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榆闭眼沉气,层层鬼气自体内爆开。
顷刻间,周遭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一袭红衣猎猎作响,如墨长发肆意飞舞,与漫天黄沙纠缠在一起。
同一时间,几团暗红鬼火凭空点燃,照亮昏暗,一圈剔透水晶自下而上,凝成一个晶盖,将郁问樵和楚悲牢牢盖住。
莫非榆立于沙丘之巅,神色冷峻,素手缓缓抬起,掌心之中鬼力旋转,搅动气流,如漩涡愈演愈烈。
风眼已成,莫非榆将其抛出,弹指间,一个巨大的龙卷风拔地而起,强大的风力如利刃,不停地划破空气,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怖呼啸。
天上云涌,与大地呼应,慢慢也凝成了一个漩涡,雄浑的气息如海浪浩荡,但仅仅凭这一个还不够。
青女出手相助,接二连三的风眼被丢入沙漠,远远看去,天边就像长出了一面巨大的墙,正以千军万马之势奔腾压境而来。
“应该够了吧!”
风沙太大,虽只隔了两三步距离,莫非榆也只能靠喊,但这声音在这般天地异象之前,堪比虫蚁微弱。
突然间,面前最大的那道龙卷风失控般朝四人疾掠而来,半息不到,将人尽数卷入其中,即便是身为鬼主的青女、对危险极为敏感的楚悲一时间也未能反应过来。
飓风吹得莫非榆心神一晃,火焰徒然熄灭,她来不及喊,便被风暴吞没,失去光明的最后一秒,她的手伸向晶盖之下那张同样焦急的脸庞。
仅过须臾,嗡鸣停止,点点水声传入耳廓,莫非榆感觉口中干涩异样,立即弓腰呸着舌头,皱眉抹去脸上沙尘。
郁问樵在她身上快速扫了两眼,勉强松了一口气,但眉头依旧皱着。
他抬手为她拂去衣裳上的黄沙,严肃道:“怎么不给自己也套一层盔甲……沙子好吃吗?”
“有点苦。”莫非榆装傻似的笑了笑。
脚下是缓缓流沙,头顶是熟悉的暗红色天空,远处是獠牙巨山,他们进入阎河关了。
“居然真的能进来……”莫非榆感叹着。
“进不来,你们进来是因为我打开了入口。”
莫非榆眼神一顿,看到声音主人的瞬间那些久远的记忆被翻开,与来者的身影重叠。
“或肖……”莫非榆呆呆喊着,旁边郁问樵的眸光不自觉地往下一压。
或肖还是那副模样,灰白的皮肤,褐黄头发,连挡住左眼的头发都还是那几缕,唯有眼下的乌青更重了。
他半耷着眼皮,看到莫非榆并无任何情绪波动,一如即往地爱说玩笑话。
“几位是想将阎河关掀了吗?”
“抱歉,我们赶时间,又迟迟不见入口出现,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郁问樵笑着,语气中却莫名带着指责的意味。
或肖平平瞥了他一眼,张着发干的嘴唇道:“郁褚师,许久不见你也学会阴阳怪气了。”
“或灵官哪里的话,在下只是陈述事实罢了。”郁问樵笑容端正,不容怀疑。
或肖不知道郁问樵为何话中带刺,也不感兴趣,只是解释道:“修缮入口一事已经安排下去了,三日后会修好的。”他无神的视线在莫非榆、青女和楚悲身上各停片刻,心中暗自叹气,再次看向郁问樵,道:“我未收到信报,你们来阎河关所为何事?”
“我们要去寿量地狱,救人。”
或肖瞳孔微动,表情依旧未变,他转身向关内走去,“我可以带你们去,但藏魂地地狱从来没有好进好出的说法,即便是仙人、鬼主,也不例外。”
甫子殊将褚师玉牌交给郁问樵的时候说过,玉牌乃护身法宝,有了玉牌,天地之大唯有一处不能去,那便是藏魂地地狱。
郁问樵深知此行凶险,转头看向莫非榆和青女,“顺风车送到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去处理便好。”
一缕思绪缠上莫非榆心头,她嘴唇翕张,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想同去。”莫非榆抬眸道。
在驿站门口听完郁问樵所言,莫非榆便在想,那个在寿量地狱的明司会不会是司蛮。
司蛮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他们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喝酒吃肉……奉天司那段冰冷无望的日子里,她生命中大半的光都来自这个看起来不太靠谱的公子哥。
五分之一的几率,已经很大了,倘若她不知道这个消息,还能放心地将事情交给郁问樵,但现在她没法不管。
从另一个角度说,她们去琼楼就是为了说服相骨帮忙对付舍先生,但她们手上并无筹码,成功率不足三成;而郁问樵从司匣中得到的消息却是实打实,倘若拿到明司手中的东西,制服舍先生,那么仅剩曹谱众鬼,他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莫非榆将想法如数拖出,青女亦觉得有道理,欣然同意。
走到半路发现没人跟上的或肖,毫无感情地催促道:“藏魂地事务繁忙,再不跟上,我就当几位不去了。”
“去!当然要去!”莫非榆下定决心,不等郁问樵回复,便拉着他,叫上青女和楚悲快步跟了上去。
前尘路上的吆喝声比凡间还要热情,两边的摊贩换了一些,但还是有很多熟脸。
莫非榆习惯性地向左前方看去,只见四眼红发鬼还是熬着那一锅咕噜咕噜冒泡的黑酱。令她惊奇的是,他的摊位前居然有一位顾客,二十几年了,莫非榆头一次见有人买那黑酱。
红发鬼晃了晃脑袋,透过长发晃动的间隙看到莫非榆,眼中浮现出错愕与惊喜,“小莫姑娘,有些日子没见了,今天要不要来一碗?不收钱。”
似乎是有客人的原因,红发鬼心情格外好。
莫非榆也好奇,想过去问问那黑酱究竟是什么味道,探头往锅里瞄了一眼,还是摆了摆手,“不了,今日有事,但祝你开张大吉。”
红发鬼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多谢小莫姑娘吉言。”
路过了红发鬼,一路上还有许多鬼同莫非榆打招呼,且因为许久不见,分外热情。莫非榆笑着打招呼,脖子都点酸了,她想埋头猛冲过去,可或肖依旧是那个速度,没他带路,她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灵离,看来你当年在阎河关混得不错呀。”青女看着两边众鬼,凑近道。
莫非榆嘴角的笑容带点苦涩,“同为天涯沦落鬼,互相帮助,一来二去便熟悉了。”
郁问樵自刚才便是一言不发,眼神也晦暗不明。
他不用抬头便能知道和莫非榆打招呼的鬼都是谁、叫什么名字、来历、因何没能上往生桥。线团代替他陪在莫非榆身边那些日子,如今都清晰地印在他脑海中,她孤身一人走在阎河关中,茫然、寂寞、悲伤……都历历在目。
郁问樵不受控制地回忆着,手心忽然一凉,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他。
他侧目看去,对上莫非榆温柔的笑容,她没有说话,郁问樵却好像能感觉到有一只手轻抚着他的背,安慰他不宁的心绪。
一行人停在沙河边等木舟,往生桥头依旧排着长队。
一个妄图插队的魂突然被绊了一脚,往前一扑,差点没掉进沙河里,登时愤怒地回头咆哮起来。若他还是活人,估计那一排人都被喷了一脸口水。
或肖充耳不闻,静静地注视着缓缓流动沙和水,不眨眼睛,不呼吸,像一个被封印的僵尸。
莫非榆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们这样走没问题吗?”
“两个鬼和两个褚师,不需要浪费魂香。”或肖忽然开口,给人的感觉像诈尸。
被他这一点,莫非榆顿时醒悟了,从前来阎河关办事之时,她还是个人。
不久后,木舟从桥洞而过,停靠岸边。或肖为首,其余人依次登船。
与此同时,前尘路上响起几道呐喊的声音,三个身材魁梧的鬼正追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白衣鬼。那白衣鬼披头散发,看不出男女,是人是怪都不好说,跛着一只脚,却也跑得极快。
白衣鬼撞开往生桥头的队伍,排队的人发觉他要挤,顿时沆瀣一气,把路堵得死死的。
白衣鬼动作一顿,似乎没料到这个情况,转瞬又想起来这些人应该是刚死,外面的躯体尚有意识残存,所以魂魄尚有形状。
眼看后面的鬼就要追上了,慌乱之间,白衣鬼瞥见岸边小舟,两步并作一步,卯足了劲一跃,落到木舟上,冲黑脸船夫大喊道:“开船!”
木舟晃了晃,上面的人人鬼鬼还未开口,船夫一撑杆,木舟便轻盈地离了岸。
“该死的……破烂鬼!别跑!把香还来!”
岸上的三只魁梧鬼还在拼命追,而上了船的白衣鬼,已经旁若无人地坐下歇息了。
“只要不回去,随便把我放一个地就行,多谢。”白衣鬼头发凌乱地朝众人抱了抱拳。
四人看向或肖,或肖只是俯看了两眼白衣鬼,回头淡淡对船夫说道:“去寿量地狱。”
“……?!!”
白衣鬼拨弄头发的手一顿,二话不说便要跳船,可站起来作势后又没跳。
他看着沙河,咬牙叹了一口气,畏畏缩缩转过身,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灵官大人,我错了!但错不至死啊!您大人大量饶我一命吧!”
或肖不说话,白衣鬼就一直磕,一边如实罗列自己的罪行,一边忏悔。什么偷衣服、骗香、吃饭不给钱、与别鬼的老婆同床共枕是个误会……
莫非榆和青女听着,颇有一种吃瓜的感觉。
等几人都听烦了,这鬼突然不动了,保持着磕头的姿势跪在地上,仿佛死了很久,僵硬了。
“……他不会死了吧?”青女小声道。
“鬼还能再死吗?”莫非榆顿时疑惑了。
郁问樵不敢确定地道:“应该是磕晕了。”
楚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