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致和抬头,赞赏地看了杨咏晴一眼,这人果然很聪慧,能懂他没说出口的意思。
“是啊,所以你吭哧费劲弄这些东西,没用。”
刘致和将手里纸张捏成一团,精准投进垃圾桶里。
见此情形,杨咏晴面露尴尬,她忽然感到有些局促不安,怀疑自己到底适不适合这份工作。
“不用怀疑自己,这份工作你做得很好,只是……”
刘致和抱臂在杨咏晴面前走来走去,他有意停顿,想让杨咏晴自己开口问,却发现她愣怔怔地待在原地出神。
显然是陷入愧疚难安之中,这是穷苦良善之人的通病。
一出现任何问题,首先怀疑是不是自己没做好。
他不禁想起当年,刚离家时也是这样,兢兢业业,别人给口饭吃就拼命努力干活儿,生怕有一丁点儿做得让别人不满意,然而结果……却总是令自己伤害累累。
“你一个农村来的女孩子,骤然坐上会计之位,难免会令人心里不平衡,甭管啥上夜校、拿证书,人家看不见你辛辛苦苦的付出,但却能看到你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那……”杨咏晴咬紧嘴唇,她不想哭泣着问自己到底该怎么办?那样会显得很懦弱,但也不甘心一气之下说自己不当会计了,还回去扛水泥。
无论哪一个她都不想选择,那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其实你心里未必不清楚怎么办,”刘致和俯身双手撑在桌子的隔板上,紧紧盯着杨咏晴的眼睛,“只是你还没勇气展示出来。不妨大胆尝试一下,就按照你心里的真实想法来做,你且只记住一句话,‘别人不会同情弱者,只会敬畏强者’。”
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铿锵有力,砸进杨咏晴的心坎里,她再次抬头时,虽然眼睛中仍可见有一丝的慌乱、不安、局促,但更多的是则坚毅、坚强、坚定。
他知道这个姑娘开窍了。
“走吧,天寒风冷,这个时间点,食堂也早关门了,请你吃饭去。”
“呃,”
杨咏晴挠挠头,她快速将自己的东西塞进一个布袋里,“谢谢刘厂长好意,天气太冷,我就不出去了。我宿舍里还有吃的,可以对付一顿。”
刘致和点点头,他能看得出杨咏晴刻意和自己保持距离的心思,其实刚才的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们之间远没有达到能做朋友的地步,是他一时聊得开心,忘记了分寸。
“那行,你回吧。我也要回去了,这天可真冷。”
刘致和拿起椅子上的皮包,看着杨咏晴离开,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叫住她,“不光是说话、做事,还有自身的着装,也很重要。‘先敬罗衣后敬人’,这句话不是没道理。”
顿了顿,他眼睛看向别处,状似无意地说:“你那天穿的衣服很好看,怎么之后没见你再穿过?好好打扮,好好打扮,很好……”
最后几句话,他说得很犹疑小心,全然不似往日作风。
“哦,哦。”
杨咏晴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的。”
此后,杨咏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变样,甚至很多人惊呼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她不再如过去那般小心翼翼跟人赔笑脸,耐心一遍遍解释哪里不对,所有来找她报销的人,单子交到她这里,规范的留下,不规范的一律退回去,再没二话。
起先那些人吵吵嚷嚷,堵在杨咏晴办公桌前,简直要将房顶掀翻,桌子拍碎。
可她愣是能旁若无人地看着他们发火、暴怒、嚷叫,却不出一言。
她桌前贴一张红底黑字,上面清楚表明每月报销截止期限,过期一切损失由本人自负。
刚开始大家还没当回事儿,后来有几个人因为发票不合格,错失了报销期限,厂里果然不再给报销。
为此他们甚至一度闹到厂长办公室,可最终也无济于事。此后,再来报销的人便规矩许多,认认真真按要求贴发票、收据等,而且态度上也客气很多。
杨咏晴终于暗暗松一口气,工作效率大幅提升,她也终于不再为工作拖累而迟迟下不了班。
更重要的是,她开始认真注重仪表、着装。
首先终于去掉了束缚多年的白布,正式穿上胸衣,刚开始,杨咏晴十分难为情,后来发现女同事们没人在意,她也就挺直腰背,大方起来。
其次,她为自己做了几件舒适、简洁、得体的衣服,能够完美地修饰身形又不至于太扎眼。
商场里的衣服太贵,买是买不起的,她只能记住款式,回来自己买布料做。
每每她做出来的衣服总是比商场里的衣服更加时髦、洋气,惹得女同事们艳羡不已。
最后,杨咏晴舍弃长发,剪了一头齐耳短发,更显得身材挺拔、气质出众。尤其是明眸皓齿、面色莹润,一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顾盼生辉,任谁看了都会赞一声“好美!”。
总之,过去那个寒酸、畏怯的农村女孩儿杨咏晴不见了,眼前的是个正值青春年华、落落大方的靓丽姑娘,连过路人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完成了自我蜕变,生活也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这让杨咏晴感到很开心。
然而有人欢喜有人忧,这天杨咏晴下班回到宿舍,推开门,却发现刘芳在无声哭泣,她忙走上前问:“怎么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两人逐渐了解,刘芳也对杨咏晴没了那么大敌意。
有时周末空闲时,杨咏晴会跟着刘芳一起去疗养院照顾她患重病的儿子,她们偶尔会聊天,但都是生活、工作相关,刘芳从没向杨咏晴说过她的过去,而杨咏晴也从来不问。
她认为再好的朋友关系,也要保持适当距离,自己能给予关心和帮助就给予,但千万不能以此而越界。
“医院说……说……说,乐乐……怕是不行了。”
说完,刘芳捂住嘴巴,痛哭起来。
“啊?”
杨咏晴脑中想起那个身体虚胖、走路艰难、成日躺在床上,智商只有一两岁的男孩子;想起刘芳瘦弱的躯体却总能将快一百多斤重的儿子抱起来,熟练地为他擦洗身体,喂饭喂药的模样;她又想起刘芳头发最里面已可见根根雪白,以及她脸颊额头上深现的皱纹……而她还不到30岁!
不知为何,杨咏晴忽然鬼使神差地说出一句话,惹得刘芳暴跳如雷,她说:“芳姐,我觉得是时候了,你照顾乐乐这么多年,给了他无尽的爱,如果他真的留不住,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啊!!”
刘芳站起来,面目狰狞,“你盼着我儿子死,你在盼着我儿子死吗,啊?他跟你有什么仇怨,你盼着他死?”
她走来走去,整个人暴躁不已,杨咏晴上前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大声说:“你该为自己活了!这些年你为他做得够多了,该是你为自己活的时候了!你才只有不到30岁,难道大好时光都要耗费在一个人事不知、身患重疾、且没有将来的孩子身上吗?那样不值得,不值得啊!”
“呵呵,不值得,不值得……你又不是母亲,你怎么知道值不值得?”
刘芳摇摇晃晃,形似疯癫,“如果有一天,要你舍弃自己的孩子,你也能做到吗?你能做到吗?啊?”
“如果真有迫不得已、万般无奈的那一天,我也会做到。我们首先得是自己,然后才能成为母亲。更何况,”
杨咏晴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更何况乐乐,他,他真的开心吗?我相信如果他有意识清醒的那一天,他也会希望你过得好,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把你拖进泥坑里,万劫不复。他……”
“你闭嘴,你闭嘴!”
刘芳捂住耳朵,使劲摇头,“我不听,我不听。”
杨咏晴伸手紧紧抱住痛哭的刘芳,“对不起,芳姐,我说话太直接,伤害到你,可你要坚强点,好好面对现实。你还不到30岁,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实在不该再折磨自己。”
刘芳“呜呜”痛哭不已,闻者伤心,那是一个母亲最痛苦最无望的呐喊,杨咏晴深信,如果世间有良方能医治儿子的病,刘芳哪怕付出生命也绝不迟疑,然而,世事无常,作为母亲,她真的已无能无力。
最后两人坐在床上,刘芳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儿子小时候,说她那时结婚不久,很快就怀孕了,丈夫很疼她,虽然家贫,却总是买最好吃的给她,他自己则在外面每日早出晚归拼命干活儿。后来儿子出生了,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很是惹人疼,夫妻俩开心坏了,为了让娘俩住上新房,丈夫更加卖力建造新房,那时钱不够,请不起人,所有的活儿都自己来,却没想到根基不稳,建了一半的房塌了,丈夫被埋在下面……人也没了……
“我那时痛哭一场后,倒没太大的抱怨,我知道自己一生坎坷,不配享有幸福。我着怀里的儿子,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我孤寡一人,也无所谓,哪知,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