦到了地上,发出闷响。
纪南恍如梦醒。
今天本来不应该这样的。她的计划原本精准到分钟,致力于把费老师的时间表安排得满满当当,非让他满意不可,没想到在这里坐了一上午不算,还噼里啪啦把家里的事都给费嘉年抖干净了,怎么回事啊?
虽说家家都有破事,而且这个破事也是费嘉年非让她说得,可她还是怕说太多他听得烦。
手又没地方放了,费嘉年心想,早晚给她缝兜里半永久算了。眼前纪南摸摸鼻子、摸摸耳朵,左顾右盼地站起来:“不早了。”
“还行。”
“十一点了。”她把手伸过来让他看表,他也不客气,凑上去仔细辨认,热气呼在她手腕上:“十点三十八。”
“那家茶餐厅很火的,去晚了得排队。”纪南快速收回了手,抄起包整装待发,也不管他肯不肯,把剥下的栗子壳收进一个袋子里,跑去垃圾桶边扔掉。扭头看,费嘉年却还坐在原处,定定地看着她。
脸上痒痒的。纪南挠了两下,没办法,走过去好声好气地问:“咱们走吗?”
“纪南。”
他又连名带姓地叫她。奇怪,她还挺喜欢这样的,正儿八经,仿佛很重视她的意见。
“什么?”
“现在问这个问题会不会有点奇怪?”
“你问了我才知道啊。”她摇头晃脑地又要开始说烂话。
费嘉年突然站起来。
纪南本来居高临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他一站起来,大衣毛毛的领子几乎挨着她的鼻尖擦过,她像挨了一拳似的往后跳了半步。
像松鼠。
像这个像那个,数来数去都是动物,怎么就是不像人啊?
费嘉年很想说些刻薄促狭的话来取笑她,觉得不厚道,又忍住了。这一分神,说的话就没过脑子脱口而出:“现在算是朋友了吗?”
纪南的半边眉毛肉眼可见地往上挑了挑。
懊恼的情绪像水流般涌上来,把费嘉年整个淹没。
太莽撞了,他跟人讲话不是这样的。会吓到她吧?她本来就对他没什么好印象,觉得他功利、虚伪、将社交和友谊作为战利品,这话太鲁莽,除了给她递刀子再猛捅自己两下以外,并没有什么用处。
半步开外,纪南眨眨眼睛,确认自己没听错。
这个问题问得很不费嘉年。高手过招,她摆好了姿势,费嘉年却走过来向她丢了一颗石头,费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啊?
捧着半袋栗子,她想了想,说:“我这个人很白痴的。”
费嘉年不知道回什么,只能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不懂你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你怎样定义朋友。以前我觉得你没有真心,但现在看来,你不是这样的,对吧?”她似乎并不期待从他那里得到回答,只是在同自己确认,“你把家里的事告诉我,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对吗?我也一样。”
费嘉年张了张嘴。时光仿佛倒流回到十月的那个夜晚,她走到跟前,干脆磊落地说对不起,坦陈内心这件事对她而言似乎从来不难,说实话而已,有什么难的呢?
纪南不知道他心理活动这么丰富,摸着脸,突然说:“费老师,我也有问题。”
“……你问。”
“你不会是为了完成任务吧?收割朋友什么的。”
费嘉年后槽牙痒痒:“……不是。”
她点点头:“那我想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我来了!感谢大家陪我写书!接下来这段时间会更忙,大约2-3天更一章,想囤文/弃文我也都能理解:) 再次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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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