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后次日,殿试策问答卷分为高低不同两摞放置。
“劳烦诸公费心审阅各学生的卷子,拟出二三甲次序。”
首辅陆宣芳说完向各读卷官行礼,后者亦恭敬回礼。
陆宣芳年过六十,相貌声色敦厚和善,与想象中权臣形象相去甚远,更像含饴弄孙怡然自乐的寻常老人。
但再看其周身气度,官服加身自然得体,便有执掌权柄的气势了。
其他读卷官行礼后移步去一侧阅卷,只留下内阁四人立于堂中。
内阁原有六人,戴党失势后陆党独大,戴瑶离开,另有两位阁员不愿全然受制于陆宣芳也辞去职位。
所以在贺既入阁前,阁内只剩三人。
“这是会试前十名的卷子,我们先各自读了,在心里留个印象排好顺序。”
陆宣芳说完,拿起桌案上剩下较低的那摞卷子,分发给其他三人。
通常阁员的话语权位次会依据入阁的先后顺序、资历排布,但陆宣芳首先却把卷子给了贺既。
贺既也不推脱,垂眸接下。
“这个不错,提出的富民举措有道法自然的意思,增加财政、满足国用的法子细想确实有施行可能,罗列各地民生数字也基本无误,是个务根本的。”
说话的是阁员孟禄,浸淫官场多年,入阁后仍然执掌户部事务。不算是陆党,却因为和陆宣芳关系不错,此前也不时遭到弹劾。
但弹劾的人胡乱说,大家也当过场戏随便看。
都知道孟大人是只修炼成型的狐狸,头发胡子花白了还能坚持全勤,就算有些独特癖好也无伤大雅,值得上疏骂的地方确实不多。
“是那个对军队整饬也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的吗?确实有可取之处,至少纸上谈兵说得不输赵括了,只是......”
陆党另一中流砥柱,孙愈,说着把卷子递给陆宣芳:“说话太不客气,在座你我都成了营私之辈不说,还写了秦地的事,用词更是......”
陆宣芳说:“不怕笔下尖锐,要都是些泛泛而谈的官样文章才不好。
“记得豫卿考试那年字字珠玑、针砭时弊,看得我等羞愧不已,圣上叹为朝廷之幸钦定了状元。”
接过卷子仔细看过,陆宣芳赞道:“确实是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而且巧了,这卷面字迹虽不甚出彩,结构运笔却很有豫卿的风范啊。”
贺既放下手里的卷子:“当时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承蒙圣上抬爱。各位大人说的文章我也看过,义理通顺,但文采稍逊色些。”
陆宣芳颔首:“如此,便放在第三位吧,究竟如何还待圣上定夺。”
......
“不必念了,呈上来。”瑞云帝说。
侍立在皇帝一旁的内监捧起托盘,面向皇帝,低头徐行至台阶下。
贺既将方才诵读的卷子放在盘内。
殿内极其安静,只有滴漏和纸张翻动的声音。
“好啊,要不是被人指着鼻子骂一通,朕都不知道秦地受灾已经到了‘举国皆忧’的程度了,”
瑞云帝看向庭下,“不是年年都有赈灾吗?”
孙愈瞥向陆宣芳,对方仍是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
而管着户部的孟禄也是面不改色:“启禀陛下,自瑞云十四年消息传入京中,太仓库和内帑合计拨款白银120万两、运送赈灾粮30万石。”
“朕记得这两年全国收入也才3000万多点吧。”
“前年太仓收入近3300万两,去年约2800万两。”孟禄说。
“陆阁老觉得呢?”皇帝问。
陆宣芳起身行礼,思索后答道:“一两银子可买两石粮食,特殊时期保一人一年口粮还是可以的。
“秦地本身有留存,陛下又下旨让其他地方收容流民。当地报告受灾群众200万,赈济银粮下去地方不至于十分宽裕,但应是不至于出大问题。”
瑞云帝:“阁老果然体恤民情,账都很清楚嘛。就是不知道这120万两白银、30万石粮食到百姓手上究竟有多少,200万的受灾数字又是否属实?”
一般灾害发生后,地方官员要统计受灾情况并层层上报至户部,户部再派员勘实并拟定赈灾规模。
于是孟禄又上前回话:“前年和去年年初报灾后,户部都下去看过了,有些许出入,但总体是差不多的。”
瑞云帝抓住关键字眼:“去年年初到现在一次也没报过?”
排除中央的问题,那就是......
孙愈连忙上前跪下:“陛下!地方绝不敢瞒报大灾情况啊。”
“你的意思是,这份内阁亲自拟定的第三名的卷子尽是胡言乱语喽。”皇帝冷笑。
“这......”孙愈语塞。
陆宣芳:“瞒报是大罪,地方应不至于这般糊涂,更何况还有御史尽职监察。
“天灾难渡、赈灾需要时间,百姓不通当地情况,又难知陛下和朝廷的作为与苦心,部分人容易心生惶恐。
“这篇文章将百姓所忧所想上达天听,用词锐利,却不掩其忠君报国之志。”
听了陆宣芳的话,皇帝不作回复,而是对安静站在最后的贺既说:“豫卿呢,也说说。”
贺既闻言上前,越过还跪在地上的孙愈,站到陆宣芳旁边。
“尽如陆阁老所言,瞒报概率不大,考生也确实敢言。但概率不大并非没有可能,敢言也需得有根据。
“既然两方都是忠于陛下的,其中或许另有隐情,可遣人探查。若果真有人欺瞒,致使天灾人怒,也可一并解决。”
“好啊,这秦地旱灾拖了两年,再搞下去朕都要下罪己诏了,确实该派人过去看看,”皇帝面色稍霁,“别跪着了,都说说,派谁下去好?”
贺既说:“都察院职责所在,可使前往。”
孙愈不乐意了:“御史之前也没少去啊。”
贺既被怼了,依然神情冷淡。而孟禄和陆宣芳二人则直接垂袖不言。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孙愈发现瑞云帝对于其余众人的沉默并无不悦,于是也默默收敛咄咄逼人的架势。
“既然各位爱卿没有合适的人选,朕倒是有个想法。”
瑞云帝把卷子扔回盘里,内监又举着呈到内阁众人面前。
“就让这个你们都属意的探花郎去吧。”
......
内阁退下后,殿内只有皇帝、司礼监掌印太监丰泰和其他几个内侍。
吹进几缕微风,瓜果花香悠悠在殿内散开。
瑞云帝回味了一遍内阁等人离开时的神情,问丰掌印:“你对刚刚的事怎么看?”
“主子圣明,”丰泰先攒着笑意夸赞,而后又做沉思状,“奴知道秦地巡抚是陆大人的学生,而御史们现在又和贺大人走得近,主子方才只言片语就把两位大人都提醒了一遍。”
“但奴总觉得好像还有别的妙处,这会儿还没想明白。”
瑞云帝颔首:“陆宣芳和贺既两个都是聪明人,但还是要不时敲打一下,这一点你说对了。
“再就是这灾旱持续了两年,虽非人之过,百姓还是受苦啊,该找个干净人去管管了。”
在瑞云帝停顿的片刻,丰泰喜气洋洋道:“主子圣明!真是秦地百姓之福,天下百姓之福!”
瑞云帝心情愉悦:“更重要的是,搞个三足鼎立这戏才能唱得好看、唱得安稳,”
宫女端上来的剥皮荔枝,瑞云帝拿起一颗细细看过,抛进口中。
“昔日杨贵妃想吃荔枝还得快马相送,倒让你们种出来了。”
丰泰:“主子难得喜欢,手下人从岭南寻了几棵好树连着土一起运进京。怕烧火的烟薰着果树,就把火盆摆到屋外,改成往屋里放热水。
“三年下来烧水的炉灶没停过,种树的屋子一直热乎,好容易结了果,赶忙给主子送来。”
瑞云帝皱着眉吐了果核,扬手让侍女端着果盘退下:“口感还是和南边的有区别,剩下的你们分了吧。”
丰泰使眼色让宫人撤下果盘,而后上前从袖口里掏出一张绢帛,举过头顶:“主子,周太医也研制了新方子。”
此刻东阁剑拔弩张。
“贺大人怎么还是这副风轻云淡的意思,这探花跟你写一样的字,别真是你的人吧。”孙愈言语讽刺。
贺既语气调侃:“玩笑话了孙大人,这三百多份卷子里和贺某字迹相似的又岂止这一份。”
孙愈压低声音:“皇帝什么意思你不懂?不怕?”
贺既抻抻袖子,瞥去一眼:“清清白白做官,有什么怕的。”
“这话戴瑶还能勉强说下,你贺既还是免了吧。”
“好了,现在二三甲都已定好,后面事务繁忙,莫要再逞口舌之争。”陆宣芳将还想说话的孙愈按下。
孙愈:“行啊,我倒要看看这个还没亮相就搞得鸡犬不宁的是何方神圣。”
孙愈抽出卷子,撕掉名字封条。
“谢宴?哪里蹦出来的,此前一点名声没有。”
贺既听着耳熟,面上不显露半分。
“此前名不见经传,之后怕是要无人不知了。”孟禄悠然开口。
......
回到贺府,贺既手下暗卫初一迎上来,府里人端上火炉子、暖和护膝和汤药。
“今日天寒,主子可有不舒服?”暗卫兼亲信,初一问道。
“总归是老样子,”贺既皱眉闻了药味,“也治不好了,以后就别弄这么苦了吧。”
初一犟着头:“主子吃药情况老夫人都是要问的。”
贺既从身上锦囊拿出蜜饯,慢吞吞吃完,再抄起药碗一饮而尽。
下人收走碗交差,贺既瘫倒在软榻上,神色疲惫。
“皇帝今天得意了。总算找着满意的由头处理秦地大旱的事情,不用赶着写罪己诏不说,还给我和陆宣芳一人来了一棒子。
“陆宣芳这个老狐狸,知道皇帝为秦地着急上火,又因为之前戴瑶的事拉不下脸,逮着机会就递台阶。”
初一神色一凝:“要真查起来,我们这边也得折人,前两回下去的御史可说不上多无辜。”
贺既指尖有节奏地敲在木质扶手。
都察院左都御史和陆党有过节,虽没明说,但朝野上下都知道他已是贺党的人。
左都御史年纪大资历深,倚老卖老几次否定贺既的计划,平时就指挥着手下一群人到处骂却干不了实事。
而且他们手上也说不上多干净——秦地明显有鬼,都察院的人到处转一点没发现也是荒谬。
朝廷上最想干掉左都御史的,第一个非陆党莫属,第二个就该排到贺既了。
只是虽然也有在都察院培养新人,被动换员总归是不小的折损。
“提醒一下吧。”贺既说。
初一点头,知道有些人要自求多福了。
“再去查一下谢宴。”
“那个新科探花?”
“这都知道了?”贺既说。
初一笑说:“皇宫有三垣司守着进不去,其他地方却并非铁桶一个,孙大人回家可是发了好大火呢。”
“皇帝笃信制衡,眼下对我和陆宣芳都有意见,但是又舍不得摁死一头让另一头独大,所以想扶持另一股听话的势力留作后手。
“这是我们扳倒陆党的机会,对陆党也是,甚至他们还占优势。”贺既眼神冷厉。
初一:“若是那谢宴此番让皇帝满意,之后可能就要多个谢党!”
“正是,尽快查查他的来历,尤其是那手字。”
“科举场上学主子字迹的颇多,这个可是有特别的?”
贺既在纸上写下两个“言”字。
初一仔细看过后说:“左边这个和主子往常写得一样,右边的倒是不同。”
“右边的此前只写过一次。秉言曾跟我要一幅独一无二的千字文,我便把偏旁部首里的‘言’换了种写法,后来那幅字他转赠给了戴瑶。”
许是烛芯略长,灯火幽微,时而发出噼啪声。
贺既倚在太师椅里,看不清面容。
初一静立于暗处。
许珉,字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