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蒂芙话音落毕后,艾沃尔背对着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才慢慢转过头来,迟疑地问道:
“你……是认真的吗?”
艾沃尔这犹疑不定的表现完全在兰蒂芙的意料之内,她莞尔一笑捧起艾沃尔的长发轻柔梳着保持微笑道:“你就是因为担心这个刚刚才那样敷衍我?”
艾沃尔老气横秋地叹口气说:“我当然不想跟你吵架,我以为这回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了。”
兰蒂芙这回没忍住嗤笑出声,反正头发也梳得差不多了她收起梳子挪了挪身体凑近艾沃尔伸手环抱住她的腰,脑袋靠在她后脖颈上,感受到自己抱着腰的手也被艾沃尔握紧之后,兰蒂芙蹭了蹭艾沃尔的头发心满意足地感慨:“我承认,在这次回乡探亲之前,我一直把氏族赋予我的使命放在第一位,爱上你之后,时常折磨我的也不是什么不忠的骂名,而是背叛了联姻的使命。不过那时候我跟西格德之间已经完蛋了,我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希望,所以干脆就破罐破摔逃避不想,但是现在——”说到这里兰蒂芙又用力抱紧艾沃尔的腰——毕竟她没办法环抱住腰之后用双手互相扣住,“现在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些事我只会跟你说,今后不会再向任何人提起,我确定,不会再有人像你这样理解包容我。”
艾沃尔也挪动身子侧过身来,仍旧握住了兰蒂芙一时无处安放的手,口吻相当认真甚至透出几分严肃:“所以你真的想明白联姻是怎么回事了吗?”
兰蒂芙闻言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微微摇摇头说:“昨晚我在这里睡得特别安稳,我自己都没料到只是因为做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整个人都好像——变得不一样了。现在仔细一想,与其说是做了个决定,不如说——承认了之前不愿面对的事实。”
说到这里兰蒂芙沉默下来,艾沃尔低头俯身凑近她一些,刚想开口问兰蒂芙便打破了沉寂:“我啊,就是一份会生孩子,可能拥有夫妻感情做干涉工具的人形协议罢了。”
艾沃尔没有立刻回复,而是默默将兰蒂芙的双手握的更紧了。
“你一直都知道的,对吧。”兰蒂芙抬头望向艾沃尔苦笑着问,“一直都知道,双方领主的合作协议,有我没我其实无所谓,我只是带来了一些……女人才能带来的附加的……价值,而这些价值对我本人没什么意义,你知道的,我对孩子不怎么在乎。”
面对兰蒂芙苦涩却努力挤出一丝笑意的模样,艾沃尔实在不知该如何妥善回应,只是垂下眼盯着兰蒂芙的膝盖不吱声。兰蒂芙伸手抚上艾沃尔的面庞抬起她的头让他对上自己的视线,笑容更加酸涩了:“果然,你一开始就看穿了这场婚姻吧,始终没对我挑明是因为……”
“我不想让让你绝望。”艾沃尔扶住兰蒂芙的胳膊口气沉重,“我知道,你就剩这点念想了。”
要是艾沃尔没说最后一句话兰蒂芙也许不至于突然又红了眼眶,她感到鼻头发酸时便将脸进了艾沃尔肩窝里。
艾沃尔那双与年龄不符的苍凉双眸早就看透了一切,兰蒂芙心想,当然了,她毕竟是和西格德一起长大的,兄长是什么样的人,他身边又有什么样的人,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艾沃尔再清楚不过。加之她本身的城府心机和洞察能力,长辈口中拯救氏族责任重大的联姻,在艾沃尔眼中恐怕早就已经原形毕露了。
所以说那个时候果然不是错觉,兰蒂芙回忆起她跟艾沃尔初见之时,艾沃尔居高临下望她的神态,除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还透着那么一丝——怜悯。
是的,兰蒂芙被艾沃尔一眼就吸引原因不止一个,敏锐捕捉到这一丝怜悯,也算一个。
“没错,”兰蒂芙咬着唇承认,“我其实也——早就有所怀疑,如果我真的重要的话,没有女眷可以嫁的领主难道就无法与别国订立盟约了吗?可是我不愿意深思下去,细想下去的话……”
——兰蒂芙在佛恩伯格,就真的成了个可有可无的人。非要说有什么价值的话,就是生孩子和暖被窝。这是对于夫家的价值。对娘家的价值就全靠自己的运气和努力了——儿子,恩宠,有了这两样“财富”傍身娘家人便可借这层血缘关系合情合理地干涉他国内政。
对于她自己来说,就如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子,嫁人之后对丈夫的最大需求就是独一无二的爱意,兰蒂芙已经努力去感受了可在这方面还是一无所获,甚至因此还感受到更多的伤害。对母亲倾吐心事居然还被告知渴望丈夫的爱本来就是种愚蠢的妄想。那这场婚姻对她而言有什么意义?
对夫家的价值她不愿承认,对自己则只徒留悲伤,所以,对娘家的价值成了兰蒂芙坚持婚姻的唯一支撑。
现在,这种支撑也随着兰蒂芙深深的失望土崩瓦解,不复存在了。
她能在佛恩伯格待这么久没有疯掉或者出现疯掉的征兆,除了“为家族献身”这种信念支持,就只剩下艾沃尔了。她的存在是无法用价值这个概念来衡量的,她是——她是——
“好了,”艾沃尔伸开双臂环抱住兰蒂芙微微颤抖的肩膀,抚摸着她的头发温声劝慰,“咱们下去吧。”
她是我的光。没错,虽然她在旁人眼里留下的印象总是阴暗和负面居多。
兰蒂芙用力抹掉眼里积蓄的泪水,直起点点头,于是艾沃尔先起身离开树屋,等兰蒂芙来到平台边缘时,艾沃尔已经在下边叉着腰等她了。
“你得有点耐心。”兰蒂芙无奈冲下方的艾沃尔说道,“我腿脚不便。”
没想到艾沃尔朝她张开双臂笑道:“你直接跳下来吧。”
“啊?”兰蒂芙皱起眉问,“你让我直接往下跳?”
艾沃尔脸上竟煞有介事地流露几分不快,抬头喊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兰蒂芙不得不给艾沃尔这个面子了。她把双腿从平台边缘放了下去,艾沃尔见状又往前走了两步,兰蒂芙看了又看确定两人相对位置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后,把心一横用手一撑就从平台上跃了下去。
艾沃尔的臂膀比她预料的还要稳当,总归要到这种时候兰蒂芙才会再次发现自己低估了她的强壮。为了避免被狼群袭击兰蒂芙的马昨天就被艾沃尔牵走了,于是艾沃尔直接把兰蒂芙抱上坐骑,自己跟着蹬上马背贴着兰蒂芙后背坐好。
兰蒂芙顺势就靠在艾沃尔宽厚温暖的臂弯里,她希望这段走出森林的路可以漫长一些,好让她多享受片刻这般温情。
“兰蒂芙。”马屁迈开腿后艾沃尔突然开腔,“其实,如果是西格德和你一起来,他会同意你父亲的请求为海于格松出兵的。”
兰蒂芙笑了笑回道:“是,我也相信他会如此,但不是为了我,是因为他性格便是如此。毕竟本来就是盟友,干脆答应请求是有情有义的表现,此举也会得到手下和其他知情人等一致赞美,西格德最享受这种时刻。但是——为海于格松出兵援助对佛恩伯格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吧。”
“是的。”艾沃尔立刻给出了干脆答复,“除非剩下各个未被哈拉尔德统治的领国能立刻联合起来组成联盟,否则任何一个领主想要对抗哈拉尔德都毫无胜算,领土沦陷只是迟早的事。”
兰蒂芙本来以为帮助哈海于格松对抗哈拉尔德的入侵只是会十分艰难,损失惨重而已,没想到——
“完全没胜算?”她扭头望向艾沃尔问道,“真的吗?就因为哈拉尔德占有的领地大吗?”
艾沃尔的视线望向远方应道:“排除罕见的足以扭转乾坤的意外和特别极端的领袖之外,能决定战争成败的,其实不是战士的能力和勇气。”
“不是……那是什么?”
“兵员的战斗经验,训练程度,协同水平,装备优劣,统帅指挥,后勤供应,这些听起来确实很重要,但这些方面能发挥多少,又是建立在另一个大前提上的。”
“是……战争领袖拥有的资源……这上面吗?”
“没错,”由于兰蒂芙领会的快艾沃尔的愉快跃然脸上,“说明白点,就是产出多少和钱财多少。”
“松恩和西福尔……都是全挪威闻名的丰饶之地啊。”兰蒂芙终于反应过来了,“难怪哈拉尔德要废那个功夫横跨整个挪威从西到东去打下松恩,原来是……”
“对,抢先占领全挪威最富庶的土地再向南扩张,实现东西合围,南北分割就是哈拉尔德的大战略规划,”艾沃尔说着话表情逐渐严峻起来,“战略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成功之后,哈拉尔德就已经是剩下各领国领主们的公敌了。这场攻防战不该被视作一位领袖与众多领袖的拉锯战,而应当是两方势力的对决,意识不到这一点还指望着靠一己之力去抵抗就是蠢人所为,再拉上个作陪的也没差。”
“也就是说……靠一个领国去对抗哈拉尔德必输无疑,要联盟,不实现未被征服地域同仇敌忾也没有意义,最后都是完败的下场,是这样吗?”
“这是我的预测,不出意外的话——这种事也没什么意外可言——哈拉尔德的全境征服已经避无可避。唉,真羡慕啊。”
“你刚说什么?羡慕?”兰蒂芙难以置信地瞪圆眼问,“照你的说法,哈拉尔德打到佛恩伯格门口也是早晚的事啊!到时候……到时候你要怎样?”
“怎样?投降咯。”艾沃尔的口气相当轻松,“只要领主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和敬畏,哈拉尔德不会过分为难,他需要原本领国的领主作为重要的统治工具替他稳固他的新帝国,所以他只会惩戒不顺服的抵抗者。早早顺从还能保护领民免受兵戮之祸。”
“你……你真的对佛恩伯格向侵略者俯首称臣这件事……全无所谓吗?”
“我为什么要有所谓,我又不是国王。”艾沃尔理直气壮又一脸淡然地回答,“你知道我唯一在乎的是什么,我只想要科约特维和他的霜狼氏族覆灭精光,连死灰复燃的机会都没有。不过——”艾沃尔双指夹住耳边一条发辫捋了起来,微妙地拖长了音调,“如果还未被哈拉尔德攻陷领土的领主们组成联盟并拥戴我为首领,我倒是不介意暂时放下仇恨,尽全力一搏,哪怕是只剩下吕加菲尔克跟东西两个领国,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反攻,但倘若这种情况终究没有出现,谁称臣谁称王,跟我又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