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这人,长得挺好,平时都沉默寡言,但是心眼是真的很多。他其实很小的时候不这样,刚生下来,袁老太把他养得还不错,但是后来瞧见广场上那些人,他见过最匪夷所思的人类,见过最颠倒的世界,对人性不相信,对人类存疑,他母亲很爱他,但是看见丈夫的鬼样子,又时常哭哭啼啼,他从小到大的人生,像是处在一个牢笼里,外面都是眼光,不怀好意,好像随时要对他扒皮抽筋,袁老太披散头发被额头打出血的悲惨样子,就像一根带血的螺丝钉一样钉在了他的思想里,时不时地总是跳出来,展示一场颠倒混乱和鲜血淋漓。
他似乎像处在一个困局里,永远爬不出来。
爬不出来的原因,在于,他发现,其实他无法发现一个彻底真实而准确的“坏人”。那些殴打袁老太的人们,沈时后来稍微懂事一点时,听说他们也过得不好,世界的颠倒,让他对人类的规则产生怀疑。他彻底站到了另一端。这里的另一端,并不是他更加尖锐而敏感地去对抗周围,而是在于,他彻底地“损害”自己。
如果,他是一个特别悲惨的人,那么这个世界还会再伤害他吗?他变成一个以自我为实验对象的别扭的小变态。比如,他能在垃圾棚里,和流浪猫窝在一起,那是难得的安心的时刻。在袁老太的视线里,他是正常的少年,在袁老太视线之外,他好像特别喜欢那种扭曲的损害变态感。
此时的阮清还没看清他的这种变态,只越发觉得这少年人的遭遇令人心怜。
制度放开之后,从乡里到城里来谋生存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想寻找工作机会,养活家里的一家老小。就靠土地的收成,连小孩子上学的费用都难以凑成,偶尔有从沿海城市回来的乡里人,衣服穿得整齐,大家都以为他混得不错,于是纷纷出来寻找机会。
但是城里不是聚宝盆,而是怪兽,把人吞下去,只吐出来骨头。
于是总是见一些拾荒者和流浪者。
阮清所在的这个清江市不是沿海城市,是个内陆市,原本就靠一些老工业基础维持着,但是经济并不算好,因为交通凝滞,城市便涌进来不少周围几十公里范围内的乡民,他们不是坐车的,不少是用脚走进来的。
有些事情,冥冥中注定。
阮清一路心事重重。于是当那暮场景冲进自己的眼睛时,阮清感觉自己眼皮跳了跳。
拾荒的流浪者。
一个角落,拾荒者蜷缩在墙面,一群少年流氓围着年迈的拾荒者,用尿滋在他身上。
拾荒者用手抱住头,不能反抗,那是底层人被损害和侮辱的最初。沈时此时站在遥远处,也注视着这一幕。
那群流氓,沈时早认识了,一直在这附近活动,他时常观察他们,也时常观察被他们欺负和羞辱的对象。
他想了解人性的恶、体味底层的被羞辱、他想感受尊严,他曾经对人类的“尊严”产生怀疑。
阮清骑着自行车行过,恍惚间看见里面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切最初,显得微不足道,但是深究,却有迹可循。比如,一路说话时,叫沈时的少年人特意把她引向了这里,让阮清一定会看见这让人愤而起怒的一目。
阮清有些憎恨贫穷。
自行车自然没有停下,阮清骑着自行车,回了院子。她在房间里想了很久,在等到宋扬从外面回来时,她出来寻到了宋扬,两人进屋谈了不少时间。
“呵,早想甩那死小孩两耳光了。上次我穿了条齐膝短裙,那死小孩的妈说我不要脸,早看我不顺眼了,我正想看他们家吃个憋,之前就被我发现了一回,死不认账,他妈还骂我不要脸思想污秽诬陷他们家小孩……后来一直在院子里传我坏话。”宋扬说着就气。三人成虎,流言蜚语的事,好在是在这个时代,再早一点,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真想看看,她们家有这么个儿子,有脸没有脸。一直没机会,这次……”她看向阮清,眼睛里闪着“计谋”的火焰。
宋扬在外宾酒店工作,因为她生得好,实在漂亮,妖妖娆娆的明丽的艳丽,和阮清那种清汤寡水、有些时候还觉得她有些营养不良瞧着特脆弱的“好看”不一样。宋扬就像一段艳丽的锦缎,光华璀璨,谁都掩不住这光芒。
这种女人,在这个年代,本来就很容易流言蜚语缠身,再加上一有人添油加醋,那效果更不用说了。仿佛在院子里,她快变成了一个专门做某种事的“特殊职业者”。而尤其那添油加醋的人,还是自认是最“体面人”,在院子里又总觉得“高人一等”的。女主人的体面、光彩,自然不能被另一位不能被她称为“体面”的人抢走。男主人知道所有事,但是也不加以制止。院子里,女人嚼舌头,男人全当看戏。人类仿佛是有一种想要集体损坏、毁灭“美丽”的破坏欲。
宋扬一直觉得那家人有病。对周围的眼光更是气得不行。
所以当阮清把计划和前后来龙去脉全部说清楚后,宋扬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来当诱饵,你在外面把风,抓住人就大喊。”阮清坐在宋扬的房间里,宋扬房间此时已经有一台还是新式的录音机,里面放着来自遥远港台的“靡靡之音”,宋扬还给阮清泡上了一杯咖啡——这个年代极致的奢侈之物,宋扬从酒店里客人处得来的,外国客人觉得她实在是美丽好看,觉得是那种他们想象中的“中国式旗袍美人”,邀请宋扬拍了几张照,付了报酬之后,还将一盒咖啡和巧克力作为礼物赠送给了她。
阮清说完话之后,宋扬上下打量她,带着怀疑,“你当诱饵啊。”
宋扬毫无掩饰露出鄙夷说,“阮清小姐,有些时候我甚至怀疑你是男的,你是胸前真没二两肉的。”她顿了顿,“我来吧。”
阮清当然知道,她是为自己好。这种事,绝不要在里面蹚浑水最好,宋扬是自己“以身试危”了。
“我本来就是‘坏女人’嘛,谁怕谁啊。”
于是,当晚。
夜晚,天气阴冷。
突然,院子里传出一声剧烈的嘶吼,打破了院子的安静,大家纷纷拿着燃油灯出来查看。
聚拢着人的院子里,灯光照出去,宋扬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棉衣,正一脸愤恨地捉着一个小孩子的衣领,那小孩子特别蛮横,一心想要挣脱,满脸的不服。
父母长期的纵容,养成了他的骄横,甚至还想咬宋扬的手背,宋扬扬起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天杀的,你凭什么打我儿子?!你个婊子养的。”苏珍慎哭天抢地上来一阵囔嚎和咒骂。她家里有些条件,自己是事业单位,家里大哥是给领导开车的,老公也是正式工,所以一直觉得自己家里在院子里是高人一等的存在,她自己的工作和老公的工作,都是因为她那给领导当司机的大哥得来的,心里就更觉得自己家和领导家是沾亲带故的,自觉阶级上了一层。对儿子是百般要求,万般苛责,对外维护,对内严厉,以为要教出个不得了的大人物,未来光宗耀祖,结果只是个狗玩意儿。
总之,这一晚上,闹得很是起劲,闹到了派出所,闹得人尽皆知,最终还在派出所里殴打了起来,小孩子毕竟小,没什么抵抗力,很快被警察审出来了,被冤枉的沈时第二天也被叫到了派出所,学校老师也被叫了来。
案底被撤销。
派出所外,老师一脸抱歉地看着沈时,伸出双手轻轻捏了捏他的双臂,表示安慰。
这个老师是当时沈时爆出劣迹以来,最维护沈时的,但是警察局都给出调查结果了,他最终也没有办法。沈时能重新回学校,他比谁都高兴。
沈时重新回了学校。
小孩子妈因为这件事情,最后连工作也丢掉了。
阮清和自己一家人,一直是冷眼旁观,倒是没让污水沾一点在自己身上。阮清最初只是想把人揪出来,小孩子父亲是政府职员,他出面去派出所说说情,把沈时的记录消了,这年代,这样干是能奏效的。哪知道那位苏珍慎女士不依不饶,说自己是某某领导的亲戚,要把诬赖她儿子的全部关进监狱,派出所的警察来了,一听说,那还得了,立即报给了所里的领导。
领导一听,不得了,立即往上报。
结果最终就得了个“胡说八道”的回复,领导的秘书还在电话里意有所指地说,“像这种社会的渣滓,不应该轻饶”。
底层人残害底层人,于是最后,上层人,轻轻一个指头,捏碎了你。
苏珍慎的大哥,后来再过了几个月,也不着痕迹地被调走了,最终去了哪里,院子里的苏珍慎再没有提及。
宋扬和那家女主人那样水火不相容,到最后把事情闹得这般大,是阮清没想到的。
万事做事,不要做绝,是阮清一直奉行的一条准则。
这下,让宋扬结下了这个梁子,不知道往后,能生出多少麻烦。
阮清第二天向菜站请了假,特地往城外去,寻了人家,想法设法弄来了一些黄鳝,回院子里,烧水煮了,放油辣椒炒好,端过去,给宋扬压了压惊。
黄鳝是阮清很早之前就和菜场外的农户沟通上的,她想得远,没事就和外面的农户唠嗑聊天,寻找她能够买回来的,比菜站供菜还更新鲜便宜的原料,她在搭建自己的菜流网。
这个时间点,肉管制得还比较严,但是菜已经不严了,阮清可以自己联系到更便宜的供货点。
去乡下弄回来黄鳝,也是去进行一番实地的勘探。
她的第一桶金是李经理,她非常不希望这位李经理出现什么问题。
她当然不指望能拿到一万块钱。也许能拿到手五百。
五百,阮清算了算,也不错了。她的启动资金是够了。
资本的原始积累是血腥和残酷的,她没想到,第一桶金来得这么便宜。对此,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伟大的圣人,曾经说过,女人需要贞操,就像鱼需要自行车一样。
你觉得它重要它就重要,觉得它不重要,当个屁放掉就行。
重点在于,使用暴力的人,需要受到惩罚。阮清讨厌贫穷,讨厌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