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平站在陆家门前,整了整中山装的领口,左手提着沉甸甸的网兜,右手抱着一束用报纸包着的茉莉花。他深吸一口气,刚要敲门,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你就是周正平吧?”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女人站在门口,烫过的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身上象牙白的衬衫在阳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领口别着一枚精致的珍珠胸针。
周正平一时愣住了。他想象中的陆母应该是穿着朴素、面容严肃的中年妇女,而眼前这位时髦优雅的女士,更像是电影里走出来的港商女强人。
“妈!你别堵在门口呀!”陆明澜从女人身后探出头来,今天她穿了件水红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比平时更显活泼。
她冲周正平眨眨眼:“惊不惊喜?我妈昨天半夜到的。”
周正平这才回过神来,慌忙鞠躬:“阿姨好!我是周正平。”他手忙脚乱地把网兜和花束往前递,“这是……一点心意。”
李慕华接过茉莉花,低头轻嗅,金丝眼镜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很香,有心了。”她侧身让出路来,“进来吧,别站在门口说话。”
陆家的客厅比周正平想象中宽敞许多,组合柜上摆着一台14寸金星彩电,墙角还有一台雪花牌电风扇正在摇头。
最引人注目的是茶几上放着一部红色的电话机——这可是普通家庭少有的奢侈品。
“坐。”李慕华指了指沙发,自己则坐在对面的藤椅上,姿态优雅得像是在谈判桌上。
周正平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块小巧的镀金女表,表盘上的外文字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李慕华轻轻搅动茶杯里的银勺,开门见山地说:“明澜跟我说了你们的事。你在财政局工作?”
“是的,阿姨。在预算科,工作两年了。”周正平双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
“家里什么情况?”
“父亲是运输公司正式工,母亲在医院担任护士长,还有几年就退休。”
李慕华点点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却不失温和:“我听说了分房的事。你们年轻人现在不容易,要有结婚证才能优先分配婚房。”
周正平没想到她这么直接,耳根有些发热:“是的阿姨,所以我才……冒昧地……”
“不用解释。”李慕华摆摆手,珍珠胸针反射出一道柔光,“我欣赏有决断力的年轻人。明澜这孩子毛躁,需要个稳重的人照顾。”
陆明澜在一旁抗议:“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李慕华没理会女儿的抗议,继续对周正平说:“我这次回来得急,广州那边还有生意要处理。你看这两天能不能安排我和你父母见个面?把该定的事情定下来。”
周正平没想到进展这么快,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陆明澜在李慕华背后拼命对他使眼色,他只好点头:“好的阿姨,我今晚就回去和父母说。”
“明天中午怎么样?”李慕华从随身的小皮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记事本,用钢笔在上面写下联系电话,“就定在锦江饭店吧,我请客。”
周正平差点被茶水呛到。锦江饭店!那可是接待外宾的地方,随便一顿饭就是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他父母半辈子都没进去过。
“这……太破费了……”
“不破费。”李慕华撕下纸张递给周正平,微微一笑,“我这些年忙着做生意,亏欠孩子很多。她的终身大事,我必须亲自把关。”
离开陆家时,陆明澜执意要送他到弄堂口。五月的风吹拂着她的马尾辫,发丝间隐约可见一对小巧的珍珠耳环——想必这是她母亲带回来的礼物。
“你妈妈……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周正平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说。
陆明澜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她以前也是纺织厂的工人,后来跟人合伙做外贸,越做越大,现在常年住在羊城。”她顿了顿,“其实她人很好,就是……有点强势。”
周正平想起李慕华那双锐利的眼睛和金丝眼镜下不容置疑的神情,认可地点点头。
“明天……”陆明澜突然停下脚步,咬着嘴唇,“你能不能先跟你妈打个预防针?我妈她……说话做事有时候太'港商做派',我怕……”
周正平明白她的顾虑,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回到家,周正平把见面的消息告诉父母,王秀兰正在补袜子,一听“锦江饭店”四个字,针尖直接扎到了手指头。
“哎哟!”她把手指含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去那么贵的地方干什么?随便找个国营饭店不就行了?”
周铁军倒是很淡定,继续修他的收音机:“人家一番好意,别不识抬举。”
“我不是不识抬举!”王秀兰把袜子一扔,“我是怕咱们这副样子去那种地方,给儿子丢人!”
王秀兰已经翻箱倒柜找起衣服来,“老周,你那套藏青色的呢子外套呢?就是去年春节做的……”
第二天中午,周家三口人站在锦江饭店金碧辉煌的大门前,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王秀兰穿着她最好的的确良衬衫,头发特意抹了发油梳得一丝不苟,却仍然显得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进……进去吧。”周铁军清了清嗓子,带头走上台阶。
服务员领着他们来到一个包间,李慕华已经等在那里。
今天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旗袍,外搭米白色开衫,金丝眼镜换成了更显气场的玳瑁框。见到周家父母,她立刻起身相迎:“周师傅,周大嫂,久仰了。”
王秀兰盯着李慕华旗袍上精美的刺绣,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好。”
落座后,服务员递上菜单。李慕华熟练地点了几道招牌菜:“他们家的红烧划水是一绝,周师傅一定要尝尝。”
周铁军拘谨地点点头,一向嘴巧的王秀兰则一直盯着桌布上精美的刺绣花纹看,好像那里有什么吸引她的东西。
“听说正平在财政局表现很好?”李慕华给每人斟了一杯茶,“年轻人有出息,很难得。”
周正平刚要谦虚几句,王秀兰突然开口:“李……李同志,你在羊城做什么生意啊?”
“服装外贸。”李慕华微微一笑,“主要是把国内的丝绸成衣卖到香江,再转口国外。”
“那……很赚钱吧?”王秀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脸涨得通红,她前几天还看不起个体户来着。
李慕华却不以为然:“还行,比在工厂强些。”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推给王秀兰,“初次见面,一点小礼物。”
王秀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真丝围巾,摸上去像水一样柔滑。她像被烫到似的赶紧合上盒子:“这……这太贵重了……”
“周大嫂别客气。”李慕华又拿出一个小盒子给周铁军,“这是给周师傅的。”
周铁军打开一看,是一个小巧的索尼半导体收音机,比他修了无数次的那个老古董不知高级多少倍。
他手足无措地看向儿子,周正平也惊呆了,连忙递回去。“阿姨,收音机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李慕华推拉不过来,只好放在一旁,“亲家太客气了。今天请你们来,主要是想商量一下两个孩子的婚事。”
王秀兰一下子紧张起来,手指绞着桌布。
“我们这边要一千二百元彩礼,三转一响,家具要有七十二条腿,国营饭店宴席不能少于十桌,再要一个沪上老凤祥的金戒指。”
李慕华的声音清脆有力,手指敲击着桌面强调每一个要求。
周正平的母亲王秀兰听到这里,她与丈夫周铁军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脸色都变得复杂起来。
“亲家母,”王秀兰放下茶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现在都提倡新事新办了,这么大排场,怕影响不好。正平在财政局工作,体制内的人……”
“我也是体制内的!”一旁的陆安邦突然插话,他挺直了腰板,中山装上的钢笔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在供销社干二十多年,慕华的要求在合理范围内。”
陆明澜看见周正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轻轻碰了碰母亲的手臂:“妈,是不是要得太多了……”
“小嘴巴闭起来。”李慕华斜了女儿一眼。
陆明澜立刻缩回手,闭上小嘴巴。
包厢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服务员推门进来上菜,一盘油光发亮的红烧肉摆在桌子中央,却没人动筷子。
“爸,妈,”周正平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这些钱……你们先垫上,我以后慢慢还。”
他说完偷偷看了陆明澜一眼,眼神里满是坚定。
李慕华的表情明显缓和下来,甚至露出一丝笑意:“正平是个有担当的。”
王秀兰的脸色却更难看了,她求助地看向丈夫。
周铁军一直沉默地抽着香烟,烟雾在他隐隐透着银丝的头发周围缭绕。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头摁灭在铝制烟灰缸里。
“行,就这么办吧。”周铁军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王秀兰猛地转头盯着丈夫,眼里满是不可置信:“老周!这可是我们大半辈子的积蓄!”
“孩子喜欢。”周铁军只说了这四个字,又点上一支烟。
李慕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举起茶杯:“那就这么定了!下个月十八号,黄道吉日。”
王秀兰的握着茶杯的指节发白。她不甘心地又问:“那……你们嫁妆准备给多少?”
李慕华和陆安邦对视一眼,然后李慕华笑着说:“我们就明澜一个宝贝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必不会亏待她。”
王秀兰嘴角抽动了一下,显然对这个模糊的回答不满意,但看到丈夫和儿子都不站在自己这边,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好……好吧。”
饭局结束后,两家人各自散去。陆明澜走在最后,回头看见周正平站在饭店门口对她做口型“明天老地方见”,她忍不住笑了,脸颊上浮现两个小小的酒窝。
回程的公交车上,王秀兰终于爆发了:“一千二!你知道银行定期存款利息多少吗?三转一响现在市价多少?还有那七十二条腿的家具!他们陆家这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
周铁军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淡淡地说:“现在都这样,厂里小张上个月结婚,花了两千多。”
“可他们连嫁妆给多少都不肯说!”王秀兰声音提高了八度,引得几个乘客回头看,“我看那李慕华就是仗着自己女儿长得漂亮,狮子大开口!”
“妈,”周正平插话,“慕华阿姨不是那样的人……”
“你懂什么!”王秀兰打断儿子,“你才工作几年?知道钱多难挣吗?我和你爸干了二十年才攒下这点家底……”
周正平不说话了,低头看着自己磨得发亮的皮鞋尖。公交车在站台停下,报站员机械地喊着站名,乘客上上下下。
“算了,”周铁军拍拍妻子的手,“儿子喜欢最重要。再说,咱们家也不是拿不出这笔钱。”
与此同时,陆家三口人走在回家的弄堂里。李慕华心情大好,甚至哼起了《茉莉花》的小调。
“妈,你为什么要那么多啊?”陆明澜终于忍不住问,“正平家虽然条件不错,但……”
“傻丫头!”李慕华戳了下女儿的额头,“我这是为你好!现在不要,以后进了门谁还把你当回事?再说了,咱们家陪嫁的电视机、电冰箱,哪样不值钱?”
陆安邦点头附和:“你妈说得对。咱们家就你一个女儿,排场必须大,让街坊邻居都看看。”
陆明澜不再说话,心里只盼着能一切顺利。
回到周家,王秀兰翻出藏在五斗橱最底层的存折,手指不舍地抚过上面的数字:10247.68元。这个数字是他们夫妻俩省吃俭用二十年攒下的,每一分钱都浸透着汗水。
“真的要取出一半吗?”她喃喃自语,心里一抽一抽的。
周铁军安慰道:“别想那么多了,儿子幸福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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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谈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