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婶儿半是忐忑、半是期望,其中还夹杂一丝讨好的示意,离开厂长办公室,全然没有先前盛气凌人、愤怒滔天的模样。手中紧紧握住薄纸一张,俨然握住救命稻草。
“成了,刘厂,”
张德一改先前同胖婶儿说话时循循善诱的语气,拿着承诺书,递给刘致和,“搞定她姐弟俩,咱们胜算又大了许多。”
刘致和将雪茄摁在烟灰缸里,细细端详仅寥寥数言的一张薄纸,开口道:“恐怕还不够,她既然可以答应咱们,自然也能答应别人……”
“你是说……那三个人也会找她?”
张德面色顿时凝重。
他看了张德一样,点点头,“当下这会儿她被我们说服,自然我们怎么说她怎么做。可难保别人找她时,她不会听信三言两语而反水。毕竟这张纸,”
刘致和用手指弹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说白了,在法律上什么效用也没有,这一点那三个人很清楚。”
“那……怎么办?咱们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
张德有些失望地问,刚刚他还得意于自己的话术精妙,能让胖婶儿乖乖听话。
“也不尽然……”
说着,刘致和抬头目光看向某处,张德顺着看过去,发现他正在看杨咏晴,“如果有人帮忙……”
两人都盯着杨咏晴看,她立刻变得不自在起来,这才想起自己已经站这儿老半天,到现在还没动呢,她轻咳一声,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目睹那么多秘密,小声道:“这书……我拿走……”
“你愿不愿意帮忙?”
刘致和伸手,同先前的胖婶儿一样,按住书,看着杨咏晴直截了当地问。
“啊?我?我能帮什么忙?”
她一头雾水,不明白刘致和在打什么主意。
“这到选举还有几天时间,你小心防范胡燕同外人,尤其是那3个股东的接触,还有,找机会多给她做心理建设,以防她反水。”
“啊?这……”
杨咏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儿。
“事成之后,厂里会计一职由你担任。”
刘致和将手拿开,重新靠回坐椅上,面带微笑地看向目瞪口呆的杨咏晴,“我们想拉你入伙,你总得交点投名状。”
杨咏晴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很快脸开始发烧,“会计”一职诱惑力太大,让她瞬间目眩头晕。
如果能当上会计,那意味着不仅会有不菲的工资收入,而且还能有更多时间、精力上夜校,系统学习会计知识。如此一来,考证岂非更加容易?
“小晴姑娘,这是个好机会,你可一定要好好抓住。当水泥工人一辈子也难有出头之日,可当会计不一样,你现在有工作经验,将来考了证书在手,去哪儿都不愁没饭吃。刘厂长向来说一不二,他说过这个职位给你,就一定会给你。”
张德适时补充,“快答应吧,还等什么呢?”
“是啊,还等什么呢?再不开口岂非故意拿乔做作,这等好事天下难寻,简直是走了狗屎运!”
心中迸发出无数个小人在激烈地争吵,沸反盈天,杨咏晴看着刘致和与张德,甚至莫名地想笑、大笑、狂笑,她几乎立刻就要点头答应,然而……最终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愿意?为什么?”
刘致和开口,难掩失望,甚至在他脸上,杨咏晴看到了一丝痛心,这绝少见。
“难道你还扛水泥扛上瘾了嘛?不是说这活儿不好,只是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张德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杨咏晴要拒绝这等天大的好事儿。
“以前,”
杨咏晴嘴唇动了动,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我读到过一句话……‘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暗中标好了价格。’我一于厂子没无功,二于效益无助,不敢接受这么大的恩惠。”
“呵,”
刘致和嗤笑一声,从抽屉里又拿出一根雪茄,在鼻尖闻了闻,然后点上火,他深吸一口后饶有意味地看向杨咏晴,“竟不曾想我先前的说教都白费了么?我同你说过,想要出人投地,在风口浪尖上混,必须要有搏击风浪的勇气和决心。如果前怕狼后怕虎,怕人言畏人语,只唯唯诺诺、缩头不前,连喜欢的东西都不敢争取,那……呵呵,就活该委屈、窝囊,被人永远踩在脚底下!”
言语直白激烈,震得杨咏晴脑子嗡嗡作响,她脸色通红,像要滴出血来,然而还不等她稍喘口气,刘致和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过来,将手搭在她的肩上,缓缓凑近耳旁,轻声细语,“还有,一辈子都得不到喜欢的……人。”
他特意将最后一个字咬得很重,杨咏晴倏忽抬头死死盯住刘致和,乌黑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雾气,她知道他说得是谁,而他也知道,她一定能听得懂这句话。
“代,代佳炜?”
这三个字在杨咏晴心中拼命跳动,每一次都击中心尖,她无力地瘫坐在先前胖婶儿胡燕坐过的地方,愣怔半天,忽然,双手掩面,抽泣不止。
她还从没有这样失态过,只因那句“一辈子都得不到喜欢的人。”反复在耳边回响,杨咏晴心如刀割,无力承受生命中不能得到喜欢之人的痛楚。
刘致和竟似有了不忍之意,转身回到座椅前,将雪茄匆匆摁灭在烟灰缸里,背对杨咏晴,凝声道:“你回去再好好考虑,看到底是无关痛痒的闲言碎语重要,还是你的前途、你的未来、你的心思更重要。”
杨咏晴嘤嘤哭泣着离开办公室。
“你这是何必?明明你对她……”
张德走到刘致和身旁,一声叹息。
“我对她?我对她怎么了?不过一乡野粗鄙丫头,怎值得我对她有什么?葡萄美酒夜光杯,夜夜笙歌夜夜醉,我的生活何其潇洒快活,我怎么可能会对她有什么,你想多了,你想多了,哈哈哈……”
刘致和笑得轻狂,一脸的玩世不恭。
“你啊,就嘴硬吧,有你后悔的时候!不过,说真的,你真的不打算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吗?当年的事儿,并非你的错,你又何苦背负这么沉重的枷锁,不得解脱呢?”
刘致和把玩着手里一把精致的打火机,点亮火苗又吹灭,吹灭又点燃,反反复复,像个淘气的孩童,忽然他冷不丁地开口,“哪那么容易啊?即便我和刘芳是无心之举,可冰洁的确因我们而死,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当年若非她出手相救,我和妹妹只怕早已白骨成灰,更何况……更何况妹妹至今下落未明、生死未卜,我怎能……怎能……有个人的欢愉?”
他颓然躺在转椅上,阖住眼,努力噎下涌上喉咙的哽咽,“你不知道,只有浸泡在苦痛之中,甭管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我才能感觉自己还像个人,我他妈还能算是个人。”
“哎,你这样自苦又是何必?人啊,得学会往前看,朝前走。她是个好姑娘,你既已对她有心思,何不趁此机会开始新生活?你总得让自己走出泥淖,你还年轻,不到30岁,又何必非要让自己活在地狱里?胡冰洁的在天之灵,还有你妹妹,我相信她们都是愿意看见你生活幸福的。”
张德语速不自觉加快,他为这个半是上司半是朋友的人,感到痛心。
他是少有的几个能真正同刘致和说上几句话的人。
当年张德家境困窘,受资助才上完大学,后来他千方百计查到资助自己的人是刘致和,一毕业他就来到这里,成了刘致和的秘书,为他处理打点一切。
外人都道刘致和是个面冷心狠的活阎王,而只有张德知道,他扶贫济困,以己之力渡人:因打架斗殴入狱的老周,还有因身体原因被辞退的王兵……他都尽己所能去帮扶。在冷硬不羁的面具下,实则隐藏的是一颗良善与侠义的热心心肠。这就是刘厂长,这就是刘致和。
刘致和摇摇头,“12岁时,我父母一夕间死去,后来娶妻胡冰洁,她因我一尸两命,紧接着她父亲得重病,不久也离世,后来我妹妹被拐,生死难料……我,我,”
他将手掌覆在脸上,看不清下面是什么样的表情,“我乃硬命不详之人,沾我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她……”
“哎,这是迷信,你咋还信这个?”
张德立马打断他的话。
然而刘致和却自顾自说下去,“她还那么年轻,花一样的美好,该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而不是被我这个不详的老男人打扰,我不能,不能那么做。”
“哎,你真是,你真是……”
“妄自菲薄”这四个字,张德终于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刘致和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不知为何一向狠厉果决的刘致和在面对杨咏晴,这个他口中的“乡野丫头”时,怎么就变得畏缩不前?
只能将之解释为,“爱情使人卑微。”
张德没有再说什么,他明白刘致和为人执拗,没人劝得动,除非他自己能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