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声尖叫,杨咏晴从噩梦中惊醒,汗泪涔涔。她手捂胸口,惊魂难定。
此时天刚蒙蒙亮,还看不大真切,一个脚步蹒跚的老妇人站在院子东侧的茅草小屋前,正要敲门,突然听见屋里叫声,忙推门进来,连声问: “咋了,妮儿,咋了?”
房子矮,窗户小,屋里光线更暗了,妇人摸索着来到女儿床边,走近一看才发现床上的女儿大汗淋漓,顿时心疼不已,“咦,咋流了这么多汗呢?”
边说边撩开女儿额前乱发,用手背为她擦拭额头。
见女儿愣怔怔地没有反应,杨母忍不住又问了一声:“到底咋了嘛,妮儿?”
“妈,我……我好像做噩梦了。我刚梦到一个新娘子,没有脸,不是,是有脸,但没鼻子、嘴巴、眉毛,她眼睛是个黑洞,流的泪跟血一样,而且她身上的红嫁衣也突然变成白孝衣。真是太吓人了。”
“那不慌,不慌,梦都是反的哩,”杨母拍拍女儿手背安慰,“小孩子家做噩梦很正常,不害怕,不害怕。”
说着,还朝四周,嘴里叨咕,念念有词,“俺妮子胆儿小,你们有路过的仙啊,神啊,别来打搅哈。逢年过节,俺给你们多烧点纸钱,多磕几个头,你们可千万别缠小娃哈。”
杨母念叨完,又将女儿安抚一顿,然后看一眼外面纸糊的窗户, “天么,快亮了,我得去菜园割点菜回来,好配早饭吃。你待会儿睡好起来后,给灶膛添几.把火,稀饭再焖一焖就好了。咳……咳咳……”
杨母咳了几声,手扶床边慢慢直起身来,将头上的围巾裹紧些,绿色线织围巾上面破了好几个大洞,早已遮不住参差不齐的白发,她却日复一日戴着,针脚早已稀疏的不成样子。
这还是十岁那年杨咏晴用一整个夏天拾麦穗所得的钱买的棉线,给母亲织成的围巾。她早就想为母亲重织一个,奈何家里收入稀薄,却有无数用钱的地方。就连她一个十来岁的娃娃拼命捡麦穗稻穗攒的微许小钱,也总能有更紧急的用处:买油量盐啊,买纸笔蜡烛啊,交学费啊,买小鸡崽啊……总也用不到母亲身上。
在杨咏晴分神时,母亲已走到院里,弯腰提起竹筐,向正屋西房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头向女儿小声叮嘱,“妮儿,咳……可千万记得啊,给灶膛再添把火。咳,咳咳……”
家里大哥新娶的嫂子矜贵,睡觉时不喜人吵,吃饭无菜不欢,母亲不得不想法子将饭菜弄得精致可口些,可她身体却总是羸弱,还没动几下,就喘不上气来。
许是先前感冒没好利索的缘故,现在哪怕说话急促了些也要咳上小半天。
几次催母亲去医院看看,可她却总也不听。杨咏晴知道,母亲是怕花钱。
母亲身量小,体弱,常年弯腰干活儿,久而久之,背很难挺直了。常年的腰酸腿痛,让她走起路来很艰难,几乎是要一步一挪,尽管到菜地的距离不算太远,可要让母亲走,来回最少要半个多小时。
杨咏晴心想,有这会儿功夫,自己早就回来了,还能省去母亲一顿劳累。刚才噩梦初醒,她整个人还恍惚着,现下这会儿已神思清朗,忙开口叫住母亲:“妈,等等,我去。我腿快。”
边说边快速穿好衣服,趿拉着鞋子走出茅草小屋,将竹筐从母亲腕上取下挎在自己肩上。
到了菜地,杨咏晴很快割完一拢韭菜,看看时间还早,她打算再割点猪草回家。要不然她去上学了,这活儿就得母亲干,想想还是自己手脚麻利点,能给母亲省点事儿。
家里喂有两头大猪,那是一家人的钱袋子,每到年底卖了换得的钱是来年一家人的生活花销,可马虎不得。然而口粮紧,收下来的粮食不光全家人要吃饭,还要上交国家,养的家畜只能割青草来喂,多少能省点粮食。
家里活重饭食差,杨咏晴比之同龄人发育的晚,看起来矮矮瘦瘦的,小脸因常在庄稼地里干活儿,给晒得红彤彤的,活像个没长大的胡萝卜。
别看她人小,干起活来却不含糊,只见她半蹲在地上,一手握镰刀,另一手薅住一大把青草,“唰唰”两声,鲜嫩的青草齐根割断,随后扔在一旁小山似的草堆上,整个姿势干脆利落。
骄阳如火,半人多高的芝麻地里密不透风,杨咏晴汗流不停,她抬手用缠在手腕和手掌上的毛巾拭了拭脸上滚滚而落的汗珠,看向天空,突然发现太阳已升至半天高,心中猛地一惊,暗叫,“槽了,怕是又要迟到了!”
虽然老师们待她一向和善,可刚上初中,总迟到可不像话,于是赶忙将面前的青草堆一股脑儿塞进大竹筐里,顺势捞起一旁的水壶,然后弯腰从芝麻地里钻出来。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身旁有人说话,“嗨,老杨家姑娘,你可真勤快啊,早上就来割猪草了?一般不都下午天凉了些再出来割嘛,今儿气温高,这芝麻地里多热啊!”
吓得杨咏晴一个激灵,慌忙扭头,见来人是个30出头,打扮细致的女人,四方脸,弯弯的细眉,嘴唇涂得红红的,最好看的是她的一双丹凤眼,眼角眉梢总透出一股迷人的风韵。
杨咏晴一时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只觉得有几分印象,这也不怪她,杨庄村有一百多户人家,好几百口子人,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村庄,她哪能记住每户人家。
忽然小脑瓜灵机一闪,杨咏晴想起小时候因为身体差经常去村头医生家打针,似乎见过这个女人住在隔壁,那时她还很年轻,怀里抱着娃,跟三五个女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
杨咏晴一向是个脑子快过嘴的人,心里思绪万千,嘴上一言未发,面上呆若木雕。
许是见她懵懵的样子有些搞笑,女人抿嘴“吃吃”笑了几声,“嗨,你忘了,我姓代,叫代锦,住咱村医生家隔壁。”
“嗯,我想起来了,你是树德哥家的嫂子。”
杨咏晴一本正经答道。
女人用手指虚虚点了杨咏晴两下:“呵呵,你呀,傻妮儿,我走了。哦,对了,”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她扭头问:“你多大了?上几年级?”
杨咏晴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15了,上初一。”
当地孩子普遍上学晚,**岁上学是常事,也是赶上国家大力普及义务教育发展的时候,不然她们女孩子还上不了学呢。
“15?虚岁吧?”
代锦想了想,“那跟我弟差不多大,他以后也要来咱这儿上学了,说不定以后你们还是同学呢。”
说完,挽着小筐一扭一扭地走了,边走边心里盘算,这姑娘干活儿一把好手,就是有点木,不然以后说给我弟当媳妇不错呢。
正盯着代锦的背影瞧得出神,忽然听到背后响起短促的鄙夷声,“嘁,瞧那走路的样子,就不是个正派的。”
杨咏晴扭头,见来人是谢萍的母亲,虽然她和谢萍玩得不多,但因为是同村女孩子,又年龄相仿,因此对彼此家人也算熟悉。
“谢婶。”
杨咏晴开口叫了一声,算是打个招呼。
“你这女娃,以后看见这种女人少搭理,保不齐就学坏了。”
谢母看着杨咏晴,语气生冷,看得出她很生气。
“什么少搭理?!什么学坏了?!啊!你说什么啊?!”
不曾想代锦去而复返,怒气冲冲地赶来,手指谢母大声叫喊。
刚刚远远地看见谢母,代锦料想这个死对头很可能会说自己坏话,因此特地在拐弯时藏身在大树后面。刚好前面是个下坡路,从那儿看过来,虽看不见人,却能听到说话声。
这不,刚好谢母说代锦的坏话,被她抓个现行。
不过看样子谢母并不怵,她轻蔑一笑:“说什么?我说什么你心里没数儿吗?你干过什么事儿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就不用别人多说了吧。”
代锦咬牙切齿,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先前的风韵荡然无存,看得出她在极力压制心头怒火,却不知因着什么原因不敢发泄。
看见代锦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谢母颇有些洋洋得意,撇过她径直往前走,临走时还不忘火上浇油,冲一旁的杨咏晴意有所指地说;“你这女娃看见了没,做了亏心事,就要做好被人说闲话的准备。哼!”
“啊呀!!”
似乎忍无可忍,代锦一把将腕上篮子扔掉,冲过来作势就要和谢母扭打在一起。
面对突如其来的纷争,杨咏晴简直呆掉,她哪里经过这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有过路妇人大喝,“哎,哎,干啥呢?干啥呢?!两大老娘们掐架,像什么样子,也不怕吓着人家小姑娘。”
代锦和谢母这才分开,两人面上讪讪地难看,却也不忘嘴上针锋相对,“张姐你给评评理,当时那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聊天,大家都说她了啊,又不是我一个人,为什么她就只单单抓住我不放,这是什么道理?”
“呵,你背地里说人坏话,还有脸问有什么道理?”
代锦一手掐腰,一手怒指谢母声嘶力竭地反驳。
“我说你什么坏话了?啊,你说说,我说的是实话。哼,若要人不说,除非己莫做。有脸做,没胆量让人说?!”
“我做什么了?你哪只眼看到了?”
……
两人你来我往,吵个不停。
过路妇人摆摆手,“都好了啊,大把年纪了,像什么样子,都一人少说两句,回去吧。”
这妇人在村里颇有些威望,两人骂骂咧咧地停了嘴,却都不肯走开,明显心里还不服气呢。
半晌,谢母开口,仍是冲杨咏晴意有所指,“你这女娃看见了吗?做人要横平竖直、要坦坦荡荡,否则,哼,就休怪别人说闲话!”
杨咏晴忽然感觉没来由地厌恶,讨厌谢母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扯入是非漩涡。或许谢母对她本人并无恶意,无非是借她的名头出一出对代锦的恶气罢了。
可她却不想被当做傻子一般任人摆弄,决意不再沉默:“嗯,谢婶你说的对,做人是要坦荡,可做人是不是也包括说话?”
杨咏晴乍然开口,三人顿时齐刷刷看向她,谁也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
“那当然!”
谢母中气十足地回答,她岂能在死对头代锦面前说不出话来。
“既是如此,心里有话或有气不妨当人面直说,何必要以我为靶子,在这儿……嗯……指桑骂槐?若那人是个糊涂些的,不敢跟你怼,那就只会把满腔怒火发在我身上。我……何其无辜,不过是良善温和了些,就要凭白招致如此怨气吗?”
声音小,中间甚至还有些磕巴,但好在意思都表达清楚了。
“我……”
谢母一时语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儿,压根没想到这一层,她原意就是想借杨咏晴让代锦难堪。
见自己死对头吃瘪,代锦紧蹙的眉角骤然舒展。她可太开心了,没想到这老杨家姑娘人看着木木的,闷不吭声,却是一枚好硬的软钉子呢。
朝谢母离开的方向代锦一连“呸”了好几声,这才意满心足,然后拍拍杨咏晴肩膀,大加赞赏:“你这丫头,真是好样的!”
杨咏晴并不搭话,将满满一大筐青草背在肩上,赶着回家去了。她无意让谁难堪,也无意帮谁,只是不想平白无故被人当枪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