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蛮待在温泉边的时间来看,第十九层的男人从进去到现在,至多不过半盏茶时间。
第十九层,气温已超四十度,弥漫的水汽将整个石台圈起,跟蒸笼似的,奈何莫非榆还得跟裹粽子似的,里外三层,浑身淌汗。
从时间和礼数上来说,他们可以等等再进去,但这里已然是最顶的一层,寤寐泉水的威力必不能以惯理衡量,虽然非礼勿视,但眼下已顾不得许多。
莫非榆跟在郁问樵身后,自动闭上眼睛,只需留一条缝看路,走着走着忽然撞上前面人的背。
莫非榆蹙眉道:“怎么停下了?”
她探头望去,只见屏风帷帐乱了满地,寤寐泉水空干,两具干瘪蜡黄的尸体死寂地躺在池底。
两人出了温泉后,一路往下,广蛮肩扛两个,手捞一个跟在后面,下到第十五层时,下面的人也正好上来了,两边汇聚,便在此稍作休息。
十九层温泉中的水似乎都被蒸发到了空气中,那满层的异香在莫非榆和郁问樵出来之时已有向下泄露之势,照此下去,要不了多久便会将整条石台阶淹没。
莫非榆望着下来的方向,眼底透着不安,他们已经没有没时间再去看一遍,必须得找个法子让色羊主动暴露。
她视线回到郁问樵身上,本想问点信息,但看他这样子,应该是不行了。
莫非榆轻轻拉过郁问樵的手,眉心染着担忧,轻捏他的手安慰着。
郁问樵自到十五层停下后便不动了,应是为十九层死了人自责,但莫非榆不相信仅凭这一件事,会能把这位空相褚师打击成这样。他不说话,她就先陪着,顺便想想办法赶紧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刚上到十五层的人一上来便感受到凝重的气氛。这一路上又是见人流鼻血昏厥,又是衰老丢魂,这下再见到个半截身子埋入土的段确,和半死不活头发都不剩几根的王植,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大事不妙。
广蛮拍拍粘在衣服上的水汽,语气随意地讲着寤寐泉会吸人精气,断人阳寿,杀人于无形,用极为平淡,但在旁人看起来极为恐怖的表情威胁他们:都安分点。
郁问樵神色黯淡,好似陷入无尽黑洞,一双明眸漆黑无光,整个人也如同丢了魂似的,木偶般僵立在原地。
他本算好时间,十七、十八层交给广蛮,他去完十六层再去十九层,应是来得及的,可还是晚了。这是他算错的第二次,两次都只差那么一点,但凡他再快一点,便能救下那个人。
莫非榆满目担忧,却什么也做不了。
苍门和奉天司一样,做的都是苦差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莫非榆觉得苍门更苦。
奉天司万年传承,根基深厚,有百余名精挑细选的巡使,这还不算隐退之人等等。而苍门仅是七百年前创立的组织,全盛时期整个苍门加起来也不过九个褚师,却要管长丘那么大一片地方,可想而知工作量有多大,苍门空相褚师更是人人乐见,却人人敬而远之。
苍门褚师厉害,长丘举国尽知,苍门苦,天下人尽皆知。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在莫非榆当上奉天司巡使后,便从司蛮那听来一句话:“不好好干就发配去苍门”,当时莫非榆只当是个玩笑话,听听也就罢了,但后来和一位苍门褚师同出几次任务后,便觉得说出这句话的人简直是嘴皮子长杂草,欠收拾!
不过……她是和哪一位褚师出任务来着?
莫非榆眉头紧锁,感觉那个名字十分顺口,就像挂在嘴边似的,但就是死活想不起来。脑海中的记忆锁微微震颤着,她有预感,只要想起那个名字,许多事便都通了。
莫非榆将回忆放下,听到广蛮散播恐惧,准备去制止一番。
当她转身抬起步子时,一股不容抵抗的拉力将她固住。莫非榆回眸去看,郁问樵低垂的视线落在她正要松开的手上,生怕她脱开似的,又覆上一只手将之紧紧握在掌中。
他没有说话,黑色睫羽掩盖了眼眸,似乎将所有注意力和情绪都放在了微颤的双手上。
莫非榆心疼地覆上另一只手,在他发凉的手背上拍了拍,“我不走,郁问樵……别怕,稍微松开一点,我们早点出去回家好吗?”
郁问樵沉吟半晌,小心翼翼地松开一点,再放下一只手,无声地跟在莫非榆身后。
此刻数米外听广蛮讲鬼故事的人,已个个生无可恋,广蛮看到他们被吓成这样,觉得无聊没趣,便没再说了。
莫非榆缓缓走来,看了一眼仍在边缘补觉的楚悲,心生一计,道:“色羊化身究竟是谁,是自己说出来,还是我带着大家一起进你的温泉,让在场诸位,还有外面那数万看官都一起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众人脸色一变,问道:“什么意思?莫大人你知道谁是真正的色羊化身了?”
“是谁啊?莫大人都知道了,就赶紧自己站出来吧!别耽误大家时间!”
“就是说啊,莫大人给你留面子呢,还听不懂吗?”
牛三水带头喊着,贼眉鼠眼地将一圈人都盯了一遍,最后视线落到靠在角落缓神的王植身上。
牛三水虚着眼,指之王植鼻子说:“是不是你?我老早就在驿站听过你的名字,尾随妇女的登徒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说,你在第几层。”
“……”
“什么?!你大点声!”牛三水凑近两步,但王植被寤寐泉整得嘴唇都萎缩了,哪里说得利索。
“十八层。”广蛮替他答道。
一众人中谁在哪一层,广蛮是最清楚的。王植是他救的,十八层的温泉里有什么,广蛮是第二清楚的,确实荒淫,确实不可理喻,他进去的时候也捏了两把汗,不由脸红心跳,但要说那个“王植”是不是色羊,他拿不准。
牛三水先一步审判道:“十八层?哈哈哈,我就说,十九层的人死了,剩下人**最重的不就是你了吗?**重的人应该最好被色羊附身吧?”
几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牛三水说的不无道理。
“有些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要说,大伙儿一起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王植抬手空空拍了一下地面,那一点声音传了没两步便消散在空气中,他似乎在生气,想要反驳,向里凹陷的嘴巴颤颤巍巍地抖,发出的声音还不如远处路过的飞鸟。
牛三水看向莫非榆,问:“莫大人觉得呢?”
“色羊不是他。”莫非榆平淡地说着,眼神迅速扫过每一个人的眼睛。
“不是他?”牛三水懵了,嘶着声转身又审,睥睨着边上一人,狐疑道:“该不会是他吧?”
众人顺着视线看去,房宽圆睁一睁,扬声道:“你,你胡说什么呢?!”
“不是你你紧张什么?结巴什么?”
“我没有!”房宽张皇失措地环视一周,差点急出眼泪,不管不顾道:“我一患病之身,根本没做过那种事!温泉里那些都是……都是看本子看来的!怎么可能是我?!”
牛三水撇撇嘴,摇头道:“那谁说得准?这可是鬼搞的鬼,万一人家就是喜欢反其道而行之呢。”
“你!!!”
“我怎么了?我的温泉郁褚师是看过的,我要是有问题,现在还轮得到我说话吗?”牛三水哼一声,趾高气昂道。
房宽呼吸急促,身体颤抖着,一旁贾兰儿看了,叹气劝了几句。
牛三水这话说的不错,郁褚师到现在也没说话,说明他没问题。把能排除的人排了,也就剩一半,要是挨个看一遍,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得出答案。但是他们不知道已经没时间了,刚才众人说话间,莫非榆余光已经瞥了好几次上面,倘若不出意外,不出片刻,那诡异的香雾就会如洪水卷下。
好在,她已经察觉到端倪。
噌——
众人准备开口提议时,莫非榆已抽刀架在状态和王植差不多的段确脖上。
“不得不说,你隐藏得很好,还会关心别人死活……”莫非榆冷言开口,同时朝楚悲使了个眼色,继续道:“若不是牛三水乱扣脏水,我也难察觉到你得意的表情。”
段确眼眶凹陷,两颗眼球像是玻璃珠子糊了层纸浆一样,尤其瘆人。
他茫然地看着莫非榆,还试图挣扎,“……你说什么?莫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
话一出口他便知暴露了,他状态与十七层的人和十八层的王植所差无几,为何头发眼球仍旧发亮?依旧能说话?好色之徒大多都对美有要求,他舍不得头发,已是一大破绽,竟还敢着急辩解。
“段确”神情一滞,嘴角勾起,忽地仰面大笑起来。
山羊角从乌黑的发丝中长出,还不等长完全,莫非榆手中刀一划,一颗头颅便被抛起。笑声戛然而止,一双横瞳滚到众人面前,用癫狂痴笑的眼神盯着他们。
流沙飞走,莫非榆寻了一圈,看到楚悲横抱着一个身影,与邱孝池放到一起时稍稍舒了一口气。
虽然真正的段确被找回来了,但状况却不容乐观,其他几个吸了过多寤寐泉香气的人,都至少瘦了一圈,弱不禁风的,明显无法再来一轮。
莫非榆视线停在昏迷的邱孝池和段确身上,眼中闪过一瞬精芒。
“楚悲!”莫非榆大喊一声,随后用口型道:“打晕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