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宗内,太清殿中,燃了兰香的玉炉正发散着缥缈薄淡的气味,殿内远比殿外黑漆亮堂得多,用了柔光珠四处罩着,明亮温和。
见到殿中含天镜前稀疏地笼着几道身影,高弄舒踩着竹听笛飞身落地,三两步跨进殿中,略带埋怨地叫了声:“可累着我了,头痛气闷,这新弟子怎的年年都如此,扒拉着问个不停。”
高弄舒装得一副虚弱模样,身子半塌,喊话都有气无力。
听闻,殿中几人皆是抬头看他。
简林从含天镜后缓步走过来,淡声道:“不过带些新弟子而已,你真是年年都累着,这般身体,不如早早去遥香谷讨要些药丹吃。”
他又觉得不妥,略微讥讽地补了一句:“嘶,不对。凌云宗到遥香谷去甚远,可别把我们风吹即倒的高师兄累死在半路上。”
高弄舒:“......”你把雷暴符当晚饭吃了?
殿中几道身影闷闷笑了几声。
高弄舒挺直身子,没好气道:“得了,真是和你们开个小玩笑都没人好好没接个话。新弟子爬天阶有何好看的,一步一步硬爬,没个几天上不来。”
有人站在含天镜前抬头望他一眼,招呼两声:“弄舒,你来瞧。”
这面巨大的含天镜映照着站在面前的几人,众人脸上都划着淡淡斑驳的水纹,高弄舒见对方一副“快来”的兴奋模样,他有些狐疑地上前几步,绕到了含天镜面前。
含天镜内,除了哼哧哼哧往上爬好大一段的十来个人,还有四道模糊的身影站在阶口处一动不动,只能依稀瞧见像是在说什么,脸上还挂着笑意。
高弄舒敷衍地一扫:“还真是有心情笑,待会儿发现落了别人好大一段路自己还爬不动时有得他们——”
他这个“哭”字在口中卡壳了一瞬,高弄舒凑到含天镜前仔细看看,有些不确定地指着站在后面一些的两位,道:“紫色衣裳和绿色衣裳这俩小姑娘看着怎的如此像那两位异行灵根。”
旁边那人拍了拍他肩膀:“喏,就是,你自己带了一路的人你认不出来?”
高弄舒一脸淡然:“我健忘。”
那人一翻眼:“只记得些八卦杂事是吧,你最适合去上京城茶楼里当个说书先生去,毕竟张嘴就来,信口雌黄。”
高弄舒:“杜一帜你皮痒了?非得拿剑捅你几下你才顺心。”
他说罢就要去掏竹听笛,拎着笛子就往杜一帜身上扑。
杜一帜“嗷”一声喊着大师兄救命,三两步跳到简林身后,扯着皮比了个鬼脸:“你若是打我,我过两日到了学院便去找单师妹说教去。”
听他这般挑衅,高弄舒脸色不太自然,脖颈泛起淡淡的薄红。
他下意识抬手就将笛子砸向畏畏缩缩如王八的杜一帜,简林挥袖将横在空中飞旋的竹听笛拦住回抛过去,无可奈何道:“行了,在太清殿中打闹成何体统,要打去武道场打,别毁了这殿,又得重新修葺。”
高弄舒扬手抓住简林回抛过来的竹听笛,撇了撇嘴:“那是折镜和扶荔他们才干得出来的事情,本人牢记宗门条规,从来不做坏事。”
“说起来他二人怕是要添得新师妹了。”他又歪头笑笑,“那俩小姑娘可都是巴巴冲着仙游峰去的。”
简林轻轻看他一眼,没说话,又领着杜一帜绕回含天镜前。
镜中,站在原地的四人仍是在说着话,紧紧挨着一起的一男一女神色紧张,黛绿衣裳的小姑娘抱着臂,神情冷淡,时不时看看身旁的人,而她身旁那位,也就是浅紫衣裳的小姑娘则是一直在说着什么,不时冲对面二人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简林静静盯着含天镜,直到看见紫衣这位忽地抬头看向天空中,像是在找什么。
片刻后,对方的目光定格在天上不起眼的某一处。
像是如轻絮飘雨掠过城池,漫不经心地幌过。
眼神却牢牢聚焦在镜上最中心的地方,一动不动。
隔着含天镜,简林恰好对视上这道微凉目光。
他无意识的想起对方站在天端台上时,好像是喊了他一声,简师兄?
简林闭了闭眼,半晌才缓慢地睁开。杜一帜见他这样,关心问道:“大师兄不舒服吗?要不要早些回去休息。”
高弄舒也侧头瞧他,揶揄道:“若是耐不住回去便歇着吧,看守含天镜熬人得很。长老师尊也就是舍不得她们那些个小姑娘来守,才遣了我们几个倒霉蛋。”
“倒霉蛋?”简林双手撑在含天镜两侧,冷淡地掀起眼皮:“确实够倒霉的,记得下次把含天镜好好安放,不然连些还未入宗门的寻常之人都能找到阵眼处,这算什么样子。”
他说罢抖袍就走,只留了杜一帜和高弄舒懵懵站在原地。
高弄舒摸着脑袋,扬声道:“胡扯,不可能,我的阵法之术习得如何你还不知晓?我明明——”
他一屁股挤开站在镜前一脸茫然的杜一帜,一眼就对上镜中少女透着讥笑的琥珀色眼睛。
高弄舒:“......”
定是他看错了。
罢了,既然如此,这含天镜也不必守了,还不如和杜一帜去找柳扶荔喝酒。
*
天阶前,湛家兄妹一脸菜色。
湛风遥“你你你”了半天,湛江离一脸惊恐,拒霜挑眉瞧着岳寄欢,一副“你什么人啊还知道人家身世?”的模样。
岳寄欢上辈子也是同湛家兄妹一批入的凌云宗,虽然她对同一批入门的弟子大多没什么印象,但除了那位太过热情的燕小公子,湛家兄妹能算得上她脑海里颇有记忆的两人。
记忆里,湛江离也死在玄意身陨的那场仙妖大战里。
岳寄欢不大记得湛江离是如何死去的了,那场大战里死掉的人太多了,多到岳寄欢对此的记忆只有血茫茫一片,身上是殷红的,身体不断冒血,眼睛是大片大片的红色,残肢断臂,血流成河。
大战过去不久,湛家派了人来接兄妹俩回家。
湛风遥抱着妹妹,登上了挂着湛家主旗的天玑船。
岳寄欢站在仙游峰顶,遥遥看着对方离开。
凌云宗的人,一点一点变少了。
微风拂过,思绪回神。岳寄欢指了指湛风遥,耸肩道:“若是求救,没人会如此详细的介绍自己名字,这么骄傲湛家却又要掩耳盗铃一样说自己姓战,也不知你是真笨还是怎的。”
迷陇湛氏是驻守在人间的六大家族之一,声名在外。不过因着某些缘故,各国和各族氏的人隐瞒身份来寻仙上修仙拜师的情况不在少数,这种事情不算得稀奇。
湛风遥被她一咽,只能干巴巴道:“罢了,知晓便知晓了吧,至于你要我湛家一个人情,可以,我答应你。”
他又试探般问:“日后大家都是同门,若是真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帮你一把也未尝不可,你何必独独许下一个人情,怎不要些别的?比如法器灵石什么的,上山后便会遣人送来。”
岳寄欢摇头:“这可不一样,欠的是欠的,求的是求的。”她懒得同这人啰嗦:“你怎的这般聒噪,答应了便是。”
湛风遥:“......行。”
对方的语气太过不好惹,湛风遥只能讪讪应一声。
湛江离依旧抓着湛风遥衣角,神色又变回胆怯的样子。
岳寄欢叹息,扭头环视着四周,拒霜见她这样,有些没摸清她到底要干什么。
她瞧岳寄欢四处观望,目光最后落到凌云宗天阶口那丛高大粗壮的树旁一棵粗细恰好,枝头顶翘着几朵在月光下微微莹亮的玉色花朵的树。
这棵树乍一看平平无奇,就是花开的好看些。
察觉到岳寄欢想做什么,拒霜脸色难有地扭曲了一瞬:“你灵力够吗?”
岳寄欢盯着那棵树,随口一应:“加上你的不就够了吗?”
拒霜有点抗拒:“是你要帮他们的,我可没参与。”
“方才可说好了,湛家欠的可是我们俩的人情。”岳寄欢眨眨眼,活像赖皮,“或者我求求你,拒霜姐姐,帮帮同门怎么样?”
她这下和拒霜混熟悉了,说话也浑不吝起来。再说,撒娇耍泼什么的对岳寄欢来说熟练得很,能说是轻车熟路,对大部分人都适用。
她就生得这么个性子。
见状,湛风遥慌慌忙忙出声,下意识跟着岳寄欢喊:“拒霜姐,”他卡顿了一下,想起来自己远比拒霜年龄大得多,“拒霜,她的算她的,你要什么我也再答应你,帮帮我和江离,行吗?”
湛江离也探出脑袋,眨巴着圆眼,乖乖喊了声:“拒霜姐姐。”
拒霜:“......”你们有点不达目的不择手段了,尤其是某位。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拒霜愣了两秒,还是无可奈何地应道:“行吧。”
她望向湛风遥,眼波流转:“不过说好的,她的算她的报酬,我的,重新算。”
湛风遥连忙点头:“当然。”
见几人都已答应,岳寄欢也不再说什么,她站在阶口,抬脚就往那颗树走。
湛家兄妹不明所以地跟在身后,拒霜唇角带着笑,晃悠着跟在后面。
到了树前,岳寄欢道:“碧落木,砍吧。”
湛风遥神情诡异:“碧落木不是凌云宗宝树之一吗?宗门里就那两三棵。”
岳寄欢点头:“是啊,怎么了?”
湛风遥疑问更深:“那怎么砍?会被责罚的吧,我们还没有带刀斧什么的。”
岳寄欢头很痛:“没有刀斧,灵树当然拿灵力砍,碧落木不久就会再生的,一棵树而已,不拔根,无伤大雅。”
这话不知那里戳到了拒霜,她“噗嗤”笑出声。
岳寄欢瞧她:“笑什么?”
拒霜无辜道:“我爱笑,你又不是不知。”
岳寄欢:“......”你就笑吧你。
拒霜又打了个哈欠,看向湛风遥:“罢了,怕什么?不就是一棵树而已。新弟子爬石阶太累灵机一动,运作灵气御树上山,这不是很正常的事。”
岳寄欢在一旁洗脑:“未入宗门正式习法便会用灵气运物,宗门里那些人还指不定怎么夸呢,比如什么,天纵奇才?”
湛风遥:“......”好一个灵机一动和天纵奇才。
这二人一唱一和,湛风遥咬咬牙:“行,出了事我担着。”
岳寄欢倒也没赞同对方这句出事了一个人担着,而是扭头继续打量着面前的树。
这棵栽在凌云宗天阶口的碧落木她熟悉得很,是玄意栽的。
据玄意亲口说,这棵树不过是他随手一栽,无心栽柳柳成荫,生得倒也算好。岳寄欢上辈子经常来给这棵树浇灌灵力,守着这棵碧落木生长,看着它一天一天长大,这也算得上是她一手浇大的树,所以现在砍起来毫无压力。
毕竟不拔根,不久后树便会重新长回来。
就当是让这棵碧落木报报她的“养育之恩”。
想到这儿,岳寄欢心安理得:“愣着干什么,砍啊。”
湛风遥一脸为难:“我才注入灵力,不会用。”
岳寄欢:“......”她差点忘了眼前的湛家兄妹是还未拜入宗门的。
“行,拒霜,劳烦搭把手。”岳寄欢没再压着对方,她伸出手,凝神静气,一阵柔白清亮的灵气缓缓汇聚在她手心。
拒霜闻言摊开掌心一凝,将掌心的灵气运了一道,岳寄欢则是飞快扣住手指,指尖相触,灵力从中汇涌而出,同拒霜手里的融和成一道无形的光刃,直直斜向眼前闪烁着莹亮的碧落木。
“轰——”
林动鸟惊,风吹云残。
一股巨大的灵力快速朝着四方涌动开来,裹挟着骤风与迷雾,甚至攀爬上天阶,在众人周围掀起一道气潮。
片刻后,空气中流淌的风与冷气缓缓散开,迷雾拨开,月朗风清。
天阶口,坐着个捂着屁股“哎呦哎呦”叫唤不停的小公子。天阶上,是几道遮着脸咳嗽不停的身影。
拒霜慢悠悠放下刚才抬手避风的衣袖。
湛风遥回身笼着怀里的湛江离,湛江离露出一双圆眼,看着面前的景象发呆。
岳寄欢捂着心口重重咳了几声,略微艰难的抬起头。
她这会不是很想快点进入凌云宗了。
除了方才想要砍断的碧落木,这棵树后,属于凌云宗的其他树也稀稀拉拉倒了一片
切口整齐,萦绕着淡淡的风冰两道灵气。
一眼就能看得出是谁干的。
拒霜沉默地瞥着面前的一片狼藉,缓缓道:“我们还是慢些上去吧,晚些受罚。”
岳寄欢很赞同:“......我也觉得。”
湛家兄妹面色痛痛,一脸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