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推拉门薄薄一扇,挡不住费建明和何安平夫妇针锋相对的争执,自然也挡不住进退两难、无所适从的纪南。
来医院纯属临时起意。林婉约她在旁边的商圈吃饭,她都快到了,又接到林婉的电话说要去确认婚礼伴手礼,左右也无事可做,正好前两天费嘉年说他爷爷手术一切顺利,不如去看看病人。
这么想着,纪南一打方向盘,拐进了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万万没想到自己当了回不速之客。刚把门拉开一条小缝,里面的两位大嗓门就响了起来,接着战争迅速升级,她作为无辜群众,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费嘉年的爸妈真厉害啊,五十多岁的人了,吵架还不分时间地点中气十足,看来身体挺好。
她没来得及缩回去,费老爷子眼睛够尖,一声“小纪”把她暴露在了一屋子人的视线下,当然也包括费嘉年,面无表情,脸上像落了霜。说来奇怪,隔着五六米,纪南却仿佛从他眼里看到自己,趴在门外偷听别人家事,鬼鬼祟祟。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拉开房门走进去。
费嘉年的爸妈上一秒还吵得你死我活,见来了儿子的朋友,立刻偃旗息鼓,颇为和蔼地让出座位请她坐,纪南赶紧挥手:“您坐您坐,我都坐一天了,站会儿。”
何安平给儿子递了个眼色:“年年……”
“纪南,我高中同学。”
一听这个名字,费建明就有数了:“就是小纪帮我们跟医生打招呼的对吧,哎呀,费嘉年也不跟我们说,小纪吃饭了没啊?叔叔请你吃饭吧!”
叔叔请我吃饭,我再带上个林婉,林婉不得把我现场当手撕鸡撕了?
纪南心里暗想,脸上礼貌地笑着拒绝:“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等会儿跟我朋友约好一起吃晚饭。”
“哎呀,那叔叔请你们俩吃饭!吃点好的!”
费建明非但不擅长读空气,连纪南脸上为难的表情也读不懂,何安平听得耳朵疼,打圆场道:“小纪今天还有事,还是等爷爷出院,我们全家再好好谢谢你吧。”
“这怎么行,改天是改天,今天费叔叔也请!”费建明今天接二连三地被妻子下了面子,现在就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阴阳怪气地竖起毛发:“叔叔虽说也就赚这么点工资,请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坏了坏了。
纪南恨不得原地刨个洞钻进去,虽然不清楚这二位之前有什么过节,但这点敏感性她还是有的。眼看着费嘉年他妈的脸拉了下来,纪南清了清嗓子,试图开口:“真的不用……”
“你们俩都早点回去吧。”
一屋子嘈杂的人声里,费嘉年的声音像冰川融水。父母仿佛刚刚发现房间里还有这么个大儿子,彼此都收了声,脸上的表情也非常不自然,何安平轻声叫:“年年……”
费嘉年竭力忍住,才不让内心的厌倦流露出来,“你们先回去吧,我送纪南下去,有护工在这儿,没事的。”
费建明嚅嗫着还想再说点什么,费嘉年的耐心已经耗尽,拨开父母,抓住纪南的手腕把她从风暴中心拎了出来。
纪南完全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个壮年男性,费嘉年的手劲挺大,抓得她一路从病房里逃到电梯口,却也不松开,她从电梯门上看到他的倒影,垂着眼睑,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哎。”
费嘉年如梦初醒:“嗯?”
“手能松开吗?”
他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攥着纪南,立刻松了手。
电梯到了,费嘉年挡住门让她先进。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电子屏幕上放着医院勤洗手、多通风的卫生宣传片,在病房里发生的闹剧太离谱,费嘉年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只能看着楼层号缓缓变动,在心中默数。
“年年?”
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揶揄的味道,令他猝不及防。
“你妈叫你年年?”
费嘉年有点尴尬,但尚能保持镇定,“嗯,小名。”
“好像小朋友。”
“在她眼里,我就是小朋友。”
电梯到了一楼,费嘉年陪着她走到医院大厅门口,她突然站住,懊恼地挠挠头:“我开车来了,车在地下一层。”
“你现在去找朋友吃饭?”
“她还有事,我先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天空中有星星,深秋初冬冷冽的空气迎面扑来,费嘉年小小地打了个冷颤。他其实还挺喜欢这种季节的,稍微有点冷,不至于冰冻三尺,又不下雨,很适合捧着茶散步。
一个念头在脑袋里蠢蠢欲动,他试着按了按,没按下去。兴许是因为天气很好,也可能是因为在父母当中耗费的精力太多,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就放假好了。
“请你喝东西吧。”
医院门口就有咖啡店,费嘉年点了热牛奶,扭头问纪南:“你要喝什么?”
纪南噼里啪啦报出一串品名,驾轻就熟,拿到手里是一杯热乎乎的咖啡,上面盖了奶油和榛果粒,闻起来有冬天的味道,暖融融的,让费嘉年想起大学时,他在学校外面的咖啡店打工,朋友们经常来这里刷夜备考,他用员工折扣请大家喝饮料。
“费嘉年?”纪南的手在眼前挥舞,把他从碎片式的回忆中拉了出来,“走吗?”
“不坐?”
“……散散步吧。”
不久前两人相顾无言埋头吃饭的场景尚在眼前,一想到要跟费嘉年面对面坐下来,她就害怕。不如走一走,并排站着也不会有视线接触,挺好。
道路上车水马龙,两个人走在人行道上,脚下都是梧桐树的落叶,纪南无聊透顶,也有意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故意把叶子踩得咔嚓咔嚓响。费嘉年看得有趣,“好玩吗?”
她抬起头,愣了愣,“好玩。”
“我们家以前养小狗,小狗也特别爱玩树叶。”
他是没话找话,说出来了才觉得不妥,心里很懊恼。没想到纪南根本不在意,“你家还养过狗?真好。”她在虚空中比了比,“我捡过这么大的小狗,放学路上捡的,装在纸板里弄回来。”
“有没有养下去?”
“没有。”她抿嘴,“我爸不让,养了一礼拜,被他扔了。”
费嘉年怔了怔。说起童年时偶遇的小动物,她好像已经不在意了,又好像依然耿耿于怀,他看不透,也就不知道如何回应。
这个话题走进了死胡同,纪南喝了口热饮,开启新话题:“你爸妈身体还挺好。”
“……嗯。”他轻声应和,似乎是认同。
“吵架中气足,说明心肺功能好。”纪南歪理一套一套的,“心肺功能好呢,很多中老年人常见疾病就不必担心了……你笑什么?”
笑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她好像天生知道怎么宽慰人,天大的事情到了她那儿,不过是两个玩笑,解决的办法总会有的,先把你逗笑了再说。
费嘉年点点自己的嘴角,“这儿。”
纪南不明所以,伸手摸了摸,什么也没有,只有出门前刚涂的保湿润肤乳。
“这儿。”
“哪里?”
她嘴角挂着硕大一块奶油,费嘉年看着碍眼,实在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点了点。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的动作延迟了半秒。
半秒钟不算长,但在这种距离之下就显得尤为刻意。纪南从咖啡店薅了几张纸巾出来,一通乱擦,问:“还有吗?”
“没有了。”费嘉年转过身去,“回去吗?不早了。”
回到病房的时候,费建明和何安平都已经走了。
爷爷躺在床上,八点钟都没到,费嘉年知道他肯定还没睡,轻轻叫了一声:“爷爷。”
费承章没有动,叹息声微不可闻。
爸爸的工作不是出了问题,是出了大问题。他讲话吞吞吐吐,又说一半藏一半,又经过爷爷中间转述,费嘉年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弄明白怎么回事。
今年三月份,他在朋友儿子的婚宴上喝醉了酒,半夜爬进单位围墙里,被新来的保安抓住,送去了派出所。这一通闹弄得全单位上下都知道,连隔壁兄弟单位的都开他玩笑,费建明的职务本就是靠几十年资历熬出来的,他一贯觉得没什么意思,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辞了工作,跑到朋友的建筑公司里上班。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连费建明自己都觉得尴尬,因此也一直没跟家里人交待,直到今天被何安平步步紧逼,退到无路可退了,才破罐破摔地都说了出来。
费承章在本市当了四十年老师,什么样的学生都教过,就是教不好自己的儿子。
“你爸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就这样,我想着结婚生子了就该好了吧,可还是这样。到现在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怎么教呢,他也不乐意听。”费承章抓住孙子的手,带着一点恳求、一点试探道,“嘉年,你去劝劝你爸爸吧,也劝劝你妈妈,你妈妈总比他靠谱,怎么着都是夫妻,有你妈管着,他总能好一点……”
费嘉年的手似有千钧重,动也动不了。
爷爷的嘴唇开开合合,他起初还认真听,听到后来,只觉得疲累,最终站起来打断:“我知道了。今天晚上护工要回去一趟,我在医院陪你,洗个澡就来。”
病房门在背后轻轻关上,走廊里一片寂静。
原来费建明那群狐朋狗友里还有人在开公司啊。费嘉年在心里想,得去查查是什么公司,别让他被人骗了。
林婉的婚礼就在眼前,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纪南八点多才见到人,两人在附近吃了点面就当晚饭了,她挺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我真的……”
纪南作了个暂停的手势,“吃面你买单吧。”
“我来!”林婉突然想到了什么,掏出手机翻日历,“周五晚上有空吗?试试伴娘服吧,上次你说穿着太小,给你改大了。”
林婉的车送去保养了,纪南送她回家,她刚坐上来,“哎呦”一声:“这什么啊?”
纪南扭头看,林婉手上拿着两盒老年保养品,是她本来要送去给费嘉年他爷爷的,提到楼上还没来得及放下,战争就爆发了,她一时忘了手里有东西,又给提了下来。
“送我朋友家老人的。”她松开安全带,“你在这儿等等,我上去一趟,十分钟就下来。”
九点了,不知道人家睡没睡。
纪南一路小跑着上去,到病房门口站定了深呼吸两下,小心翼翼地拉开门。病房中还亮着灯,一室昏黄的灯光里,费嘉年躺在旁边的小床上,胸口扣着一本书,应该是看着看着睡着了。
也没怎么爱看书嘛,装,接着装。纪南腹诽。要睡就好好睡,这样真不怕着凉啊。
她把袋子放在床尾转身要走,脚步顿了顿,又转了回来,帮这人把被子盖好。退后两步,她仿佛画家审视自己的作品,一切妥当无虞,这才心满意足地点头。
病房门被小心翼翼地关好。纪南是很心细的人,不愿吵醒病人和家属,特意抓着把手一点点放开,简直比做贼还小心。
脚步声远去,一室昏黄的灯光里,只剩下换气扇在嗡嗡作响。费嘉年悄悄地睁开了眼睛,睫毛像蝴蝶翅膀扑闪,在脸上投下温柔的阴影。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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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