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惜年……”
金光逐渐消散,余明月的声音渺远响起。
凌岁安闭了闭眼,再睁眼,金光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火海。
火海中,余明月藕臂高抬,素手握着流光剑,剑身尽数没入晋惜年胸膛,银白色的剑刃上血滴答落下,没入脚下焦土。
火海外,凌岁安远远望着这一幕,恍然间,将三年前的自己和晋慕余,与眼前的余明月和晋惜年重叠。
——原来三年前,就是这样一番场景吗?
凌岁安眸光微闪,但很快,她的思绪就回归当下,在确认周遭没有魔主气息后,寻找晋慕余。
晋慕余就站在几步外,凌岁安看见他时,他正一瞬不瞬望着火海中,两眼木讷,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晋慕余。”凌岁安目光定格在晋慕余身上,迅速靠近,喊了对方一声,随后,又轻轻将手搭在对方的左肩上,略一试探,确认他体内没有魔气入体,这才长舒一口气,静静待在了对方身边。
“凌岁安。”过了会儿,晋慕余突然开口,“我想进火海里看看。”
他直勾勾盯着火海中二人,凌岁安瞥他一眼,“嗯”了声,道:“我陪你。”
话音落下,二人齐齐没入火海中,然后在走出十数步后,停在余明月和晋惜年视觉盲区的一个角落里,向他们投去视线。
火海中,晋惜年他们并未察觉无声摸进来的二人,或者说,察觉了也无心去管,兀自僵持,紧紧盯着对方。
“阿月。”半晌,晋惜年手搭到流光剑上,握了握,又松开,转而,一步一步朝余明月走近,任由流光剑一寸一寸没入他胸膛,“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不会忘了你的。”
他浅浅一笑,双手抬起,将余明月揽入怀中,牢牢抱住,道:“不论涅槃多少次,忘记你多少次,我都会记起你,记住你,永守当初承诺。”
晋惜年将脸颊贴在余明月发间,他身上凤火星星点点燃着,但通通未伤余明月分毫,反倒如一根根红色长绸缠绕在她周身,像是要将她和自己的主人紧紧捆绑在一起,叫他们分离不了半分。
“晋惜年。”余明月靠在晋惜年怀中,合了下眼,旋即,松开握剑的手,用力将晋惜年连人带剑推到地上,居高临下,道:“你别自作多情了,我杀你,是想让你忘了我不错,不想让你为我殉情也不错。但这些,我的出发点都不是为了你,只是因为慕余还小罢了。”
她这般说,说着,抿了下唇,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又道:“倘若没有孩子,我才不会管你死活。你生也好,死也罢,都与我无关,我才不在乎。”
余明月神情漠然放话,但晋惜年坐在地上,唇畔却仍挂着笑意,“阿月,你知道吗?你口是心非时,话总是很多。”
他太了解余明月了,也因此,不论余明月对他做什么,他都坚信:余明月是爱他的。
“阿月,我真的不想离开你。”晋惜年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努力想从地上爬起,“我真的,真的不想和你分开……”
他几乎是乞求般说着这些话,说话时,他手颤抖着伸向余明月,指尖艰难去触碰她的裙角。
却不想,手尚未来得及收紧抓住那一片衣角,余明月就倏地将流光剑从他胸膛中拔/出,动作之利落,叫他恍然一瞬,旋即,被来势汹汹的剧痛压倒。
他手划过余明月衣角,垂落摔进焦土中,与此同时,整个人也因剧痛浑身战栗,眼前逐渐模糊,接着陷入一片黑暗。
晋惜年晕死过去,他身上凤火熊熊燃起,一瞬间,人形再难维持,暴露了原身。
——只见一只漂亮的火凤静静躺在地上,双眼紧闭,火红的赤羽无力砸在焦土中,染上些许黑灰。
“我没有口是心非。”余明月站在凤翼中,冷冷说,说完,她仰起头,望了望天,但眼角的泪珠还是没控制住,滑落下来,掉进了火凤的赤羽中。
“砰——”
倏地,一团黑气不知何时从焦土里冒出,径直冲那漂亮的火凤而去,但没来得及靠近一丝,一柄银剑就狠狠将其撞开。
“蠢货。”余明月神情冰冷朝那团被流光剑刺中的黑气看去,目露不屑,嗤笑道:“自不量力的傻呆愚夫,你以为你那几句话真将我蛊惑了吗?”
她手腕一转,空明剑赫然出现在手中。
黑气见状,整个一顿,意识到不对,当即想要摆脱流光剑逃走,可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余明月将空明剑插进脚下焦土,瞬间,整片火海中的凤火便化作一个巨大的保护阵,阵法中,余明月以自身为阵眼,两柄银剑压阵。
“这是……邪阵?!”阵法一角,凌岁安蹲在晋慕余身边。
晋慕余正神情不属望着余明月,闻言,思绪收了收拢,看向身旁空气,问:“什么邪阵?”
他对凌岁安口中所说邪阵并不了解,凌岁安于是解释:“就是一种以神魂为媒,以身祭阵的保护阵。”
她用精炼的两个词形容了下这阵法“邪”在哪,然后继续道:“而像你母亲,失了仙骨,再难施展仙门术法阵法,便只能用这以身死魂消为代价的邪阵来镇压魔主,保护你父亲涅槃。”
她三言两语说明,说明完,几步外的余明月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说法,整个身体竟在慢慢变透明,接着,又开始像摔在地上的玉像般,一寸寸出现裂痕,裂痕如蛛网,眨眼间,就蔓延全身。
——余明月的身体在消散。
二人同时意识到这点,而凌岁安因着将注意力还分在别处,是故,在余明月碎裂的同时,她还注意到地上的那只火凤竟在徐徐睁开眼。
“晋慕余。”凌岁安边盯着晋惜年,边喊晋慕余,道:“你父亲醒了。”
她声音不轻不重,每一个字清晰传进晋慕余耳中,让对方眸光一顿,随即也分出一半注意力,看向了晋惜年。
——晋惜年身上的凤火越来越烈,那身漂亮的赤羽也不再如先前那般不受火侵袭,正在一点一点被燎黑。
但这些,晋惜年像是浑然不觉,睁开眼时,也只有满目的茫然。
“我父亲失去了记忆。”晋慕余突然开口,简单一句话后,便没了下文。
凌岁安睨他一眼,也没有多问,静静观望着一切。
晋惜年睁开眼后,在原地低头呆坐了片刻,然后目光落在自己小腹上的那道剑伤上。
这道剑伤很突兀,晋惜年怔了会儿,旋即,太阳穴一阵刺痛,让他不禁蹙眉,抬眼,试图通过转移视线来削弱痛楚。
怎料,刚抬起脑袋,他就见一皎皎似明月的姑娘站在自己跟前,正光速消散。
晋惜年:“……”
晋惜年怔愣了下,下一瞬,瞳眸骤缩,下意识抬起翅膀,想去抓住眼前人,谁料,羽翅将将触及对方裙角,那姑娘便似一轮坠入湖中的月,在洒下最后一抹清辉后,骤然消散。
“不、不要!”晋惜年声嘶力竭喊,虽然脑中空白一片,但剧烈的心痛让他知道,他一定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阿月、阿月……”漫天火海中,晋惜年失神躺在其中,嘴里翻来覆去,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可不论如何,他都记不起有关这两个字背后的一切。
只恍恍惚惚间,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不住在耳畔道:“你被天雷劈得不轻,这伤得好好将养一阵,知道吗?”
“师妹,下次小心些,这小雀可是个暴脾气,而且他好像听得懂人话,你可不能再笑话他了。”
紧接着,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那女声一变,从轻柔变得有些急躁、冷硬。
“你原来是妖!人妖殊途,就此别过吧。”
“晋惜年,你若想跟,我不会拦你。反正最后一次了,等我问完道心,你便走吧。”
“回去吧,夜里寒凉,别再像上回那样,在外边蹲一个晚上,顶着满身露水来见我。我是不会可怜你的。”
再后面,当急躁、冷硬退去,那个声音再次轻柔起来,但又多了几分不自知的娇嗔。
“晋惜年,这院子里我要种棵梧桐,梧桐下还要做架秋千,知道吗?”
“晋惜年,我有孩子了!你说这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好?”
“慕余?晋惜年爱慕余明月……你说孩子要知道这名字意思,会不会跳起来打你?”
又过了会儿,这声音逐渐有气无力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不断说着:“你还要陪慕余好好长大,替我看他成婚生子,知道吗?”
跟着又说:“孩子气,你也是当爹的人了,可不能事事都要有人陪。”
最后,那女声说:“你别自作多情了,我杀你,是想让你忘了我不错,不想让你为我殉情也不错。但这些,我的出发点都不是为了你,只是因为慕余还小罢了……”
一声声,一句句盘旋在耳边,晋惜年圆睁着眼,一滴血红色的泪珠从眼眶中淌出,掉落在地上,化作一颗珠子。
珠子上有四条长短不一的裂痕,裂痕中,一道道声音传出,落进晋惜年耳中,瞬间,一段段画面铺开在眼前,以凤火幻化的阵法为背景,瑰丽又壮观。
“阿月……我说过了,我不会忘记你的……”晋惜年嘴角勾起一抹笑。
下一瞬,他身上火光又乍然亮上三分,与晚霞交织,勾勒出一幅彤云与烈火交缠的壮丽画卷。
画卷中,那只漂亮的火凤彻底被熊熊烈火吞噬,接着化作一点点碎金般的光,光笼罩整座离山,如同一座金色铁笼。
“原来,我父亲是自戕。”晋慕余望着迅速蔓延整座离山的凤火,声音艰涩,“当年,我在火海外,想进去,结果人太小,承受不住父亲的凤火,晕在了里面。再后来,等我醒了,整座离山的生灵,包括我在内,就已经被离山的保护禁制转移出了离山,而父亲……”
他话一顿,“而我父亲,还有我的母亲,他们都没出来。就这样,整整过了两百年,两百年后,离山禁制打开,重新认我为主,我才敢肯定,他们死了,他们真的死在了离山中。”
什么也没留下,就只剩一颗碎裂得不成样的血珠,成了他唯一的念想,也成了他的执念。
——他想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按图索骥,去到了濯垢宗。
“谁想,就遇到了我。”凌岁安默默将话接上,手轻轻搭在晋慕余肩头,下一刻,回忆散去,二人又站在了那棵梧桐树下。
“晋慕余……”凌岁安捏着晋慕余的肩,掌心淡淡金光闪烁,消弭着慕余体内溢出的黑气,“都过去了,这些事都过去了。”
她柔声安抚晋慕余,晋慕余抬眸望着那棵与记忆中像又不像的梧桐树,闻言,眼睫轻颤,过了许久,方才微微颔首,道:“对,这些事都过去了。”
话落,他侧眸对上凌岁安的眼,在沉默一瞬后,伸手将人抱进怀中,“以后,我有你就够了。”
他在凌岁安耳边说,凌岁安踮脚靠在他肩上,偏首,蹭了蹭晋慕余脸颊,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回应:“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说罢,她抽出晋慕余体内最后一丝黑气。
黑气随一阵无形的风消散,可下一瞬,又有一团黑气乍现。
与此同时,梧桐树下倏然展开一个阵法,阵法以梧桐树为中心,围住整座小院,小院中,霎时黑气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