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午时已过,葳蕤阁中。
叶夫人接过夫君卸下的幞头,为其宽衣解带,望向夫君眼下的乌青之色,以及干枯起皮的薄唇,她不禁蹙眉,娇声细语道:“昨日接得老爷口信,方得心安。不知是何事竟这般十万火急,需得连夜操劳?”
似是通宵未眠,叶文质疲累至极,言道:“圣上谕旨,中秋佳节前,东市火灾之报务必呈上。”
叶夫人道:“昨日暑气异常,此火起的,也不意外。”
叶文质任由夫人掖被,思绪却仍萦绕案宗,观现场痕迹,绝非自燃。
昨日早朝,圣上大发雷霆,倭国使臣将至,若此灾令倭国使臣生出不利之言,有损大夏声名,相关人等皆将问罪。
夤夜未眠,甫一枕首,未几便酣然入梦。待其醒转,整衣束带,推扉而出,只见宋知微伫立于门畔等候。
“现在什么时辰了?”
宋知微敛衽施礼,回道:“父亲,申时初刻。”
叶文质缓步而出,问道:“可有要事?”
宋知微直截了当言道:“八月十一东市之火灾,实乃人为纵火。”
叶文质凝眸望向她,她怎会知晓?莫非此事与她有所干系?金城郡那桩事端,她卷入其中,引得朝堂之上心怀叵测之徒借此上疏劾奏,于他而言,不过等闲,可却着实玷污了她的清誉。
“此间事,你休要插手。为父自会妥为处置。”
父亲怎么这般态度?
“父亲,是发生何变故了吗?若是因为有人非议女儿行止,父亲无需挂怀。”
“不在意?你一深闺女子,日后尚需择良婿以嫁。”
果真为此缘故,宋知微最不愿的便是父母因她而遭牵连。
“父亲甫新上任,便遭人弹劾失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长安城暗流汹涌,若无父亲的亨通官运,岂止是小女,整个叶府皆将陷入乱流之中。”
叶文质转身,凝眸注视宋知微良久。其所言确有几分道理,他也不是未曾思量。难道让她远离纷争,逍遥自在,便是违逆天命吗?
“你说吧,东市火灾,你知晓些什么?”
宋知微言道:“父亲随女儿来观一物。”
宋知微引叶文质入书房,案上置一巨幅画卷。
“父亲,此乃东市商铺地图。”
叶文质观其道:“此图我曾见过,有何奇怪之处?”
她指东角道:“起火之处,当在此处。”
宝墨轩,乃一纸笔铺。
“犯人于此处纵火,十一那日天候酷热,又逢午时,纸笔铺子燃起,亦不是什么奇事。”
叶文质问:“如何断言此乃人为?”
宋知微回道:“昨日父亲未归,我与阿清又往东市一行。”
叶文质惊诧:“又?初至长安不过数日,你等何时曾去?”
宋知微详述:“阿清欲于长安置铺开医馆,东市起火之际,我等恰好在。”
叶文质闻讯,双眉蹙起,沉声问道:“你们可曾受伤?”
宋知微摇头道:“父亲勿需忧虑,我二人皆通轻功,起火之地距我们所在之处尚有数丈之遥。彼时我闯入火场,救出了一名女童。”
竟还闯入火场救人?!
叶文质怒斥:“你怎么如此鲁莽!若遇不测……”
见父亲这般为自己忧心,宋知微仿若于隆冬腊月饮下热汤,心中暖意融融。
她浅笑道:“父亲,女儿这身手,您还不放心么?”
可惜此言也没能稍解叶文质的忧心,他事后闻之,犹觉冷汗涔涔。
“纵然武艺高强,终究凡胎俗骨,岂可与熊熊烈火相抗?”
便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涉险之时,其父母依然难免牵挂。
她微微颔首,言道:“父亲所言极是,女儿铭记于心。”
叶文质见其知错,方才舒展眉头,“你救人,与那纵火之徒又有何干系?”
宋知微纤纤玉指轻点于地图之上,其上赫然书有三字:“绫罗坊”。
“绫罗坊坐落于东市之中,宝墨轩则位于绫罗坊之东。当日炎阳高照,无一丝风。当烈火蔓延至绫罗坊时,女儿正冲进去救人。一进入,便觉事有蹊跷。绫罗坊之西乃试衣之所,东侧则堆积着诸多布料。依常理推断,东边火势应远甚于西边才是。然女儿踏入西厢房,却见火势亦颇为汹涌。”
叶文质轻抚画卷,徐徐道:“长安的屋舍,皆以竹木构之,火势蔓延甚疾,这也可以解释过去。”
宋知微言道:“那若闻有爆响之声,又当如何解释?”
“爆响之声?!你亲耳听到么?”
当时未觉察,只因隐于木梁轰然崩塌之音中,可事后回想,确实是先爆响而后木梁倒塌。
她相信她的记忆、判断。如今所念,唯重返现场,亲自寻找线索。
“是,女儿亲耳听到。”
叶文质拂袖欲去,意欲往绫罗坊寻爆炸痕迹。却被宋知微一声“父亲”叫住,回首望向宋知微。
“父亲,火灾发生之时,女儿乃在场之人,可否允女儿同往现场,或许女儿可以寻觅得线索。”
他望着宋知微,自金城郡至鄯州一路,知微的能力,他已略窥一二,她前往自无妨碍,可是恐怕又遭人冠以乡野女子之名。
“父亲,一家人当共同克难关。”
也罢,声名之优劣,又何足道?知微的性情,但凡接触者皆无人言其不是,任凭他人蜚语流言吧!
“好。”
两日前,绫罗坊尚悬挂满绫罗绸缎,华美绝伦。然而如今,竟沦为火灾祭品,仅余一片焦土残垣,片瓦无存。
宋知微掩鼻踏入,按照初入时的路径,重来一遍,直至厅内门槛处站定。
她阖眸屏息凝神,思绪重回那日那时。
火,挟着一种恐怖声音,仓皇扑来。墙倾屋塌之音与男女呼号之响,喧嚣如沸鼎。
而其间还有一响。
“嘭!”
声响不大不小,恰好隐匿,若非凝神细听,恐只当是某处梁柱倾颓。
然此声不是物体倒塌之声,而是一股蓄势已久之力,自内而外,猛然迸发。
她旋身,循声觅去,习武之人,早谙听声辨位之术。
不巧,却被门槛绊住,慌乱间欲扶墙稳身,谁料一臂递来,待她再睁眸,恰与一双漆黑眸子相望。
“宁远哥哥。”
叶安吉浅笑盈盈:“这是做什么呢?”微垂螓首,以目示意,“方才险些绊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