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与秦地基本以一山脉为天然交界。
为方便来往,在地势最平缓处修建了一条可勉强双向通行的官道,道路两侧是高耸青翠的深山。
此道最为迅捷,昔日来往行人络绎不绝,现在除了马车遗骸、被扔弃的箱笼衣物,就是枯木碎石,全无人气。
另有一小路,从山里绕出,再汇入官道。
道路尽头驻扎着一队士兵,从去年冬天起他们守在此地。
开始涌过来的人很多,他们昼夜不敢放松警惕,有时还要抽调人手帮其他队伍巡山。
后来人越来越少,站岗的士兵已经习惯了将不时出现的灾民劝回,以及运气好打鸟加餐的日子。
但多少需要应付紧急情况......
“那路上是不是有人啊?”一士兵揉揉眼睛。
“胡说,我一直盯着呢,哪会直接越过我们去!”另一人惊醒,嘴角的口水印子还没擦,责任先推脱干净。
“......好像是从河东那里来的。”
远处的黑点越来越近,渐渐看出是两人,各骑了马。
士兵从棚里出去,在路障上刮掉鞋底的泥,悠步到大陆中央,一手叉腰一手遥指五十米外。
“不要走了,下马!”士兵说。
但听者毫无减速的意思,其中一人甚至扬鞭加速,径直向士兵冲来!
他目眦欲裂,慌忙闪开让出条路。
于是马匹前肢勾起,跃成一道棕红色的流线,直接跨过路障,冲行数十步又折返回来。
与此同时,另一匹马也停到了路障前。
士兵跌坐在地,被两匹高头大马前后夹击,惊魂未定。
其他人见情况不对,聚集过来。
为首的面色阴鸷,一道狰狞外翻的伤疤贯穿右脸,双手按上腰间,不言不发,抽出板斧往马腿上砍!
就要见血,下一瞬他却哀嚎一声,斧头擦着脚尖砸入地里,双臂绵软垂下。
“老子的手!”刀疤脸惊吼。
小风把剩下的石子揣进兜,视线从一众兵士身上扫过,而后收回看向......正自力更生挪路障的谢宴。
几个士兵被小风马鞭点中,敢怒不敢言地搬开障碍物。
谢宴牵着马走完官道最后几米路。
总算进了秦地。
见刀疤脸还在地上打滚,谢宴所有所思:“还能接上吧?”
小风:“压根就没断。”
那没事了,正当防卫很站得住脚。
谢宴认真听了刀疤脸不带重样的脏话,又从满是惧意的兵士脸上扫过:“这军风军纪看着和传言不符啊。”
他蹲在刀疤脸面前,问:“是谁让你们在这里拦路的?”
“是,是俺们老大。”
“老大哪位?”
“刘大眼。”
什么名字,这能是正经人?
正要再问,身后响起奔马声,一个儒将模样的人冲在最前,在距离谢宴等人十米左右的位置停下,扬声问:“来者何人?”
“御史监察。”
先前为了顺利进入秦地,谢宴二人隐姓埋名,后来还专挑人烟稀少的小道走。
也是在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小风被迫大战十一条野犬,展现作为绝世高人武功高强的一面。
进入秦地后,谢宴必要有所动作,不如直接表明身份。
一来,避免秦地大老虎悄摸给谢宴干掉,再倒打一耙反说他二人行迹诡异。
二来,好端端的二品官进秦地就没了,也算是以身作燃料,打枪秦地反腐第一枪。皇帝乐见其成,贪官污吏就不见得,所以亮明身份能加层保护罩。
三嘛,谢宴很有自知之明,没了这官衔还真是寸步难行。
要是真有那么牛,就把罪证都藏严实吧。
坦白说,他一点也不觉得他们能做到,因为秦地本身就是最大的证据。
儒将仔细看过谢宴的官印文书,行礼:“见过谢大人,末将余棠,是云横将军的亲兵。”
秦地偶有外敌来犯,朝廷派云横为参将,挂都指挥使职,是除巡抚外秦地名义上的军事最高长官,手下有五万多兵力。
谢宴问:“云将军还有个俗名叫刘大眼吗?”
余棠听到这话不复斯文,怒视地上刀疤脸:“鼠辈安敢侮辱将军?”
刀疤脸也来劲儿了,登时从地上跳起,双手没力便用胸膛顶撞余棠。
“真以为俺们啥也不懂啊,要不是老大,你和那个谁还能活?!”
小风把刀疤脸拉开,谢宴拍拍手上的灰,目光在斗狠的二人之间流转:“这话说得有意思,我不懂,给我说说呗。”
刀疤脸对余棠阴恻冷笑,挣开小风的手,说:“好啊!你是大官是吧,那就好好唠唠......”
“大人,此人与我素有仇怨,恶意攀咬而已,所言不足为信。”余棠背对谢宴,面朝刀疤脸一字一顿。
谢宴见刀疤脸随着余棠的话逐渐没了怒意,知道探不出话了,便朝小风一瞥。
“既然如此不听也罢,劳烦余将军带路,我等先去见过巡抚大人。”
向秦地腹地进发,所见与之前完全不同。
“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以更惨烈的形式出现。
见远处火光冲天,谢宴问:“那是什么?”
“在烧尸体。”余棠声音极轻,好像巴不得让风盖过。
小风闻言掏出布巾。
余棠解释:“城中现下并无疫病。”
那这多人是怎么死的,饿死?
谢宴拧紧眉头,攥紧缰绳,一鞭抽下,马匹超过另外二人,向起火处急驰而去。
焚烧尸体的地方原先应是一处湖泊,干涸后留下天然凹地,离城门十里地左右。
凹底火焰炽热,外围有士兵守卫。
士兵认出余棠,转身行礼。就在这时湖边岩石后冲出一人,直向火焰冲去。
余棠射出一箭,斜插至那人跟前,惊犹未定间,士兵将其拿下。
“他是要去抢尸体?”谢宴低喃。
余棠点头。
没有人再问他抢尸体干什么,三人沉默着向城门去。
在马身将要完全跨入城门时,谢宴朝身后用力掷出干粮袋。
行至巡抚衙门,相对方向一人骑马过来,身后跟着一小列兵卒。
两拨人在门口相会,谢宴与为首的人对视,后者头盔抱于手中,神情坚毅,眉间皱纹深刻。两人互相打量,皆是不语。
余棠高喊一声“将军”,骑马越过谢宴和小风,立于来人身侧。
这便是云横了。
谢宴道:“久仰将军大名。”
云横下马,手向门口伸出:“谢大人,请。”
两人越过顶梁精雕木屏风,进入厅堂。
正对屏风的墙上高悬一匾额,上书“明月清风”。
靠墙长案上放置红烛香花瓜果,案前是一小方桌,桌子两侧各摆一张太师椅。厅堂两侧又对称放置桌椅共四套。
厅堂里不见人,堂上两张太师椅与下座左右第一个位置上却都已摆好茶水。
云横自如落座于下。
谢宴不客气,径直往堂上左位去。
正要坐下,厅里炸起中气十足的笑声,紧接着一国字脸身着官服者从厅堂侧门出来。
谢宴心想,好经典的出场。
吐槽归吐槽,他还是和云横一起回头,捧出个假兮兮的笑容。
“这便是小谢大人吧,真是年少有为。”廖阳说着还连连点头,颇为赞赏的样子。
“哪里哪里。”谢宴嘴上乐呵又谦虚,奉承的话却一点不说。
在这假模假样的热闹场面里,廖阳看到了谢宴身后的小风:“这位是?”
“小风是都察院的人,此次与我一起来。”谢宴回。
“如此如此。”廖阳命人再上茶水。
小风拱手:“小人只是都察院的仆役,奉命随从谢大人左右。”
“果然是宴之的人,风度不凡啊。”
廖阳视线从小风脸上收回,牵着谢宴的手往堂上去。
谢宴强忍住擦手的冲动,也不问廖阳如何得知自己的字。
他抿口茶水,目光落在空有茶盏却无人的座位上,问廖阳:“张大人还没到吗?”
张素是秦地的布政使,按理是二把手,实际没有实权。
此人早过不惑之年,却比毛头小子还大胆,大手笔地把陆党、贺党都通通冒犯一遍。
据说就是因为前年得罪了贺既才被扔到乱成一锅粥的秦地。
廖阳招呼手下人去问布政使情况,然后询问谢宴一路情况。
“我们二人从京城一路向西,穿过河东到此。一路平和,以为旱灾已经平定,给圣上报喜的奏疏都拟好了,没成想进入秦地后却......”
谢宴低声说:“廖大人,那秦地对外的路怎么堵着了,拦路的士兵还嚷嚷着什么‘刘大眼’,这又是何人啊?”
“宴之有所不知,秦地原本就日子难过,竟然有歹人趁乱妖言惑众。在路上加看守,是为了排查、抓捕妖人,以免其外逃祸乱大临。”
“原来如此,”谢宴没追问刘大眼的事,“自小听闻阁老国士之名,没来得及拜见便被派到秦地。早听说您与阁老情谊深厚,深怕所见有误、错怪好人。”
廖阳神情感慨,亲自为谢宴斟茶:“宴之知我,请饮此杯!”
又是一阵吹捧推托,下座云横静默无言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
谢宴神神在在开口:“大人可知圣上为何让我来?”
“呃,不知。”
“大人想啊,若不是我来,会是谁来呢?”
见廖阳久不说话,谢宴沾了茶水写下一个“贺”字,又在廖阳看清瞬间抹掉。
“这是圣上亲口说的?”廖阳谨慎问。
谢宴语气笃定:“圣上没有明说,但向来倚重阁老,若让都察院的人来不是助长了......的威风,万一颠倒黑白怎么办,所以圣意定是如此。”
言讫,两人相视一笑。
廖阳笑老天保佑,竟然送来了个贪权的蠢材,事情大有转机。
谢宴笑廖阳真是急昏了头,连这种话都敢信。
一团和气里,有人步履匆忙进来,俯身对廖阳耳语一番。
谢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廖阳“啧”了一声:“张素让妖人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