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承章的手术定在周一早上,费嘉年本来有两节课,为了请假出来,特意用两杯奶茶恭请贺明明跟他换课。才八点多,手术室门口已经人挤人,费嘉年把老爷子送进手术室就被赶了出来,下楼买了杯热咖啡再上来,座位就都满了,只好靠窗站着。
手机屏幕亮起来,上面是三字人名:费建明。
费嘉年本想挂电话,手一抖,却按到了接听键,耳机里响起爸爸久违而一如既往没心没肺的大嗓门:“嘉年,你到医院了吗?”
“爷爷已经进手术室了,你不用来了。”
对面的人很尴尬的样子,“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
早就跟你说了,日期时间地点床位号医生的姓名和护工阿姨的联系方式,早就统统告诉你了,只是你不放在心上,转头就忘了个精光。
这些话在费嘉年脑海中回荡,差一点就要说出口甩在费建明脸上,但还是忍住了:“你工作忙,爷爷也不想给你添麻烦。”
“我是他儿子,这么大的手术怎么能不过来盯着?”
手机里的声音越来越近,费嘉年下意识地抬头向前看,费建明昂首挺胸向他走来,红光满面地冲他挥挥手:“嘉年!”
知道的晓得他来等老爹做手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来喝喜酒。
费嘉年冲他笑了一下,一声爸叫得费建明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挠着头问:“吃饭了吗?”
现在是上午九点半,不知道他问的是哪顿饭。
“吃了。你呢?”
“我没吃呢。陪爸去门口吃点生煎?”
费嘉年知道他这个爸向来不靠谱,但没想到他能不靠谱到这个程度。爷爷还在里面动手术,万一有个好歹家属得在这儿拿主意,费建明倒好,还热情邀请他出门陪吃早点,可见这颗脑袋似乎并没有随着岁数增长有一丝一毫的长进。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费建明是在昨天深夜打电话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爷爷得癌了?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此时是半夜十二点,费嘉年刚批完作业躺下,差点被他的大嗓门震到耳膜穿孔。
“……现在还没确定呢。”
“你爷爷都发短信给我了,怎么回事啊?”
费嘉年这才知道,原来费承章表面上看起来成天乐呵呵,一脸知天命顺天意时候到了我就走呗,背地里还是像任何一个普通老人一样,有伤心也有不甘。第二天就要做手术了,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思来想去,膝下就这么个儿子,就算再不靠谱,也得给他留几句话,于是爬起来写了条短信,跟他讲现在有这么个病、可能会发展成什么样,希望他能争点气,年纪也一大把了,可别再浪浪荡荡了。
费建明在外面跟朋友吃大排档,干完三瓶啤酒,醉眼朦胧间看到老爹的短信,一眼看到个癌字,吓得酒都醒了,立刻给费嘉年打电话兴师问罪。
费嘉年解释到口干舌燥,感觉亲爸这通电话比开家长会还累。费建明倒是放心了,问起手术时间,费嘉年实在没心力再跟这个醉汉一字一句交代,半哄半骗地挂了电话,把手术的信息都用微信发给他。
费嘉年根本没期待他会来,更没想到白纸黑字发给他了时间地点,他还能迟到。
费建明跑到医院门口吃生煎去了,大约过了半个多钟头才上来,给他带了一瓶矿泉水,说:“我跟你妈也说了,她明天过来。”
“爷爷要静养,妈过来也没用。”
“你妈也是老费家的媳妇,怎么就不该来了?”
一说到这个话题,费建明就情绪激动,血液涌上头部,一张白净细嫩的面皮迅速涨红。费嘉年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细皮嫩肉的基因是来自父亲,不过他很少激动,因此也没有这个一激动就脸红的烦恼。
他一声不吭,费建明却觉得更不舒服了。“你干什么?”
费嘉年愣了愣:“什么?”
“你看我干什么?”
在他背后的玻璃窗上,费嘉年看到自己的倒影。温柔含笑的眼睛,微微弯起的嘴角,这是他的防御姿态,也是他的安全区。在这个安全区里,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温良和善意,更不会跟他翻脸发火,他以此博得众人偏爱,但这些人里从来没有他的父亲,因为父亲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自私、吝啬,不会把爱给予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费嘉年突然觉得悲哀,不过也只有一瞬间。
他伸手,费建明警惕地往后躲了躲,费嘉年一顿,收回来点了点自己的嘴角:“这里弄脏了。”
费建明拿纸巾抹了抹,两颗芝麻。
手术很成功,但化验结果要过两天才能出,费建明说什么都不肯走,催着费嘉年回去上班:“你学校里没课?快回去吧!”
“你也回去吧,我请了护工。”
“有我在,还花这个钱干什么?”
胸脯拍得梆梆响,他打定了主意要当回孝子。费嘉年不想多费口舌,搪塞说钱已经付了退不了,他才不情不愿地坐下,又问:“你午饭呢?”
“回学校吃。”费嘉年不放心,“你下午也不用回单位?”
费承章的脸上闪过瞬间的尴尬,眼神略有飘忽,不肯正眼看儿子,说:“没事。”
他这个爸爸生平最爱的就是面子,为了面子能一次说十个谎不带喘气的,外人不知道,他却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少年时还会觉得尴尬,现在已经懒得管了。
有个年轻医生开门进来,对了对费承章的名字问道:“你们是家属?”
费建明站起来:“是。”
医生在口罩后面微笑起来,“纪南的朋友是吧?她跟我说过,我叫丁智新,你们那个孙医生是我师兄,有什么问题尽管向他提哈,别怕麻烦 。”
丁医生又说了些术后注意事项,安慰他们安心等检测结果,不必太忧心,费建明满脸堆笑地道了一万个谢,把人送走后回来问儿子:“这是你朋友?
“……不是。””
纪南说的那些话还在耳边,朋友两个字实在是不敢当。
今天要讲单元考的卷子,两节课下来费嘉年口干舌燥,贺明明给他的枸杞茶终于物尽其用。周一下午照旧要开会,贺老师最讨厌开会,叽叽喳喳地跟同事们抱怨作业批不完,费嘉年捧着杯子站在窗口呼吸新鲜空气,活动了两圈肩颈,听见她在背后喊:“费老师,你手机响了。”
“你好。”
“年年?是我。”
学生在走廊上怪叫着奔跑,赵老师叉腰往门外一站,气势汹汹地开始训人。电话里的人声被这阵繁杂噪音盖过,费嘉年不确定地看了一眼屏幕,是妈妈没错。
何女士在费嘉年小学六年级时辞职下海,当了十几年拼命三娘,在一家外贸公司做到总经理,如今长期在北京总部,一年到头难得回一趟信川,上次通话还是在清明节前,她打电话来说外公外婆那边不用担心,叫他只管陪爷爷回老家。
费嘉年知道她忙,不让爸爸通知她,有怕打扰她工作的考虑,但费建明显然很有身为人父人夫的权威,不听儿子的劝,转身就把消息捅了过去。
在费嘉年不甚愉快的回忆里,这对夫妻的关系早从何安平去北京开始就日渐恶化,走到现在比仇人还像仇人,费承章的嘴又酸又臭,何安平也一点面子都不肯给他留,非要把话说绝,每次见面都不欢而散。费嘉年完全可以想象费承章打电话通知她时的场面,时间久了,竟然也不再觉得难受,只是无奈。
何安平听他没出声,又问:“年年?”
“妈。”
“你爷爷今天在动手术是吧,怎么样了?”
“小手术,具体情况要等化验结果出来才知道,爷爷不让我告诉你们,怕影响你们工作。”
“这也太不像话了。”何安平倒是有点怪他不懂事的意思,“我现在订不到机票,得明晚八点多到,后天上午就能去看爷爷,你也一起去吧?”
“……我还要上课呢。”
“那晚上吧,后天晚上去医院,正好妈妈请你吃饭。”
她这才意识到儿子还要上班,不能随叫随到,显然有些歉疚,说到最后几乎像恳求,让费嘉年根本无法拒绝。
挂了电话,屏幕上还有一条未读信息,是纪南的。
“老费老师手术顺利吗?”
老费老师,这个称呼怪怪的。
费嘉年拿着手机发呆。这一天没什么大事,但费建明和何安平这对夫妻之间需要他付出额外多的心力来维持秩序,相比之下,纪南都能称得上可爱。
“顺利,谢谢你帮忙。”
寥寥数字足以表示感谢,姿态礼貌妥帖,距离不远不近。费嘉年刚要退出对话,消息框上显示“正在输入”,他的手指就顿在了原处。饭也吃了,忙也帮了,她恩将仇报冷嘲热讽的罪过似乎已经完全赎净,谁也不欠谁,还有什么话需要说吗?
她足足输了一分多钟,好像在对话框里写毕业论文。费嘉年耐心地等着,那行小字却“啵”地突然消失了,只剩纪南的大名孤零零挂在上面。
费嘉年一把按下锁屏键。
到了约定的日子,费嘉年特意请假早点走,赶在学校大门被接送车辆堵住之前,上了何安平的车。
很久没见了,母子间的共同话题少得可怜。在最基本的问候完成之后,前方车辆渐渐开始减速排队,车内的空气也随之凝固,还不如在纪南车上,起码两个人讲话有来有回,还有冯一多时不时跳出来插嘴。
费嘉年不适的表情被何安平看在眼里,当下决定先去吃饭,起码吃饭不必讲话。多年社交应酬的经验在儿子身上一样好使,一顿饭下来,费嘉年的神情松弛了不少,到医院时已经把近况都交待得差不多了:他当上了班主任,班里有学生家长是他高中同学,还托了朋友帮忙照顾爷爷。
何安平停好车,费嘉年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似乎太健谈了一点,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听,心里就很有点尴尬。后座放着保健品、牛奶、水果和粥,她指着说:“你来提吧,我提不动。”
这话像给他解围似的,费嘉年点点头。
推开病房门,费建明正在吃晚饭,捧着一碗兰州拉面吃得吸溜吸溜响,整间屋子都是汤料味儿。何安平脸上有转瞬即逝的不悦,而费建明也没好脸色,随便点了点头就算打招呼了,她倒也不介意,先问候老爷子,指挥儿子把东西放好,又问过护工阿姨,最后才把注意力放到丈夫身上,说:“爸还不能吃东西呢,你就不能出去吃?味儿也太大了。”
费建明完全没想到这个,突然被指点,十分窘迫,梗着脖子道:“爸还能不让我吃?”
病床上的费承章把眼睛一闭,假装睡觉。
老头子就是这样的,从小到大把独苗儿子当成稀世珍宝,明明知道他做得不对也不说,以至于他长到四五十岁还是个巨婴。何安平懒得跟他废话,坐下来问:“你不去上班?”
他的目光躲闪,“请假了。”
“昨天请假,今天请假,明天也请?打算请几天?”何安平不是费嘉年,不愿轻易放过他,“不是有阿姨吗,你在医院添什么乱?”
她说话的语气一贯咄咄逼人,费家父子早习惯了,没想到费建明今天吃错了药,突然把饭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摔,声音响亮清脆,连隔壁床都闻声来窥探。
“要你管?”
何安平一点也没被他吓唬到,倒是品出点不对劲来了,眯着眼睛道:“你工作出问题了?”
“我说了不要你管。”
“丢了工作你靠什么吃饭,让年年赚钱养你?”
费建明再也忍不住了:“我没丢!我,我自己辞职的!现在在公司里上着班呢!”
他的嗓门实在太大,费承章装死都装不下去了,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跟前站着三个人:左边是儿子,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中间是儿媳,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满脸“我就是冷心肠不给任何人留情面”;最右边是费嘉年,见惯了这种大场面,倒是全场最自然的一个。
双方似斗牛僵持不下,费嘉年则从最开始就放弃劝架了,老爷子痛苦地呼出一口气,正要发话,突然注意到门口卡着个圆滚滚的脑袋,看起来挺眼熟,应该是见过的。
“……小纪?”
隔日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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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