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贺电 第13章 一个人的战场

2021年5月31日，国乒队离开南阳，前往威海进行奥运前的封训。

这是00后的两位小将第一次以主力身份参与封训，对一切又紧张又新鲜。

入营前，他们最后一次与家里联络后就上交了手机，开始了睁着眼睛就是球的魔鬼50天。

退役的大前辈们都被召来了威海，每天给参赛的主力陪练，给他们讲解自己曾经击败过的那些名将，如何调整心态，如何制定战术。

“那什么，让球的时候还是不要往地上砸了。”

张怡宁摸了摸鼻子尴尬一笑，又遭到了王楠的无情嘲笑。

“一定要盯紧比分！知道吧！我上次还好是内战，你们要是在奥运会这样那真是丢人丢大了！知道吧！”

丁宁还记得自己记错比分提前下班，被姚彦笑了好久。

郭跃作为女子乒乓球技术男性化的代表，被派来给孙颖莎做专项提升，“现在的孩子真是聪明，一点就透哈！唯一的缺点就是东北话不太行，让大头多教教你！”

让……大……头……多……教……教……你……

孙颖莎涨红了一张脸，扒拉了一下球盆，“跃姐，再来吧。”

为了完全模拟奥运赛场，封训基地打上了聚光灯，架上了转播设备，时不时模拟赛场突然发出的大声响。

“哪怕是预选赛，也不能掉以轻心。尤其是你没听过名字的对手，这种人最最危险。”

王励勤握着球拍认真地叮嘱男队的后辈，目光如炬。王楚钦是参赛队员里唯一没有大赛经验的，他站在最边边，听得最仔细。

“P卡承担的任务更重，多看，多学。宁愿用不到你，可一旦用上了，咱们就不能失败。”陈玘的眼睛直视着王楚钦，“你是最后的希望，你明白吗？”

“嗯！”王楚钦用力点头。

6月23日，奥运阵容出席赞助商产品发布会，参赛队员身着龙服，齐刷刷地站成一排。

男队着红色队服，镶金龙纹样，气宇轩昂；女队着黑色队服，镶紫色龙纹，神采飞扬。

候场的时候，王楚钦远远望着孙颖莎，张了张嘴。

孙颖莎听不清，可是看口型也知道他说的是“好看”，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用口型同样回了他一句，“很帅”，怕他看不懂，又同样用夸张的口型比了好几遍，“很帅很帅！”

王楚钦笑着同她挥了挥手，“知道啦！”

王楚钦是真心的。那身黑色的衣裳显得人暗沉沉的，唯有孙颖莎被衬得发光，衣服上印的龙纹也是她最喜欢的紫色。

王楚钦想起林高远常常用来形容自己和王曼昱的那个词，“合衬”。

这衣服与她，很合衬，就像女单于她，很合衬，混双于他们，很合衬。

孙颖莎也觉得男队的红色队服很漂亮。

也许因为南阳一战他们身着红袍披荆斩棘，她就迷信地觉得红色是他们的幸运色。

红色披在王楚钦的身上，就像是一种信仰，将她爱的祖国与她爱的人紧紧连结在一起。

这样很好。

王楚钦站在台上偷偷瞥孙颖莎，目光扫过队伍中间的秦志戬和李隼，两位教练分别穿着两套龙纹队服站在中间，王楚钦忽然觉得，要是他和孙颖莎穿着龙服站在一起，一定很带感。

反正大家都戏称他们打的是男双嘛。

主持人请大家一人说一句表达队服加身的心情，王楚钦站在第一个，神秘兮兮地说了一句，“梦想成真。”

陈梦听了就用胳膊捅孙颖莎，“嘿，梦想成真。这要上了巴黎不得洞房花烛了呀？”

孙颖莎被说得十分不好意思，憋足了劲儿回怼，“你怎么不说你就是那个梦？”

陈梦站在磕cp的一线，笑得眉不见眼的。

其实封训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苦，甚至算得上是丰富多彩。

他们忙着强化基本功，忙着研究对手，忙着学怎么死咬关键分，也忙着学怎么领奖，如何仪态万方地向世界展示中国的风采。

“女双冠军——孙颖莎！”

孙颖莎努力憋笑，一本正经地站上了模拟领奖台。

她想起青奥会夺冠那一年，王楚钦还生怕她腿短上不去，连比带划地叫她如何竭尽全力还能假装自己毫不费力地登上冠军位。

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次一起得冠军是什么时候了。

好在他们一同踏上了去往东京的飞机。

2021年7月17日，国乒抵达东京。

东京对于长年在海外打比赛的国乒队员来说并不是个陌生的地方，但这座熟悉的场馆挂上了随处可见的五环，就增添了一抹神圣的光彩。

“啊～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

王楚钦见大家实在严肃，便浅唱了两句企图活跃一下气氛。

他的歌声在绿色的N95口罩里瓮声瓮气的，像蒙了一层灰的旧磁带，有些喜感。马龙照着这皮猴儿的后背就给了一巴掌，“回去再唱，别在这丢人。”

面对机场蓄势待发的长枪短炮，马龙赫然想起了前一阵子自己的站姐拍到的莎头名场面，拳头又硬了。

他是结束了封训拿到手机后才看到的那条视频，经过两周的发酵，视频已经传得满天飞，无数人留言茉莉方糕配享太庙他们要在莎头坑底建别墅。

这货封训的时候居然敢拿他这个堂堂队长当障碍物，躲在他身后揉人女队小姑娘的脸？揉一下还不够，还把人勾到怀里两个手一块儿揉？揉就揉了你还一边揉一边笑？

这场景真的过分变态了。

马龙差点晕过去。

要不是队内了解情况，王楚钦十有**会因为咸猪手骚扰女队员第二天就被纪委抓去狠狠罚一个严重警告。

作为队长，他一手拉着王楚钦的背包将他狠狠提溜到自己身前耳提面命，“你和孙颖莎在外面给我注意点，听见没？”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一次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弟弟，萨摩耶此刻果然一脸深情地看着女队的方向。

这样不行。

马龙伸出双手抱住了王楚钦的大脑袋强行将他的视线调整到了自己所在的方位，费劲得像在维修一个坏掉的摄像头。

龙队深深地叹了口气，认真地对这个麻烦的弟弟说，“你得跟我住一个屋。”

由于新冠疫情的席卷，东京奥运会成为历史上最特殊的一届，防疫规定比赛禁止吹球，禁止触摸球台，运动员的核酸结果一旦两次复核均为阳性，就视为弃权。

队里有三个孩子都是第一次参加奥运会，教练组头上顶着风险，严令禁止队员们私下外出，异国他乡的中国队经不起任何风浪。

对此，孙颖莎只有一句质疑，“这地方管饭吗？”

龙队被妹妹奇特的关注点逗笑了，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忽然想起防疫规定又收回了手，“当然，24小时都有。”

不知不觉，他和许昕都已经成为了奥运会的三朝元老。

从伦敦到里约，如今转战东京，这是教练组神经最紧绷的一次，马龙看得出来。

但愿一切平安。

能够来到这场盛事的都是全世界最顶尖的运动员，与他们每一次交手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成长，没有任何一位对手会被轻视。

直到最后一球落地之前，没有任何一位运动员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一定会赢。

混双是乒乓赛程决出的第一块金牌，也是首次被列入奥运的新项目，一切都充满未知。

孙颖莎和王楚钦作为教练组下一个周期的重点培养对象，皱着眉一块儿被刘国梁摁在看台上学习世界最高水平的混双技战术。

防疫规定他们必须保持安全距离隔席而坐，王楚钦略想了想，坐在了孙颖莎的斜前方。

他只要侧一点身子，就能同时将孙颖莎和赛场同时映入眼帘。

这个位子好，比挨在一起还近。

这本来应该是很开心的事，奈何日本队偏偏就坐在中国队身后。

日本队每赢一球，身后都会传来一些“哟西！”之类难听的怪叫，又吵又乱，气得王曼昱好几次让他们闭嘴的话要冲出口，又因为社恐和语言不通而强行咽了回去。

“好好看现场！感受感受氛围，下一次没准就是我俩站在那儿了。”

孙颖莎拍拍同样神情焦躁的王楚钦，安抚道。

王牌组合昕雯联播经历七局苦战遗憾落败于水谷隼/伊藤美诚，痛失金牌。

孙颖莎和王楚钦一并愣住。苦练三年，被大神虐到想死是他们一直以来早已习惯了的事情，所以他们从没想过，神一样的昕雯会以这样的方式退场。

他们在场上是因为披上了国人的期待，所以只能战无不胜。

可他们毕竟只是凡人。

中国队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低迷和仓皇，后出场的单打选手顶着巨大的压力。

此战只能赢，不能输。

女子单打半决赛，孙颖莎顶住压力连追八分，4-0零封了中国队最大的竞争对手伊藤美诚，牢牢把日本队拦在半决赛之外，给队伍注入一剂强心针，被国内媒体赞为“人间止藤片”，“抗日小英雄”。

只有孙颖莎自己知道，连追八分后那一声声的呐喊有多响亮，她此前的心情就有多紧张。

中国队提前锁定了冠亚军，整个教练组都松了一口气，隔着口罩都能看出教练们眉眼间的舒展。

接下来就各凭本事了。

黄海诚教练这次还是没能跟队，但孙颖莎的半决赛一结束，他的复盘就通过微信一条条地弹到了孙颖莎的手机上。

奥运会后，他就要离开国家队了。

如今站在赛场上的四个女孩儿，有三个都是他的弟子。

他很欣慰，却没有与她们告别的机会。

东京看台上那个令无数少女一眼万年的王楚钦被镜头拍到，大大方方抬起双臂比了一个心后悄悄离席。

他提前站在后台和她保持了一米的安全距离，郑重其事地隔空虚虚拥抱了她，“决赛加油！”

金牌只有一块，他衷心地希望会是她赢。

冠军之争，孙颖莎再次惜败于陈梦，摘得了银牌。

“亚军，孙颖莎。”

一如集训时模拟的那样，她稳稳地站上了左侧的领奖台，从托盘里拿起银牌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手举着鲜花，一手展示奖牌，再扬起一个标志性的笑脸。

这个动作她练过很多遍。

这枚银牌是她初登顶级赛事的见证，她很珍惜。

来奥运会，她很开心，战胜伊藤美诚，她很开心，陈梦代表中国队夺得冠军，她也衷心地祝福。

但真正看到那块银牌的时候，心里还是止不住的遗憾。

这和她以前打公开赛拿奖牌的感觉很不一样。她以前总是能打到多远算多远，千辛万苦地攀到了最高峰，就差一步之遥。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落败是这么不甘心。

孙颖莎下了台，一个人静静地找了片空地坐了许久。

王楚钦坐在看台上，心脏隐隐地发闷。

他太了解她，所以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竞技体育就是这样孤独。输的和赢的，两个世界；上了场的和没上场的，两个世界。

孙颖莎的痛，王楚钦没有资格理解。

男子单打方面，马龙战胜奥恰洛夫，和樊振东顺利会师决赛。

王楚钦又一次坐在看台上为马龙呐喊，一如8岁那年和父母一起看全锦赛的时候。

马龙赢下最后一球的时候，王楚钦从座位上站起来鼓掌，眼里满是苦尽甘来的喜悦。他和他的偶像站在同一片赛场，从他有这个梦想开始，一晃已经12年。

最终马龙4-2战胜队友，成为奥运会世上第一位卫冕男单金牌的球员。

紧接着团体赛，刘诗雯因肘伤复发提出退赛，中国队申请P卡上场，王曼昱作为底牌站在了东京的聚光灯下，和队友一起，以3-0全胜的记录获得了东京奥运会女子团体的冠军。

“这枚金牌，送给中国。”

这是孙颖莎在采访里说的话，也是所有奥运健儿的心声。

国歌奏响时，看台上所有身穿国家队服的人员也都跟着起立，面朝国旗大声跟唱着，让义勇军进行曲再一次响彻奥运场馆。

王楚钦是佩服王曼昱的。

她有了上场的机会，也顶住了。

他想起陈玘说的那句“关键时刻不能失败”，这大概就是他们作为P卡存在的意义。

“姐姐，可以给我看看你的金牌吗？”

“喏！”

王曼昱大大方方地摘下金牌，任由王楚钦细细地摩挲。她懂他眼里流动的爱而不得，轻轻宽慰道，“别遗憾，将来的我们什么都会有。”

王曼昱这样对他说，也这样对自己说。

我们还年轻，未来还很长。

8月6日，由马龙、樊振东和许昕组成的中国队获得东京奥运会乒乓球男团冠军。

王楚钦是唯一一个没有奖牌的人。

他和其他的陪练一起摸遍了队友的金牌，一块一块都长得一个样儿，他却怎么也摸不够。

男单的，团体的……他好想也赢一块啊。

“噫噫噫，大头你小心点别给我金牌抠破了！”许昕从王楚钦的手里小心翼翼地夺回自己仅有的一块金牌，“你拿我银牌玩去！那个随便抠！”

马龙在一旁相当地鄙视大蟒这种抠搜搜的行为，“你看你牌就拿得不够，金牌哪里能破皮啊？”

“那可说不准，这金牌比我的脸还要娇嫩，我拿回去都是好好供着的，谁知道是不是最后一块了。”

许昕笑嘻嘻地说着那些最让人伤感的话，一面仔仔细细地把金牌又检查了一遍，装进了盒子，再不看它。

走出奥运村的那一天，每个人脸上神色不一。

马龙一如既往承担着队长的角色在最前面开路，体体面面地回答记者的问题，不断说着“谢谢”和“抱歉”，已全然看不出16岁那年鞍山小马的稚嫩与青涩；

樊振东大刀阔斧地紧随着龙队的步伐，表示隔离结束以后回队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个鸡蛋灌饼，虽然东京的伙食也不错但毕竟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刘诗雯躲在队伍的最后，神情闪烁。

许昕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孙颖莎笑吟吟地对着镜头展示自己换（qi?ng）到的pin，五花八门的满满两大串，令人乍舌；

王楚钦在两米开外踮着脚尖一跳一跳地在视线里寻找孙颖莎的身影，偶尔在镜头边缘闪现。

“莎莎！”

伊藤远远地冲她招手，“See you next time！”

抛开国仇家恨，孙颖莎和伊藤同龄，从小就在球台两端对抗，从青少年打到了成年，说是最熟悉的人也是不为过的。

孙颖莎其实挺喜欢这个女孩，每回赛前和她对练的时候她都认认真真拿出最近训练的新招给她展示，一点也不藏着，是个特别敞亮的人，合她的胃口，也是个可敬的对手。

英雄惜英雄，孙颖莎是很愿意和她一直打下去的。

她也使劲摆了摆肉嘟嘟的小手，对伊藤喊，“加油啊，巴黎再见！”

伊藤站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はい（Ha yi）！”

那是日本独有的骑士礼，孙颖莎不懂。但她知道，伊藤答应了的事情，是一定一定会做到的。

一个时代的星辰渐渐黯淡，下一个时代的朝阳缓缓升起。

东京奥运会混双项目的落败让教练组再次陷入了困境。

他们疯了一样地想要在巴黎夺回这块金牌，这成为了下一个周期里国家队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