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渊几乎认不出楚瀛洲了。
博物老师变成了大话事人信重的特拉托,令贵族、战士、商人、平民、奴隶恐惧的大祭司。
特拉托的脸和身体都覆盖着某种黑色颜料,深色长袍上依稀可辨认出已经干涸的血迹,外表相当骇人——指害怕对方受伤,这种外表当然吓不到他。
即使体表涂成黑色,弓箭手还是看出博物老师胳膊上有一道很长的口子,尚未结痂。
他还好吗?
众目睽睽的宴席上,晏行渊不可吐露关心,楚瀛洲也无暇给出回应。
特拉托的语气像一条吐信的毒蛇:“剃发者,你将带领白天战胜黑夜。”
这句话的意思是,让夸特利加入职业乌里玛球运动员的队伍。
说罢,大祭司的目光没在美洲豹武士身上久留,即使这位剃发者的军事天赋极为出众。
他的言行需要符合魁扎尔科亚特尔的身份——特拉托曾陪同话事人去圣城特奥蒂瓦坎朝圣,是现今帝国最高的两位神职工作者之一,管理战神神庙的他甚至比供奉雨神神庙的同僚更位高权重。
“我的荣幸。”
晏行渊目送大祭司在高处首位落座,随后跟着头戴花里胡哨羽毛的侍者,来到自己的位置。
他面前有一壶龙舌兰酒和一盘炸得喷香的昆虫小食,正餐将在开席后登场。
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当行军之时口粮耗尽,系统空间无法使用,总要设法获取蛋白质,鸡肉味嘎嘣脆便也成了美味。
总不能饥不择食地去吃同类的肉吧?
的确有不听命令的士兵这么做,于是当那食人者遇险时,弓箭手看着他被敌人砍掉脑袋。
他其实有办法救人,但食人者算人吗,这个问题有些复杂。
最终吃过人的士兵没能等到队长想明白这个问题。
宴会集齐了帝国首都的大部分重要人物,庆祝军事胜利,以及为新火典礼而建的超大金字塔完工。
大人物们齐聚一堂改变不了宴会无聊透顶的本质。
晏行渊拿起一条炸蚕蛹放在嘴里慢慢咀嚼,隐蔽地四处打量,尽量使自己不那么无聊。
场上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大话事人特莫克,他像一颗闪着金光的圣诞树,连装满配件、最豪华的竞反都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特莫克是特斯科科、塔库巴和墨西哥城的统治者。
如果不是成了库瓦皮利——出身平民的荣誉贵族,夸特利没资格在公共场合看身负神力的大话事人。
但血淋淋的赫赫战功让弓箭手可以仔细观察大话事人精美的头饰,那些绿松石、黄金和反着光的宝石看起来很重,绝对货真价实,简直能把脖子压断。
大话事人的唇环看着就痛,吃东西、尤其是喝水时真的不会漏吗?
这不是晏行渊第一次面见特莫克,每次战胜归来受封时都要见上一面。
这一代大话事人对自身职责颇为重视,大概还没堕落到历史上伊比利亚人登陆时的程度,至少从夸特利很不客观的视角来看是这样。
特莫克关注战争到近乎穷兵黩武的地步——让晏行渊有战功可立,乐于欣赏富含宗教意义的歌舞——为楚瀛洲的祭司升级路径提供便利。
他是优秀的乌里玛球主持人,任人唯亲但领主任命少有纰漏,总能确保给神明的供品及时到位——平民和奴隶可能颇有微词、但贵族和祭司相当满意。
大话事人还要关心城防、道路垃圾清理——其中有不少祭祀活动产生的垃圾、招募士兵等,勤政的特莫克能分配给花园和动物园的时间便少得可怜。
最亮瞎眼的“圣诞树”边,是同样耀眼的大话事女索奇特尔。
她是大话事人的妻子,优雅而冷漠,美丽的纱裙和首饰让她比玉米神庙的女祭司们看着更像一位女神。
大话事人家族的公子库奥皮坐在父母身后,库奥皮未满十岁,梳一根冲天辫,顶着一身不轻的饰品坐姿端正。
他不时偷瞄父母和不远处的仆人,趁大家都无暇关注自己空隙,才对着只有宴会才不限量的零食狼吞虎咽。
至于并非神的后代的人,就是大话事人家族以外的贵族,库奥皮才懒得理会。
然后是蛇女,科约尔是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每个士兵、甚至将军都对她既敬又怕——蛇女是血腥与荣耀战争的具现,死亡的化身。
残酷的命令出自她口,军队取得血染的胜利。
科约尔的脸涂成半红半黑的可怕模样,黑色发辫的造型仿佛恶魔的双角,金耳饰与白袍却显出圣洁的意味。
她的确是恶魔,蛇女掌管军事战争,还是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她曾宣判134人死刑,将257人发配为奴——这些都是贵族,高级以上法院只对贵族开放。
连同为委员会成员的贵族元帅、长毛支配者洛特尔都对蛇女恭恭敬敬。
这是晏行渊第一次见到凶名远扬的蛇女,隔着许多个贵族的座位。
他怀疑对方红色的半边脸上涂的是血。
委员会的成员们都排在蛇女下位。
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人类切割者奥塞——他是将军及军事法庭法官,士兵的噩梦。
漆黑支配者克茨尔——宗教顾问但是杀人分尸高手。
洒血者特斯卡——法官兼刽子手,审判砍头一条龙。
荆棘之语乌伊齐——没有轮子帝国的交通长官和刽子手,主要砍头对象为不听话的人形驮兽。
疲劳支配者阿卡玛——军事后勤长官,杀人不需亲自动手。
镜蛇支配者卡瓦利——出身平民的副将军兼刽子手,这是夸特利的出身唯一能够担任的委员会职务,前提是卡瓦利意外身故。
执鹰与仙人掌者蒂佐克——处理平民纠纷的治安官,从不插手贵族间的矛盾。
弓箭手花了不少功夫才记下这些拗口的名字。
他从中找出一个规律——
在这个肖似阿兹特克的国度,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统治者呢,晏行渊的答案是——能杀人的人。
除了杀人的能力,还需要一些运气。
无论何种人类文明,暴力总是通用语言。
宴会仍在无聊中继续,狗肉、火鸡肉和不明品种的肉堆积如山,经过香料腌制与复杂烹饪,散发出可怕的香气。
杂耍艺人踩着高跷跳舞,还有几个在表演叠罗汉,包括大话事人在内的原住民们都看得津津有味,弓箭手也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思考结束后去哪跟大祭司私会。
高跷舞后轮到大使库奎尼登场,他是另一位话事人的代理人,替遥远城邦的统治者进献大礼——一群颜色罕见、乖巧能言的鹦鹉。
库奎尼出身瓦图斯科郡的邻邦哈拉帕郡,假如弓箭手所在的军队没能取得胜利,哈拉帕郡的大使带来的就是一封言辞激烈的宣战书了。
这群鹦鹉没能讨取大话事人的欢心,虽然库奎尼在努力把它们吹得天花乱坠。
但其中一只红绿金刚鹦鹉尖声叫道:“话事人!搬运工!”
不仅将大话事人特莫克贬低为普通话事人,还用最低贱的搬运工进行类比。
慌了神的邻邦大使满头冷汗,疯狂救场但于事无补,美丽的鹦鹉为狂言付出了代价——羽毛做成饰品,尸体化作美餐。
也许大使的随机应变发挥了一点作用,至少大话事人没有当场下令出征哈帕拉郡。
晏行渊把炸昆虫当瓜子嗑,旁观这场闹剧。
他没啃火鸡——塞牙,也没动狗肉——又不是没有别的选择,至于品种不明的炖肉更不会碰——听说一旦吃过便会上瘾,越吃越想,细思极恐。
鹦鹉乱说话的闹剧后是个不会出错的节目,歌者崔卡尼伴着奏乐歌颂神明与其在人世间的代理人——就是大话事人、英勇的战士与战争的胜利。
弓箭手听了一会儿,似乎是出自纳华诗歌《花与歌》的段落。
作为被歌颂的对象之一,他不许自己为之感到荣誉骄傲。
弓箭手提醒自己,我是射箭运动员晏行渊,不是剃发者与美洲豹武士夸特利。
于是他在歌者的优美吟唱中昏昏欲睡,而诗人在投入地赞颂战士与统治者——这些人都是刽子手。
晏行渊忽然很想打哈欠,但他更不想因此加入豪华祭品套餐,只得用偷偷掐掌心的方法,好不容易忍了下来。
他观察宴会上的普通人,相对委员会成员的普通人。
比他座次靠后的建筑设计师蒂拉卡,蒂拉卡主持了一项神庙扩建工程,翻新后的超大号金字塔颇具震慑力。
晏行渊路过崭新的神庙时,心中掠过的念头是——要多少人牲才能喂饱这座更为贪婪的新金字塔呢?
他不得而知,因为没有登上金字塔神庙一窥全貌的权利,大概只有擅长数学的祭司才知道具体答案,究竟多少祭品的血可以涂满那些巨大的台阶。
总之,金字塔顶、只允许祭司进入的神庙可以更好地讨取神明欢心,因此这位建筑设计师才得到参加宴会的殊荣。
宾客们无不称赞大话事人的宽宏,连壁画家瓦尔科也被允许出席。
弓箭手在宫殿的庭院中见过这位壁画家的大作,大多是卡通风格的人物,粗黑的轮廓线、明亮得过分的用色,形怪异的大头甚至大过身体,他欣赏不来瓦尔科的画风。
听说壁画家在金字塔顶的神庙墙壁上的作品更有价值,但弓箭手猜测神庙的壁画不会好过宫里,虽然他大概没机会看到。
“瓦尔科的画拓宽了与神明沟通的渠道,伊察纳姆创造生命、特拉洛克降下甘霖,基米带来死亡,库库尔坎在无数个宇宙中穿梭……”
大约是宫廷弄臣的家伙吹捧道,获得一串小贵族的附和。
弓箭手确定这位弄臣也没亲眼见过神庙的壁画,他的发言纯属闭眼乱吹。
雕刻家亚特尔就不如壁画家走运,没资格出席这场高规格宴会。
晏行渊却觉得,亚特尔的艺术造诣比只会画两头身卡通画的瓦尔科强多了——根据金字塔底活灵活现的蛇卫士石像得出。
坐在他隔壁是长老希洛博,一个胸前戴满勋章、隶属帝国精锐的鹰隼武士。
他如今已老得没法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但仍随军协助组织战斗,弓箭手在营地中见过这位老武士好几次。
从图瓦斯科郡归来,希洛博的脸色一直不好看,这次宴席中也只挂着勉强的笑容。
身为战役亲历者,晏行渊理解长老最近的忙碌,负责通知阵亡士兵家属、给予适当的抚恤是希洛博的职责。
弓箭手觉得这份工作比冲锋陷阵还要艰巨。
他不再看狂喝龙舌兰酒的长老,目光掠过珍贵的神明使者绿咬鹃,竖起耳朵从音乐中分辨几个观星者的对话。
观星者们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白粉,以遮掩缺乏睡眠的糟糕脸色。
一个周期260天的神圣历与365天的太阳历即将同时完成一个循环,他们也快忙疯了,好在这种事52年间只会发生一次。
无聊的宴会仍未结束。
晏行渊开始思考退役后的工作——乌里玛球职业运动员。
运动员他熟,毕竟末日前就是射箭运动员。
只是射箭是一种自己跟自己较劲儿的运动,比不上球类的强对抗性。
乌里玛球的对抗性比起足球篮球只强不弱,这是一种重达4kg的实心橡胶球,球员们分成两队,分别代表白天与黑夜,使用臀部、胯部和手臂击球。
他们与队友合作,传球或利用球场的石头墙壁反弹,把球丢进球场中心对方的石环。
进球超级困难,不进球才是常态,能做到就是大英雄——比美洲豹武士更稀有那种,会得到大话事人当面亲手颁发的大礼——这个流程晏行渊已经经历过六次了。
乌里玛球赛的宗教意义不逊于活人祭祀,白天与黑夜在一块石头场地里较量,生死善恶于此间对抗,就像弓箭手和博物老师刚认识时,楚瀛洲讲的复仇双胞胎故事。
仿佛神话照进现实,如果他此刻身处现实。
乌里玛球训练并不比战场轻松,毕竟这是一个高速飞舞、重达4kg的实心橡胶球。
练习与比赛中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被飞来的球砸到脑袋足以导致昏迷甚至死亡。
晏行渊毫不因乌里玛球的危险性而担心。
在他得到剃发者衔后,系统忽然冒出来,一次性发放了1w信用点奖励,并恢复了空间使用等权限。
系统还激励他,如果获得乌里玛球赛冠军,还能再得到1w信用点奖励。
被乌里玛球砸得青一块紫一块很正常,但没关系,系统道具可以快速治愈他的伤势。
就算乌里玛球运动员的日子不好过,至少弓箭手不再需要杀人了。
他已经在战场上充分证明过自己的杀人能力,在杀人能力可以折合权势地位的帝国,没人敢小觑剃发者夸特利。
无聊透顶的宴会终于在“丰收头颅”歌舞中结束,最令晏行渊不爽的是,楚瀛洲与大话事人一同离席,似乎是为了不久后的新火典礼,他竟然没找到机会与大祭司私会。
穿着黄金礼服的弓箭手不爽地离开宫殿,回到自己的豪宅,在三米大床上独自辗转反侧。
清晨的海螺号唤醒整座城市,像悲伤的雾笛,或许是被逐出住处的软体动物灵魂的悲鸣。
参考《弗洛伦萨手抄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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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行渊打弓日记24》
没有年代的历史写满吃人,字面意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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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丰收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