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瑞雪和凌岁安这场谈话并不算愉快,因此,在此之后的几天,凌瑞雪一次都没有出现在凌岁安的金桂空间内。
至于晋慕余,在凌岁安丢下那句让他好好想想的话后,也一连几天,都没再找过凌岁安。
因此这些天,凌岁安又和几个月前一样,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不过对此,凌岁安倒也不觉难过,甚至感到庆幸,因为,她现在满脑子都被疑惑和纠结占满,压根没做好和凌瑞雪、晋慕余打照面的准备。
所以,他们不来光顾她的金桂空间,反倒让她松了口气。
只是凌岁安也清楚,要是继续这样逃避下去,也不是个事,有些问题迟早会自己找上门来。
于是,在金桂空间闷了五六天后,凌岁安做了个决定——换个地方躲躲。
毕竟,逃避虽然可耻,但真的管用。
而其中,唯一让她感到头疼的问题,也就一个,那就是:不论是弦月峰,还是抱月宗,拢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压根不是她想躲,就能随便找个地方躲的。
为此,凌岁安苦思冥想好一阵,最后,选择跑去月影谷。
月影谷是抱月宗最没存在感的地方,在这,十天半个月,都未必有个人进去。
因此,躲在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
月影谷,子时,一如既往的静。
凌岁安漫步在茫茫暗夜中,肩上是雾气凝结的露水。
“岁岁?”忽地,一个女声远远响起。
凌岁安正魂不守舍走着,闻声,瞳眸微缩,在思绪回笼后,渐渐有了神采。
“是岁岁吗?”那个女声再一次响起。
凌岁安微怔,偏过头,朝那女声方向看去,轻蹙了下眉,“宋青崖?”
差点忘了,宋青崖还在这月影谷。
凌岁安脚下一顿,嘴角轻轻一撇,片刻,改变方向,朝渡月河方向走去。
停在渡月河边,河面上,宋青崖拖着裙摆,不疾不徐走到了凌岁安面前,浅笑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宋青崖问凌岁安。
凌岁安神色漠然看她,不知道第几次纠正:“别喊我岁岁,我和她是两个人。”
“我知道。”宋青崖不好意思笑笑,“但你和她实在太像了,我总是忘了改口。”
宋青崖说着,见凌岁安在河岸边盘腿坐下,于是,也忙跟着蹲下身,在河面上坐下,与人保持在同一水平线。
面对面坐好后,二人一阵寂静,半晌,还是宋青崖开口,再一次打开话题,“你看起来不高兴,能和我说说是为什么吗?”
宋青崖可以看出凌岁安来月影谷,十有八/九是和她不高兴的事有关。
但当话问出来后,她又有点赧然:“上了年纪后,总喜欢问小辈这啊那啊的事,你若不想说,也没关系。”
宋青崖神色温和,虽然相貌年轻,但周身气质却让人感觉到她是一个值得信赖的长辈。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高兴的事。”凌岁安垂下眼,在沉默一会儿后,直白道:“是有人说要和我结契。”
“是吗?”宋青崖单手支着脑袋,若有所思,“是那个喜欢穿黑袍子,叫什么晋什么的妖吗?”
“嗯,是他。”凌岁安点了下头,然后又闷声纠正宋青崖,“他叫晋慕余,不叫晋什么的妖。”
“好,我记住了,他叫晋慕余。”宋青崖顺着凌岁安的话说,说完,又不禁感慨,“以前我也这样,每每有人说错阿宁的名字,我都要跟那人好好说上一番。”
那时,宋青崖的年岁比凌岁安大不到哪去,性子也比现在要急躁许多,简直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因此,碰上喊凌弗宁什么“宋弗宁”,或是暗戳戳笑话凌弗宁、喊他“宋凌氏”的人,她也的确是会和对方好好说上一番,不过,说之前,她总会先动个手,比如掀个桌什么的。
但这些,宋青崖觉得没必要和小辈讲,因为她还想给人留个脾气好的好印象。
虽然,凌岁安看起来好像并不在意这些。
“阿宁……你和阿宁结契前,相互喜欢吗?”凌岁安听宋青崖提起“阿宁”,两眼忽地一亮,暗道:“差点又忘了,宋青崖可是结过契的人!”
而宋青崖结过契,就代表在某种程度上,她也算是她的前辈,所以向她讨教情感问题准没错!
凌岁安这般想着,浑然不察宋青崖在她问出这话后,已经心虚低下了脑袋,手也局促地摸上了鼻子。
“这个嘛……”宋青崖努力组织措辞,组织了好一番,才慢吞吞开口,“其实,我与阿宁在成婚结契前,都谈不上认识。”
宋青崖略有些尴尬,“我与他的婚约是族中长辈定下,在成婚前,我们也就见过几次面。见面时,说过的话加起来,更是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哪能怎么容易就喜欢上啊……”
宋青崖面露无奈,脑袋微微一歪,斜枕在胳膊上,如是说:“起码我是在婚后才喜欢上阿宁的。”
有关先婚后爱的话本子,几乎都能套到他们身上。
只不过,少了点狗血,多了点相敬如宾,以及还需要互换一下男女主角的设定。
在宋青崖眼中,她和凌弗宁成婚的最初几年,她就和个“浪子”一样,三天两头不着家,着家了也是住个一两天,就又收拾好东西,再次离家。
不过,离家的原因倒和凌弗宁没什么关系,而是因为宋青崖和宋家家主,也就是她的母亲,关系不是很好。
在宋家,一共有两位小姐,一个是宋青崖,还有一个是宋青禾。
宋青禾不是宋家家主的女儿,而是宋家家主早逝妹妹的女儿。
在宋家,家主最是疼爱这位二小姐,原因无他,只因她是自家小妹所出,小妹没了,家主爱屋及乌,便将宋青禾看做自己最重要的宝贝,甚至连亲女儿在她心中,可能都比不过这位二小姐。
而有关这点,宋青崖在记事后就明白了。
她知道母亲偏爱旁人,也知道比起她,宋青禾显然更像母亲的女儿。
对此,年少时的宋青崖自然一百个、一千个不服,闹过、吵过、骂过,但无一例外,都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功而返。
所以久而久之,宋青崖也懒得吵,懒得闹了,收拾好行李,就自己离开家,想回来了便回来,不想回来,干脆两三年都见不着影子。
这般如此,哪怕与凌弗宁成婚,她都没改掉成日往外跑的毛病,直到某一年,母亲重病,宋家家主的重担落到她肩上。
其实,家主这位子,宋青崖一点也不想要,也没想过会是她来坐。
毕竟,有宋青禾在前头,怎么想,都应该是她来当,而不是她宋青崖来当。
怎奈何,家主的重担到底是丢给了她,而她想逃没逃成,也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做起了宋家有史以来最无所事事的家主。
为什么要说无所事事,那是因为她什么事都不会干,所以事全被宋青禾揽去了。
那时候,宋青崖以为她的家主生涯很快就会到头,怎料,宋青禾死了。
宋青禾是自戕的,在宋青崖母亲死后,她书信一封,安排好所有事,告知宋青崖该如何做好一个家主后,便死了。
死得突然,死得宋青崖觉得好笑。
你们母女情深,就把烂摊子扔给她是吧!有病!
宋青崖骂骂咧咧,但到底是承担起了宋家家主的责任。
说实话,一个家主还真不好当。宋青崖挑灯夜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毁灭吧!求一个人谋夺家产!
当然,要是真有人敢夺,宋青崖铁定一锤子给那人,送他去见他可亲可爱的祖宗。
“所以你和阿宁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凌岁安听宋青崖讲了好一阵,发现对方还在背景介绍,甚至还越扯越远,太阳穴不由突突直跳。
“对不住,对不住……”宋青崖也意识到自己扯远了,尴尬咳嗽一声,狡辩道:“主要是这些事太重要,我要不说,我怕你后面听不明白。”
凌岁安:呵呵,信你个鬼:)。
言归正传,宋青崖和凌弗宁关系的改变也是自宋青崖当上宋家家主开始的。
但正如先前所说,他们二人的故事并没有太多狗血,更不似话本中有许多轰轰烈烈的情节,而是细水长流,在无声中,悄然改变的。
凌弗宁的年岁其实要比宋青崖小些许,但他却比宋青崖为人更沉稳,做事也更妥帖。
因此,宋青崖当年做家主时,得罪的人,闯下的祸,好一些都是凌弗宁解决的。
而解决问题时,二人难免会有交集,所以,你来我往间,彼此便逐渐熟悉,从陌生人成了熟人。
再后来,春日赏花,夏日游湖,秋日登高,冬日淋雪,时时共处一处,熟人便又变作了朋友。
再再后来,宋青崖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从朋友变□□人的,她只记得有一天起,她的生活中处处都有凌弗宁的身影,而自己对对方的情感也在不知不觉中,从刚萌发的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对阿宁,便是如此。”宋青崖总结。
凌岁安问:“那阿宁呢?他也喜欢你吗?”
宋青崖回忆了会儿,答:“他从未说过喜欢。但我想,他应当是喜欢我的。”
桌上藏头的诗,描摹青山的画,雨中倾斜的伞,冬日檐下披上的狐裘……还有许多记不清的地方,都有凌弗宁的影子。
“或许一开始,我就说错了。”当回忆不断向前,宋青崖轻眨了下眼,神色渐渐迷茫,“我与他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还见过一面。”
只是那一面在岁月长河中实在无足轻重,若非将回忆拼凑,她恐怕永远也记不起来。
“阿宁那时不叫阿宁,叫阿卿。我曾将他错认成了他姐姐,与他在狼窝里住过几日……”宋青崖睁圆了眼,“怪不得那时,我叫他用术法将我们送出狼窝,他不肯,原来是真不会啊……”
宋青崖觉得好笑,又有些怅然,“没想到我和他的故事还是免不了俗套。”
她黯然叹了口气,叹完抬眸,发现凌岁安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眉头不禁蹙了下,随后,抬手在对方眼前挥了挥,“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宋青崖凑近凌岁安,透过对方的眼睛看自己。
凌岁安见状回神,默默拉开双方距离,道:“你脸上没东西。”
话落,凌岁安抿了下唇,在宋青崖狐疑的眼神下,无奈开口:“我是想问,阿宁隐瞒你这事,你生气吗?”
凌岁安问得认真,宋青崖看她,闻言不解:“啊?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又不是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凌岁安又问:“那他若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却瞒着你,你会生气吗?”
宋青崖果断点头,片刻,又迟疑摇摇头,面露纠结:“我觉得我是该生气的,但仔细想想,倘若真有这么一件事,我到底会怎么做,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
毕竟,预设这东西针对的是所有人,而不是一个人。
所以,如果真遇上某个特别的人,那预设做的再多,也不过是嘴上说说,因为实际行动往往会有所偏差,甚至背道相驰。
“那你对阿宁呢?你对阿宁隐瞒过什么吗?”凌岁安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
宋青崖沉默了会儿,回答:“从未。对我来说,隐瞒会生嫌隙,所以,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开诚布公,大家把所有话都摆到面上说,也省得来日扯破,弄得谁都下不来台。”
宋青崖表明自己观点,表明完,她目光落在浑身透着纠结二字的凌岁安身上,笑问:“怎么?你有事瞒着你那道侣,不好说?”
“嗯……”凌岁安简单发出一个音节,手捏着下巴,“我是有事瞒着他。”
凌岁安低垂着眼,半晌长叹一口气,神色沉重:“但这事我若现在说,我与他也必会生嫌隙,所以才不知道该怎么办。”
凌岁安坦白,坦白过后,她重新看向宋青崖,蓦地有了个好主意。
“这事要是换做你,你会怎么做?”凌岁安眸光一转,目光炯炯盯着宋青崖,默默将难题丢给对方。
而宋青崖在凌岁安眼神变化的瞬间,就知道这小姑娘铁定是要给她挖坑,只可惜,她到底是长辈,怎能在小辈需要人指点迷津时跑路。
于是,在一阵鸦雀无声、大眼瞪小眼后,宋青崖选择一个后仰,沉进了渡月河。
渡月河底是月息草生长的地方。
宋青崖的手扫过花丛,随意采了一把月息草,然后游上岸。
岸上,凌岁安在宋青崖消失后,并未怀疑对方是跑路了,因此,当宋青崖再次从渡月河冒出头,她也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而是视线直直落在对方手中多出的一束月息草上。
“你是想让我揪花瓣?让老天帮我做决定?”凌岁安接过宋青崖递来的月息草。
宋青崖趴在河面上,反问:“觉得幼稚?”
凌岁安摇头,“没,是个好办法。”
话落,她便在宋青崖如炬的目光下,沉默开始揪起花瓣。
这一束月息草的花瓣揪完,得大半个时辰。
但凌岁安极为耐心,一片一片花瓣揪着,愣是将月息草认认真真薅秃,最后看着那些光秆,闭了闭眼道:“是告诉。”
宋青崖笑笑:“但我数着,应当是瞒着才对。”
凌岁安手一挥,招来一阵风,将所有花瓣吹进渡月河,然后起身,道:“看破不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