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冒犯了的贺大人,甩着袖子下山,只留给谢宴一个渐行渐远的后脑勺。
等他消失在山回路转处,一直被注视的感觉也没有了。
谢宴抻抻腰,回禅院搬出最后一个箱子,脚夫一到便押着东西下山。
山脚下有一人,低头站在碧绿的池水边。牛车从他身后行过,谢宴觉得眼熟,但实在想不到在哪里见过。
兵部宿舍离皇宫不近,谢宴坚信未来某个雨雪天他会深受其害,但是今天倒是件好事。
不用在城里走街串巷,他们比预计的快些。到了以后邻居家狗还没睡,不见外地一通狂吠当作迎宾。
谢宴最后被定去兵部当郎中。兵部给他这个品级安排的是一个带院的二层小楼,样式像乡下自建房,院子不大,一边是水井,另一边摆着几盆久未打理的花草。
过来的路上沾了一身灰,谢宴想洗澡,但是厨房里没有柴火,烧不了热水。不想穷讲究了,他擦干净屋里原有椅子上的灰,就地躺下。
可闲下来后思绪乱飞,脑子里强迫性回忆今天碰过的东西。从滚了几道的箱子,到山路上被无数人扶过的栏杆,再到牛粪,以及轧过牛粪的车轮。
谢宴甚至怀疑车轮沾着的东西会在向心力作用下飞到空中,再落下......
他生无可恋,闭眼静坐一会儿,认命起身去井边打水。
好在天气不暖和时,井水通常带点热乎劲儿。
先洗了脸,他心情有些好起来,还能抽出心思根据狗吠猜测隔壁狗子品种。
猜着猜着那叫声竟越来越近了,像是就在门后!
时势造英雄,谢宴去秦地一趟,已经养成了发现不对先抄家伙的好习惯。
他拎着凳子靠在门侧,手在门上强叩两声:“谁?”
“谢大人,在下兵部郎中魏新亭,和你住隔壁呢!“狗吠不断,门外人插空说。
谢宴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一身腱子肉,脸却长得很显小。他手里牵着的那只同样肌肉虬结的敖犬,在谢宴开门后就不叫了,正一个劲儿往门里钻。
谢宴看着这奇特的一人一狗,凳子抓得更紧了:“同僚?邻居?”
“正是正是。”魏新亭神色尴尬,把尾巴摇成风扇叶子的狗子往回拽。
谢宴:“理应请大人进去喝茶,但我刚搬进来,热水都烧不出......”
“不用不用,原也不想打扰,实在我家这大将军......”魏新亭忙摆手,手上一直朝自家方向用力,狗绳拽得笔直。
“这名字够威风啊。”
谢宴觉得有趣,手抚上敖犬毛绒绒的大脑袋,一脸凶横的敖犬乖乖不动。于是他牵过绳,引着狗往隔壁门去。
敖犬昂首阔步,脚步轻快。魏新亭看着手上肌肉,一脸挫败。
把狗栓好,魏新亭妻子提着袋东西出来:“给大人添麻烦了,这是青梅脯是自家做的,用的今年立夏后第一批梅子,还请大人收下。”
“拙荆亲手做的,非常非常好吃,佐着清酒别提多美了,量不多全在这儿了。”魏新亭忍不住补充。
谢宴谢过收下,转身要走,却见魏新亭还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的袋子,心下了然。
他笑着摇了摇手里的袋子:“既然如此,若大人夫人不嫌在下叨扰,下次再登门青梅煮酒,小酌两杯。”
魏新亭登时从果脯都没了的伤痛里出来,一时得意忘形,抓住谢宴的胳膊说:“哪等什么下次,就今天!”
谢宴比魏新亭多了个眼力见儿,怎么也不能是这个大将军都准备就寝的时间啊。
约好下次吃饭时间,说定明天一起去早朝,和已经改口称兄道弟的魏郎中告别,又与大将军依依不舍一番,谢宴总算被放回去。
收拾东西到三更天,刚躺下囫囵睡了个开头,门口传来劈里啪啦大动静。
谢宴从乱七八糟的梦里醒来,兜着一身死气晃去前门。
“魏大人?”谢宴抬头看天,月亮正挂头顶。
魏新亭把碎成几瓣的花盆扶正:“敲门没回应,我就想翻进来喊你,刚好跳到花盆上了。下次赔你一个啊。”
谢宴:“没事。”
“欸!好嘞。”魏新亭痛快应下。
谢宴打着哈欠洗漱:“五更天集合,大人提前这么早?”
“我们过去要小半个时辰,要拐的路也多,容易迟到,那些御史和礼部的人就爱在这些事上掰扯,零零总总我都被扣小半年俸禄了。”
但根本还不在这。
魏新亭分享自己最宝贵的上班经验:“去晚了宫门口包子该没啦,所以特意提前了一个时辰来叫你呢。”
“如此,确实谢谢大人了。”
魏新亭乐呵摆手。
谢宴:“大人要不要擦擦袖子?”
“啊?”
“有泥。”
“啊!”魏新亭实在不想再知道衣冠不整要罚多少。
他推门而入,再拉门而出,在大将军不悦的训斥声里换了备用衣服慌忙上车。
两人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些,到的时候包子摊前人迹寥寥。
“坏了,今天卖这么快!”魏新亭不等马车停稳,就往下冲。
马上就到摊前,他又拐个大弯往回跑。
谢宴:“没有了?”
“别问别问。”魏新亭龇牙咧嘴。
摊前唯二的两个人听到动静转头,其中一个身着黑色劲装作侍从打扮,另一人则绯色官服加身......
谢宴:“见过贺大人。”
“唔,”贺既用手帕轻拭嘴角,“这家还不错,你们买吧。”
魏新亭恭恭敬敬给人送走,又瞧着贺既侍从回了马车,方才窜到摊子前,一口气吞了三个包子。
“吓死了,我说怎么可能这会儿就没了。”魏新亭嘀咕。
谢宴:“贺既很吓人?”
魏新亭嚼着浸过肉汁的绵软包子皮,说道:“也说不上,贺大人和我们商尚书关系好,连带着兵部也大多和他关系亲近。但是吧,我总觉得和他站一块特别有压力。”
见谢宴没有附和,他连忙声明:“不光我,好多人都这么说,比起首辅,小贺大人有时候更不好打交道。不怕你笑话,我们这些人原也多少有些自命不凡,但这贺既就是‘人外有人’后面那个人,‘天外有天’后边那片天,年纪轻轻朝会站最前头,所以对他百感交集也很正常的吧。”
说到这里,魏新亭侧头看和他一起躲在宫墙避风处啃包子的谢宴,乐出声。
“没记错的话,谢大人今年也才二十三。二十三的翰林学士、兵部郎中,除了刚才那位,你也是独一份了,可我和你站一块倒是一点压力没有啊,奇了奇了。”
谢宴在魏新亭一片啧啧称奇里,伸手拿走最后一个包子。
卯时午门钟响,文、武官员各自列队,分别从左、右掖门入。
谢宴和魏新亭两个五品官本本分分站在队伍中间靠后位置,而那道清瘦挺拔的绯色身影果然立于最接近皇帝的位置。
秦地的事情早就传开,文武百官们对这次的朝会主题心知肚明。瑞云帝也不负众望,连繁琐礼节都免了,上来就单刀直入。
他痛心表示廖阳等人欺上瞒下、贪污赈灾银粮、延误灾情,罪不容诛。
其他在谢宴名单上的官员大部分被定罪。都察院更是直接牵扯到了最高长官,左都御史下台,与秦地有直接关联的几位御史接连入狱。
陆党和贺党被各打一大棒子,一时间朝上人人噤若寒蝉。
但有两个人的处理结果比较特殊。
秦地布政使张素作为除廖阳以外的秦地最高行政官,没有履行本职不说,连向上打小报告的事情都没做好,却只被罚了三年俸禄,说是让其督造水利将功补过。
另一个就是云横,虽然作为明牌陆党,要他主动揭发廖阳不具有期待可能性,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理当从重处罚。可秦地以廖阳为首的陆党基本倒台,他一个帮着廖阳打起义兵的人仅在罚款的基础上加了个革职。
谢宴想到云横的另一重身份——都督府左都督的儿子,也许这是他能得以保全的原因之一。
但谢宴更相信,这是利益互博或交换的结果,不论云横还是张素,皆是如此。
只是他现在还站在交错复杂的利益关系之外,窥见了一些脉络,距离寻到根结、提纲挈领还有很远。
一个多时辰过去,总算念完数个官员的数项罪名,瑞云帝意犹未尽,还劲头十足要做总结发言。
谢宴晚上基本没睡,没忍住打了哈欠,再看旁边魏新亭摇摇晃晃已经进入半梦半醒状态了,半年俸禄扣得确实不怨。
他打起精神穿过冗长队伍向前望。
陆宣芳看着有些颓唐,像是深受打击,据说他接受不了亲亲学生连自己都蒙骗的事实,已经伤心了好几天。而同样被皇帝借着都察院的事好一顿揉搓的贺既,背还挺得直直的。
谢宴有些懂了陆宣芳为什么一直和瑞云帝关系亲近。
皇帝永远更喜欢那个会被自己左右情绪的人。
坏人打完了,到表彰好人环节。
谢宴被点出去,瑞云帝宣布了对他的提拔。
实际任命的诏书前几天就下来,朝上诸公对此也早已知晓,但再次宣布还是有意义的。
这是皇帝给朝中人的信号,他要给陆、贺这两棵大树松松土了。
有心人或许不等下朝,就开始构思“谢党”行动纲领。而有的却要准备磨刀霍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