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山禁地,地处离山幽林深处,是凤族涅槃之地。
凌岁安由晋慕余领着进入,在满目焦土中,走了许久,终于在太阳垂在西边,尚还有余光时,走到了一座小院外。
小院的院门紧锁,晋慕余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深吸一口气,与凌岁安道:“这就是我父亲与我母亲曾经的住所。”
他望着眼前的门,顿了顿,伸出一只手握住门上那把被火燎黑的铜锁,同时,另一只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钥匙,钥匙与铜锁的锁孔完美匹配。
用钥匙打开铜锁,铜锁发出哗啦啦一声,抽离门上铜环,落进晋慕余手中。
“嘎吱——”一声,晋慕余推开了门。
门后,是一间白墙黑瓦的小院,小院不大,但五脏俱全,亭台轩榭皆有。
只不过,亭台上爬满了青苔,水榭边,池里的水也已干涸,徒留铺在池子底的那几块碎石。
除去这些,小院的正中央还种了一棵梧桐树,树身高大,茂密的树冠几近遮掩院子的半边天。
“这棵树是我父亲为我母亲种的。”晋慕余道,“他们初识在当初你我去过的那座荒宅里,宅中就有这么一棵梧桐树。”
晋慕余回忆,凌岁安顺着他视线看去,目光也落在那棵梧桐树上,颔首:“我记得。”
记得那棵漂亮的梧桐树,也记得晋惜年初见余明月时心中的悸动。
“如果可以……”凌岁安道,“我们回去,在院子里也种这么一棵梧桐,如何?”
她慢悠悠走到梧桐树下,树仿佛被她惊动,落下一片梧桐叶,叶子不偏不倚掉在她脑袋上。
“好。”晋慕余跟在凌岁安身后,边答应,边伸手要去拿凌岁安头顶的梧桐叶。
怎料,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那梧桐叶的刹那,凌岁安消失了。
与此同时,周遭一切景致倏然开始扭曲,晃动,然后渐渐地,不断放大、放大,直到一切都比他高大上两三倍,变化才缓缓停止。
“这是……”晋慕余视线划过院中突然干净的墙面,又划过水榭旁、满池的荷花,一怔,两眼慢慢睁大,“这是两百年前……!”
他眸中闪过意外,愣神之际,一阵风忽地吹过,吹得他整个人往天上荡。
也是这时,晋慕余突然发现他现在虽然还在梧桐树下,但自己的动作已经变了。
——他从站着变成了坐在梧桐树下的秋千上,秋千随这阵猛烈的风荡起,让他整个人到达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
“扶稳些。”一个女声在半空中蓦地响起。
晋慕余木了下,旋即照做,手紧紧抓住两侧系在树枝上的绳索,跟着秋千来回荡。
“你现在在我身边吗?”晋慕余倏然开口,目光打量了眼四周,却没发现凌岁安的影子。
“在。”凌岁安回答,轻轻揉了揉晋慕余奶呼呼的小脸,爱不释手道:“你现在变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奶娃娃,而我变成了一阵风。”
她说着,为了让晋慕余切实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又默默推了对方一把。
推得秋千差点在树枝上打转,也让奶娃娃版的晋慕余差点从秋千上原地飞走。
“我知道了。”晋慕余及时打住凌岁安蠢蠢欲动、又要再推他一把的手,紧接着,又在秋千停下后,赶忙从上边跳下,缓了缓,然后也没多问凌岁安为什么会变作风,直入主题,道:“我父亲他们住在后边,你跟我来。”
他看了圈四面,随即在确认方向后,小腿开始哒哒往那儿跑去。
身后,凌岁安不远不近跟着,没一会儿,二人就停在了一扇半开的窗户前。
这扇不高,但对奶团子版的晋慕余来说,两个他都未必够得到窗台。
于是,在晋慕余花式起跳,花式爬窗台失败后,凌岁安默默托了他一把,帮他整个人半悬在空中。
透过窗看向屋中,只见一女子脸色惨白躺在床榻上,身边是一个捧着玉碗的男子。
男子正是晋惜年,凌岁安目光扫过他那张和晋慕余有七八分相像的脸,接着又看向床榻上,整个人轻薄得像是一张纸的余明月,微微一顿。
——这是将死之相。
凌岁安很快做出判断,她身前,晋慕余显然也察觉这点,眼底划过一瞬错愕。
余明月在他幼时患有重病一事,他并无多少记忆,他只记得余明月随着他长大,越发不肯见他,还常常将他拒之门外。
“你又用心头血入药了,是不是?”屋中,余明月的声音响起,拉回屋外心思各异的二人。
二人看向屋中,只见余明月黛眉紧蹙,盯着视线不住躲避她的晋惜年,目露不满:“我说了多少次,不许用心头血入药,不许用心头血入药,你为何……咳咳……为何不肯……咳咳……为何不肯听我的……”
余明月从床榻上撑起身子,说话时,因情绪激动,不住咳嗽。
而她身旁,晋惜年听见她咳嗽,立马扶住她,边帮她抚背顺气,边眼角微红保证,“阿月,你放心,绝对没有下次了,我保证,绝对没有下次了,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晋惜年努力安抚余明月,余明月缓缓平静下来,似乎想瞪晋惜年一眼,但当视线触及晋惜年那张脸,她又眸光一顿,随即无奈叹了声气道:“晋惜年,别想着救我了,我知道,我命数已经尽了。”
她软绵绵说,神情一松,整个人又无力起来,“但你不一样,你还得好好活着。”
她望着晋惜年那张脸,神情一动,抬手,缓缓搭上晋惜年的脸,指尖拂过对方眼角,“你还要陪慕余好好长大,替我看他成婚生子,知道吗?”
余明月艰难露出一抹笑。
晋惜年见状,鼻头一酸,紧抱住余明月,“我们一起、一起看着孩子长大,不好吗?”
他声音有些哽咽。余明月靠在他肩头,轻笑说:“孩子气,你也是当爹的人了,可不能事事都要有人陪。”
晋惜年:“可我、可我……”
可我舍不得你……晋惜年这句话卡在喉间,想说,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牢牢粘在嘴里,如何也吐不出。
“我知道。”余明月将手放进晋惜年手中,指尖穿过对方指缝,与他十指相扣,“可孩子也舍不下父母。”
她阖了阖眼,将眼中酸涩忍下,“而今,我与慕余注定做不成母子,但你还可以,你得陪着孩子走下去。”
余明月劝晋惜年,但晋惜年死死将人抱在怀里,一声不吭,只浑身不住发颤,半晌,一滴泪珠砸在余明月手背上,化作一片清凉。
“阿月,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要用——”
“砰——”
屋外倏然传来一声,打断晋惜年将要说的话。
晋惜年一愣,同时,摔了个屁股墩的晋慕余也是一愣。
他茫然坐在地上,看着上方空荡荡的一片,脑袋整个空白:“凌……”
他想问凌岁安干什么,可刚发出一个音节,一片阴影就倏然落在他头顶,紧跟着,头顶那片空气就被晋惜年的脸取代。
“慕余。”晋惜年开口了,“你怎么会在这?”
晋惜年手伸向晋慕余后脖领,晋慕余一个激灵,从地上弹起,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咻的一下,就往长廊另一头窜,速度之快,两条小短腿都跑出了残影。
“你父亲很恐怖吗?”凌岁安望着二人身后不断变小的点,真心发问,“他是会吃了你吗?”
凌岁安若有所思,晋慕余闻言一噎,随着旧日记忆的骤然翻涌,太阳穴突突直跳,道:“不、比这更可怕。”
但具体可怕在哪,晋慕余没和凌岁安说,因为二人发现他们跑着跑着,又跑回了原点。
只是这原点没了晋惜年的身影。
这是……鬼打墙?二人脚下同时一停,随即默契抬起脑袋,又看向了那扇半开的窗。
窗里很安静,晋慕余等了会儿,确认他那惯会捉弄儿子的爹不会再突然出现,才小声让凌岁安再把他从地上托了起来。
屋中,晋惜年并不在,二人看了圈,发现只有余明月一人。
不过,这回余明月也发生了变化。
她没有缠绵病榻,而是站在一幅画前,画中是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
女子笑靥如花,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就会从画中走出,站到人跟前。
余明月背对二人,一直盯着那幅画。
凌岁安不知这画有什么蹊跷,正想分出一缕风去查探,就见那幅画中的女子倏然一变,目光有了实质。
“凤族不认转世,一生只爱一人……”凌岁安听见那画像中的女子说,“你死了,他一定会殉情。而他殉情后,可不像你还能轮回转世。他啊,注定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那女子的声音像是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凌岁安心头一颤,下一瞬,便又听那画像里的女子继续同余明月道:“所以你若是真的爱他,那就该杀了他,助他涅槃忘情,永远忘了你……”
多么耳熟的话术。
凌岁安想起余清风,有些事情不自觉地串联了起来。
三年前,余清风也与她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凤族涅槃后,便会失去所有记忆,重新为妖,所以你不必有太大负担。兴许,这也是他想要的结局。”
彼时,她被这句话说动,可如今看来,这不过是一套哄骗人的话术,而她当初竟然还信了余清风这鬼话。
简直蠢得没眼看。凌岁安暗暗骂了声三年前的自己,但又庆幸,自己没有太晚发现这一切。
“所以我母亲当初是生了心魔吗?”晋慕余在那画中人开口后,就拧紧了眉。
凌岁安收敛心神看他,在听到“心魔”这个词后,摇了摇无形的头,否认了晋慕余的猜测:“不,那画中的不是心魔。”
她虽没有什么火眼金睛,但凭着天道曾给她透露的消息,她还是准确猜出了这画像中女子的真实身份,“这画像上的是三百年前被诛杀的魔主。”
魔主附身画中人,蛊惑余明月杀晋惜年,一如三年前,余清风哄骗她杀晋慕余。
“魔主?”晋慕余紧抓窗台,在凌岁安挑明画中女子身份后,脸色沉了下来,“他不是死了吗?”
晋慕余不明白魔主为什么还会存于世间。
但凌岁安知道:“三百年前,魔主有一抹残魂尚存于世,虽无身形,但只要这世间仍有恶念欲/望,他就能活着,甚至不断强大力量。”
这些是天道透露给她的,但凌岁安想起三年前,在陈府时的经历,又不由有些暗恼,当初她回抱月宗后,也曾在弦月峰的藏书阁里翻了几本书,准备调查陈璟身上魔气一事。
却不想,后来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来,让她愣是忘了这事,直到天道提起,她才迟钝反应过来。
当然,还是那句话,她现在发现也不算太晚,起码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收敛思绪,凌岁安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画中女子身上,略一斟酌,随即想通过这两百年前的“魔主”,试着探探两百年后“魔主”的底。
于是,她分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风,风准备径直穿过余明月这个虚无的记忆体,依附到画上。
可谁曾想,就在那抹风触及余明月的瞬间,整个猛地凝滞,旋即,又被凌岁安急急收回。
凌岁安:“……”
凌岁安握了握不存在的拳头,拳头里,是一种怪异的冰冷。
这种冰冷感极为熟悉,凌岁安一怔,重新打量这屋中屋外的一切,蓦地,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对。
——倘若这记忆是晋惜年的记忆,那晋惜年现在必定在某个地方,旁观余明月和画中女子的对话。
但现在,凌岁安仔细搜寻了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晋惜年的一片衣角。
那就说明,他们二人现在所在的记忆十有八/九不属于晋惜年,而是属于……余明月。
凌岁安重新打量屋中这位瘦弱的女子,女子站在画前,正好挡着画中人正对的视角,又给了屋外人一个从旁边观察的视角。
这个站位很巧妙,显然是对方精心留出。
再回想三年前,凌岁安尤记得自己在朔月峰记忆中、成为余明月时的经历。
那段经历里,被她与记忆体混淆的冰冷体温、被她错以为是正常的心跳,被她无意识忽视的情绪、心声,还有那些独属于余明月视角的记忆,都曾提醒过她,晋惜年的记忆里,余明月不是个虚幻的记忆体,她是真实存在的。
——她的生魂融进了晋惜年的记忆中,成了对方记忆的一部分,鲜活的一部分。
画像中的人还在絮絮叨叨。
凌岁安思绪回笼,在魔主的蛊惑声中看向余明月背影,正想将自己的猜想分享给晋慕余。
谁料,尚未来得及出声,她余光就瞥见那画像中的人竟不知何时转动眼珠,视线幽幽向他们投来。
这一眼极其诡异,凌岁安暗道一声不妙,下一刻,就见那画中乍然飞出一团黑气,黑气直直向他们袭来。
“啧。”凌岁安发出一声,将晋慕余趴在窗台上的脑袋按下,旋即,在黑气迎上时,倏地释放威压,威压拍在黑气上,闪过一道金光。
金光亮彻整座院子,模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