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就算你生气爸妈忽略了你,也不能说离家出走就离家出走吧?我们也是为你好啊,你看你没有考大学,没有家里安排,你这样怎么办?”何娟咬着牙跟叶砚秋演戏,心里抵触得很,却得说各种好话。
叶砚秋轻笑一下:“我不能考大学,是你们不让的,拦着我不让我去,还提前把我从学校弄回家关着,更何况,我哪里算离家出走?我家就在清河镇,新旧户口本上都写得明明白白,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糊涂话。”
这对广播站来说就是巨大的瓜,两个中年男人互相对视一眼,已经跃跃欲试,准备展现自己的传统艺能了。
作为资本家的大小姐,何娟也是心高气傲的,她过往对叶砚秋这个必须上农业户口的孩子本就不喜,她觉得,她明明是因为成分失去了曾经的美好生活,现在还得靠农业户口保命,不恨就差不多了,哪里会想着这是自己的孩子呢?
因为这份膈应,她始终没办法真正把叶砚秋当自己的孩子看待过。
他们这一辈的人极其特殊,人生几十年都在大起大落中度过,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疙瘩,贫穷的人觉得资本家偷了大家的钱,所以后来有钱的人越有钱,没钱的人越没钱,什么改革开放,就是抢人饭碗呗!
可资本家、地主身份的也委屈,往前数二十年,他们都是过得精致幸福,是一群人用各种理由打砸他们的家、殴打他们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好好一个家被打得七零八落,他们不委屈吗?
经济阶级上的不对等,注定了双方天生相对的立场。
叶砚秋从四十多年后的视角看可以理解何娟的憋屈与愤怒,甚至是对自己的不喜,所以她当时被丈夫赶出家门,认清了叶家人对她的真正态度,也没想过要去沈家门外当滚刀肉,不然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想要钱也没人可以拦她。
说得再决绝,带着血缘关系的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叶砚秋实打实是叶家的女儿,她只是觉得没必要,没必要去跟那个时代过来的人说什么,没必要把双方都弄得这么难看,她暂时没办法养活自己而已,学一学,总有办法的。
回到一九七八年,叶砚秋依旧是这个态度,她活到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不想斤斤计较,就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她前世最后得胃癌,医生说是饿和焦虑出来的,四十岁刚好是身体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她又偏偏在那个时候需要拼命养活自己。
无数次的饥饿跟疲惫,慢慢蚕食她的身体,就算在后来终于可以养活自己又交上了医保又怎么样?她应该还是死在了手术之前。
所以这辈子,叶砚秋就想好好吃饭,过点轻松日子,哪怕种一辈子地呢?
何娟被叶砚秋的态度气到了,直接就挂断了电话,她这么骄傲的人,又看不起叶砚秋这脑子不太好的女儿,能低头说两次已经是极限了,哪里还受得了这种气。
叶砚秋也不意外对方会这么做,抱歉地对广播站的两人笑笑,说:“其实这是我养母,我户口在清河镇,但父亲在我出生没多久就死了,所以被抱去养的,那时候他们没有其他孩子,后来有了弟弟妹妹,我就有点像外人了。”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清楚,别人自帮你传出去,春秋笔法可以规避针对自己的问题,放大别人的错误,适当留白可以给观众幻想,他们会自动为叶砚秋填补好一个可怜的、寄人篱下的身世。
站长听了她的解释,有些迟疑:“那下次你养父母打电话来……你还接吗?”
叶砚秋露出温柔又无奈的笑意,轻声说:“不管他们有没有把我当成亲生的孩子,我都是他们养大的,养育之恩无法抹去,他们可以不爱我,但我不能对他们置之不理,下次还打来,也请两位叔叔可以去喊我一声。”
闻言,站长露出纠结的神情,觉得她没必要这么死板,又认为叶砚秋说得其实挺有道理的。
别人家的事不管怎么八卦,面对面总不好说人家父母的不是,站长就同意了,说叶砚秋知道怎么走了,下次直接广播通知,叶砚秋听见了就过来接电话。
叶砚秋谢过两个叔叔,准备继续回去吃饭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她脚步一顿,觉得这应该还是叶家的电话。
站长走过去接听,先按照常规说这是什么地方的电话,问要接谁。
说完顿了顿,似是那边说了人名,站长便转头对叶砚秋说:“叶知青,别急着走,那边说是你爸爸,想跟你说个事情。”
通知完叶砚秋,站长还小心捂住话筒,悄声提醒:“听那意思,应该是你养父,语气挺不好的。”
叶砚秋猜到会是叶守诚,便没拒绝,接过话筒:“喂。”
另一边的叶守诚比何娟有自控力一点 ,直接说明自己的目的:“这周周末,你去城里一趟,跟夏夏去找沈主任赔礼道歉,就说你当时是胡说的,别让夏夏在沈主任那难做,只要你去了,以后我跟你妈就不会管你了。”
就知道两人会想出这种主意,叶砚秋根本不在意,爽快地答应下来:“行,我明天就去学校找叶知夏,这事过后,咱们平时就少来往吧,我怕叶知夏跟叶鸣冬不高兴。”
那边的叶守诚冷哼一声,没有其他话就挂断了,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在叶家,叶砚秋与他们格格不入,确实从小就不被弟弟妹妹喜欢,他们使唤着叶砚秋,却从来没承认过她的价值。
还没结婚生子的年纪,叶砚秋就已经活得像个被人呼来喝去的全职主妇,每个家庭的全职母亲都会被孩子所无视,应该说,是整个家庭无视。
本来叶家的家庭主妇是何娟,甚至叶知夏跟叶鸣冬小的时候都是她亲自照顾、教养,等两人过了小学,到了上寄宿学校的年纪,何娟忽然空闲下来,加上叶砚秋大了,她开始从旁辅助何娟。
潜移默化中,叶砚秋这么一点点地替代了何娟属于“母亲”的隐形角色。
弟弟妹妹的感情给了何娟,对母亲的呼来喝去却给了后来的叶砚秋,所以在叶家,真正意义上可以说是隐形照顾家里的人只有叶砚秋,说难听的,她是个免费保姆。
何娟趁孩子长大后开始试着找活干,哪怕是跟着叶守诚出去做点无伤大雅的小生意,她知道自己不能一辈子都困在方寸之地,将家里丢给叶砚秋后踏踏实实做了一番事业。
后来网络上总说,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不能总留在家里,哪怕是作为女儿,也不能这么荒废时间。
可惜当时的叶砚秋不懂这个道理,她甚至觉得父母工作、做生意很辛苦,主动接手了家里一切事务,却没得一句好。
现在叶砚秋说什么都不会留在叶家,曾经被囚困的一生,她绝对不会再体验一遍。
挂断电话后叶砚秋看到了站长两人有些怜悯的神色,顿时笑起来:“我养父养母就是脾气不太好,他们喊我去城里找妹妹办点事,我明天去一趟,应该就不会经常给我打电话了。”
她嘴上越这么说,站长两人越觉得她可怜,明明就是养女,都回家了,还得去照顾养父母的孩子,也就是没个亲父母在,要是同样有疼爱的父母,她哪里会被人连着打电话使唤啊?
叶砚秋能猜到他们会往外说什么,不过这正是她想要的,她要让叶守诚跟何娟的形象钉死在“无良养父母”上。
其实大家都知道养恩比生恩大,却也不能养着别人家的孩子,给自己家孩子当垫脚石吧?这得多缺德才做得出来?
尤其叶砚秋是个有文化的知青,来清河镇说不定有大作为呢,有身份上的挂靠,大家自认而然会美化一些叶砚秋的形象,觉得是她父母不对。
如果由叶家的邻居来说这个事情,他们大概就要说叶砚秋白眼狼了,觉得平日里叶家夫妻对她多好。
所以,叶砚秋得去一个完全不认识叶守诚跟何娟但自己能说上话的地方,在清河镇,都是老人的情况下,观念非常固执,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叶守诚跟何娟之后无论再来宣传什么内容,在他们看来都是狡辩。
叶砚秋心情很好地回到那座无人的院子,米饭已经凉了,不过没关系,有吃的就已经很好了。
简单收拾出一张干净的桌子和一把椅子,叶砚秋将咸菜全部倒进凉了的米饭中,吃着就想起来叶守诚说,得让她带叶知夏去给沈时墨道歉,说明当时她给沈时墨说的话是假的。
多可笑,明明是她救了沈时墨,现在还要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去道歉,然后尽量给叶知夏立一个好点的形象,生怕这个养得精贵的女儿嫁不到沈家去。
认真说起来,叶砚秋其实很乐意去这一趟,因为沈时墨当时知道她是谁,却什么都没说,她胡诌拉的大旗,把叶守诚给唬住了,加上叶守诚跟何娟对她的旧印象,以为她不可能知道他们两人的计划,就信了她说的原因,急匆匆想给沈时墨解释。
刚好沈时墨现在去了城里的人民医院,叶守诚跟何娟一时半会儿赶不过去,只能拜托城里的叶知夏试着去看看,却又担心打探太多惹沈时墨不高兴。
隔了大半天终于想到叶砚秋自己跑了,估计说了去找沈时墨套近乎的事是假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她带叶知夏去道歉,承认自己说谎。
叶砚秋都可以想象到,根本什么都没说的沈时墨忽然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到医院里反过来给他道歉,旁边还有个拱火证明自己清白的叶知夏,沈时墨的脸色会多有意思。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回来那天叶砚秋看了眼日历,是星期二,现在过了一天,才周三,叶守诚既然说了要周末,那就应该是周六周日两天的意思,或许周六在城里见到叶知夏,还得被对方打扮一下。
俗话说,先敬罗衣后敬人,叶家一向是秉持这样的态度,就算自己理亏,也要光鲜亮丽。
叶砚秋将这家人抛在脑后,思索自己今晚要怎么睡,她一个人住,房子却没个锁什么的,晚上不太安全。
这座房子很老了,门窗都是用插销开关,因为年久失修,这些插销也坏得七七八八,根本不保险。
放行李的房间看着挺好,有窗户且空间挺大,叶砚秋趁着最后一点光线去收拾的时候才发现,窗户插销坏了,门口的也是。
出现这样的情况倒也不奇怪,十八年没住过人的房子,没人气养着,什么都很容易坏。
没办法,叶砚秋只能试着找其他房间,也不知道她运气好还是不好,一楼的房间都坏掉了,可能是院子里的杂草太高、树荫太密,导致湿气过重,这些木头自然就容易损坏。
叶砚秋总不能这么睡一晚上,就试着往楼上走,每往楼梯踩一脚,都能听见吱呀吱呀的声音,她时刻扶着墙跟扶手,万一楼梯真塌了,还能抓住什么东西不至于摔断腿。
好在这老房子的楼梯还算□□,虽然木板真的已经快断了,却依旧支撑住了小心翼翼的叶砚秋。
二楼的情况好不少,房子很大,二楼还有客厅、茶厅、卫生间跟各个房间,一看就知道曾经是个有钱人家的房子,一般人不会在房子里放各种厅。
叶砚秋检查了一遍二楼的门窗,甚至到阳台那边看了下,有些插销同样坏了,因为生锈,不过还有几个好的,幸运的是,插销完好的房间里有床,被褥什么的,倒是没了。
现在这情况,没什么可挑剔的,叶砚秋直接定下了有床的房间休息,脏乱什么的都等明天再说,她有带毛巾被跟衣服,简单睡一晚不会有任何问题。
踩着玄而又玄的楼梯,叶砚秋战战兢兢下楼,她感觉自己在玩扫雷游戏,不知道哪一脚就踩着雷了。
包袱里的东西蛮多,叶砚秋估算了一下楼梯的承重能力,最后默默地把大部分行李藏在楼下的房间里,准备一趟趟搬运到楼上,多跑几趟熟悉路线了,暂时没灯也不至于摸不着路。
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叶砚秋终于把东西都摆到了床上,下面用她的包袱布垫着,算是隔开一床的灰尘,她连个扫灰尘的扫帚都没有,只能将就住。
跑了一天一夜,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也顶不住了,叶砚秋锁好门窗倒头就睡。
睡着之后,叶砚秋恍惚回到了二十一世纪,好像是在手术里,医生护士围着一个老太太,拼命给她做急救,上了各种东西,却在急救半个小时后,宣布老太太死于急性并发症。
叶砚秋好奇地凑过去看,发现是自己那张疲惫又苍老的脸,六十岁的自己,原来这般难看,明明她二八年华的时候,也是学校里有名的漂亮姑娘,大家都说,她长得这么漂亮,将来怎么都得嫁个大人物。
大人物是嫁了,却没得善终。
由于医院联系不到亲属,最后当作无人认领的尸体处理,来人世间六十年,来时一无所有,去时孑然一身,竟是什么都没留下。
看着自己的尸体被推进焚尸炉里,叶砚秋一阵恍惚,好像一段人生,走到这里算是正式完结,给了自己一个静悄悄的尾声。
再次睁开眼,叶砚秋看到了透过窗户投映到脏乱房间里的阳光,窗外的枇杷花摇曳,一下一下打在窗户上。
叶砚秋愣了许久,才想起来,她回到了一九七八年,而在昨晚,她梦见了自己在二十一世界的死亡,在那里,她回不去了,眼下,还得为自己生活。
床很脏,床板凹凸不平,怎么睡都不舒服,叶砚秋醒了醒神就爬起来,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不能浪费时间。
首先就是得买新的插销、门锁和拉电线,这是日常的基本保障,无论有没有钱,都得有。
往后大概三个月都是非常烧钱的日子,叶砚秋手头没有工分,政府那边也穷得无法给她开工资,就算她手头有十块钱,也得留着吃饭用,不然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粮仓申请出粮食来。
就算能,那些别人家的粮,她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还上——年底就取消知青了,她拿了别人家的粮又还不上的话,跟白嫖似的,镇上的人估计都看不起她。
为了不让自己落不太好听的名声被叶家针对,叶砚秋思来想去,决定从另外一个方向下手。
粮食很珍贵不能随意申请,工具倒是可以蹭一蹭,她要得也不多,就是一楼窗户的插销跟大门口的门锁,房间的门锁跟二楼以上的窗户插销倒是不急。
这种小玩意儿不费什么钱,到处去问一问、捡一捡,还是能找到的。
况且,叶砚秋自己就会木工,有工具她就能安装,可以省下一笔安装费,必须要找人帮忙的,是拉电线。
老房子多年没人住,镇上拉电线的时候没拉一条给无人的房子,现在房子还是没通电的状态。
这件事没办法自己办,叶砚秋就拿着户口本、地契、房契去了供电局,说她要拉电线,房子重新住人了,不能没有电。
靠着知青的身份,供电局的人给面子,说她那刚好离广播站近,可以直接从广播站的线路拉一条过去给她,不用钱,师傅的工钱是直接从供电局出的,他们平时的工作就是这个。
叶砚秋囊中羞涩,就承了这份好意,带着师傅往家里走。
拉电线就得装电表跟保险丝,师傅是个有经验的,直接就装在了门口上面,记录她的地址,回头电费啥的,就直接到供电局去交。
接完最开始的电线后,师傅提出了新的问题:“对了叶知青,我看你这房子以前是留了走线位置的,我给你接上没问题,但不知道你这房子里面,哪里的电路是好的,哪里是坏的,得通通检查一遍。”
昨天在屋子里都没仔细看,叶砚秋根本没想到,原来她的便宜继父早早就过上了有电的日子,只能说叶家确实有钱了,要不是没后代了,怕是现在的情况跟叶守诚差不多。
叶砚秋忙说:“我也刚从养父母那回来,都不知道以前的电路是什么情况,那我这样的要怎么办?”
“你好多年没回来了?那是不是也没有电路图纸啊?”师傅为难地问。
“这……要不师傅你进屋歇会儿,我去找找?”叶砚秋尴尬地说。
师傅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你那屋子脏得很,老房子就是得打扫的,这样我进去给你试一下客厅电路,你呢,就去找图纸,如果没有,我就直接在客厅给你拉一盏灯就算了,以后你有钱了,再自己装修,可以吧?”
脏兮兮且满是灰尘蛛网的房子确实没人想进去休息,叶砚秋同意了师傅的提议,先看看有多少电路是能用的,如果都不能用了,就先拉个灯应急。
趁师傅检查电路,叶砚秋赶紧满屋子找,尤其是各种能放书本的地方,电路图纸那么重要的东西,应该不会随便乱放。
叶砚秋连危险的楼梯都顾不上,直接跑到二楼,去了个疑似书房的房间,昨晚她就随意扫了一眼,记得里面有个书桌跟巨大的书架,不过里面什么书啊纸的都没有,应该是之前那十年都被毁掉了。
来到书桌后,叶砚秋用了点里力气想抽出抽屉,结果刚一使劲,抽屉直接烂掉了,还好书桌没塌,只是掉出来一些发黄的纸张。
【此章完】
算二合一双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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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观看,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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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