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青凌。”指尖难抑颤抖地抚过卷宗,虞栖枝在心中将昔年竹马的名姓在心中默念几遍。
所念之人,阴阳两隔。
从前在耳边,在眼前念着的人,如今却变成几划冰冷字迹。
心口泛起难抑的钝痛,站起时,虞栖枝忽觉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视线摇晃,往前走了几步,忽得撞上来人的胸膛。
“怎么?”
裴璟不悦的声音传到她耳畔。
“我没事。”看清来人的脸,虞栖枝勉强定了定神:“就是忽然有点……喘不过气。”
虞栖枝说罢,这才意识到自己怀中还抱着让卫川挑的那几本书册,将书放到案上,胸口的那股闷窒还是没能舒坦过来。
“可能是方才一冷一热,闷的。”她额头抵在裴璟的胸膛,声音细如蚊呐。
裴璟扳过她的脸,看她带着病态红晕的双颊,苍白没有血色的唇,额角还有冷汗渗出。明显是有点闷到了的症状。
估计是今日修补裴幼凝的自走小马耗神了。
虞栖枝并不太适应长安冬季的气候,每每入冬身体总会出些小毛病。
书房内地龙烧得闷热,他长指稍稍用力,轻而易举地将虞栖枝的厚袄衣领口扯松。
没料到虞栖枝的厚袄衣下竟还有件织锦襦衫,脱完一件还有一件,直脱到她贴身穿的轻薄罗衫才算完。
裴璟眉峰轻挑,嘲笑她:“穿得这么多。”
但尽管虞栖枝穿得厚实,方才裴璟收回手时,触到她手心仍是冰凉的。
“身体太差。”裴璟音色清淡,下结论道。
眼前的虞栖枝低垂眼睫轻轻呼出一口气。
“好点没?”他问。
虞栖枝素白着一张小脸没有回答,而是主动向他走近两步,伸臂环住他的身躯,面颊与他相贴,肌肤只隔着一层薄薄罗衫贴过来。
相隔距离极近,虞栖枝身上红梅花的香味淡淡萦在他的鼻尖,携来雪的冷沁幽香。
院中厢房外的红梅花开得正盛,长安城入冬以后,下起大雪,红梅花的香气便愈盛。
虞栖枝身上淡而幽的香气环绕着他。
裴璟没动,他忽而想到,一年前,他与虞栖枝刚成婚,那年入冬很早,虞栖枝怀中抱着几枝红梅,在赵叔等院中下人惊讶的视线下,她面上神情有些局促不安,语带抱歉:“梅树,不能折吗?”
那棵梅树是裴璟的母亲当初嫁入侯府时亲手栽下,对其珍之爱之,即便裴璟母亲过世以后,院中下人仍旧对那棵梅树小心呵护,不忍损它分毫。
虞栖枝有时候又不算太笨,她在赵叔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神情下,明白了事情的前因。
“对不起,我不知道。”虞栖枝向他与众人道歉,视线低垂下来。
看着枝杈变得有些光秃的梅树,裴璟却忽然觉得畅快。
“一棵树而已,折就折了。”他当时是那样说的。
自那以后,虞栖枝卧房内常有红梅花香。
“抱抱我。”
虞栖枝的轻声言语打断裴璟的思绪。
她抬眼看他,杏眼眼底水雾濛濛,荡着一层波光。
月色柔和地覆在虞栖枝脸上,裴璟眼色一沉,将人扯近他,抱起,放到他惯用的那张书案上。
随着裴璟的举动,那几本被虞栖枝随手放下的书册接连滑落在地。
虞栖枝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止住他的动作:“等等,幼凝呢?”
“回去了。”裴璟嗓音有些低哑。
虞栖枝后背抵在书案上,黄花梨木桌案光滑冰凉的触感沿着脊柱一寸寸往上攀爬。
她轻轻挣动两下,裴璟皱眉:“又怎么?”
“有点冷。”
“马上就不冷了。”
虞栖枝纤长脖颈昂起,被摆放在书房的宝剑凛冽寒光闪了眼,她偏了偏视线,眯着眼睛看剑身上映出的她与裴璟的倒影。
下一瞬,裴璟指尖握着她的下颌,将她视线扳回来。
望进男人深邃的眼,虞栖枝愣了愣,然后朝他笑。
……
虞栖枝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回的卧房,只意识到,她又陷入了那场困住自己多时的梦境。
梦里的洛县下起雪,封青凌撑着一把纸伞,走在积雪的石板路,只留给她一个清瘦挺拔的背影。
他越走越快。
虞栖枝急匆匆地追。
“凌哥哥,等等……等等阿潆!”
封青凌好似听见她的挽留,停住脚步,回过头,眼眉口鼻却开始渗出污血。
虞栖枝并没有感到害怕,她想掏出手绢替他擦拭,手上动作却蓦地停顿。
她发觉,自己看不清封青凌的脸了。
“虞栖枝。”
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虞栖枝。”
肩头传来陌生的力道,方才那道声音又唤了一遍她的名字。
梦境轰然倒塌,虞栖枝醒来,睁开眼,裴璟略显冷漠的脸庞就这么映入她眼帘。
她后知后觉地摸了下自己的脸,这才发觉脸上满是湿意。
窗外天色微微亮起,已近黎明。
“刚才做梦了。”虞栖枝轻声解释道。她看向裴璟,语带讪讪:“我方才说梦话了?吵醒你了?”
“没有。”
裴璟语气淡淡,他也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起身下榻。
他背对她穿衣,虞栖枝却瞧见,裴璟换下的中衣肩胛处的颜色有些暗,一团洇湿的痕迹。
好像……是被她的眼泪沾湿的。
“对不起。”虞栖枝诚恳地道歉。
裴璟睨她一眼。
裴璟很快穿好公服,回过头打量她几眼,看她从梦中醒来,脸上哭得有些狼狈的模样。
他微微拧眉,深吸一口气:“你最近……”
虞栖枝不明所以,抬眸看他。
“算了。”裴璟还是没把话说完。
“乖一点。”他道。
裴璟出府后不久,有府医来给虞栖枝诊脉。
仍旧是原来那些虚症,府医给虞栖枝开了些温和进补的药方,芳儿乖巧地拿去煎药。
虞栖枝喝了两贴药,便又继续着手修补起裴璟妹妹的玩具小马。
修理这些小玩意对她来说并不算难,答应了裴幼凝的事,她会做好。
……
这日清早,裴璟去北衙途中,路遇太子亲信前来递话,说是太子殿下请见一面。
太子被扣押东宫不得外出,裴璟受皇帝之命审理此案,去探望太子一面,也算在情理之中。
太子的母家与裴璟母亲的同出一族,太子与裴璟能称得上姨表兄弟。母族相通的血脉,让太子自然而然便对裴璟产生天然的信任与亲近。
“表兄!”
年轻的太子被扣在东宫多日不得出,见到裴璟,起身相迎,难掩激动。
“殿下,慎言。”裴璟道。
皇家无表亲,只有君与臣之分。
“裴指挥使。”太子改口:“这次的事,定是四哥故意设局陷害我!”
裴璟语气平静:“先前抓到的刺客,由大理寺与刑部会审,臣也会参与旁听。”
明明裴璟说话时神情没什么变化,却让太子松了一口气。
从小到大,太子的这位表兄一直都是挺靠谱的,仿佛没什么事能难住他。
话还没说两句,见裴璟要走,太子连忙将人叫住:
“等等!孤叫你来,为的是还有件要紧事。”
太子也明白现下裴璟不便在东宫久待,便也不再客套,就这么长话短说了:
“现下东宫不许进出,但孤的太子妃不日就要临盆,若是父皇到那时还不肯松口……”
谈起身怀六甲却陪着他一同被圈禁的发妻,太子情绪有些起伏:“是我拖累了娇娇,女子生产本就凶险,若是因我连累娇娇生产时出了岔子……”
他看着裴璟不为所动的样子,着急时,语调都变了:
“表兄,你现下也是成了婚的人,你也有妻子,肯定能懂,你可一定要帮我啊!最起码…最起码到时让接生的医师进来!”
裴璟顿了顿。
看着眼前的太子方寸大乱的软弱的模样,裴璟不着痕迹地皱眉。
“放心。知道了。”他道。
终于安抚完焦躁的太子,出了东宫,裴璟翻身上马,握着缰绳的手微顿。
他向身边的卫川问:
“她……虞栖枝她长兄在赌坊闹事,现下还被关着吗?”
卫川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往日裴璟对虞家是毫不理会的,他不太明白怎么见完太子殿下后,世子却突然关心起这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来。
但卫川还是照实回答:
“还关着。夫人她长兄恰好是在沈家的赌坊闹的事,还在赌坊放话说,他是世子的大舅子,看谁敢动他。当时气焰特别嚣张。”
“沈小公子那边来传话,说是知道世子您注重声誉,打算多关他几天,让人长长记性,叫他往后少打着世子的名头在外面惹是生非。算算日子,这几日也该放人了。”
听闻虞家人的作为,裴璟眼底闪过不屑。
“去跟沈阙之说,把人放出来吧。”他拧了拧眉,向卫川吩咐道。
“再让人去教教那个虞家长子,教他平日里该怎么说话。”
卫川会意,一一应下。
“还有。”裴璟像是想到什么,淡道:“若是虞家往后再有信件送来府里,先拿给我看过。”
虞栖枝,还是跟她家那群乌七八糟的亲戚断了联系为好。
裴璟略松了松马缰,面无表情想。
这次他可以先帮她。这样,她就不至于再在睡梦中哭泣了罢?
虞栖枝的性子就是太过柔弱娇怯,不过一点小事,也能在梦里哭成那样。
呜呜咽咽地,蹭过来贴着他后背哭,哭得他心里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