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伯劳”确实也该答得上来,那就是他到底是何接到要在佛恩伯格杀人的命令,又该如何把结果反馈回去。
他表示自己从不主动外传消息,总是接头人来找他,双方通过特定暗语确认身份然后才交代任务。这些人从哪儿来叫什么他从不过问,这也是一种保密要求。
所以,“伯劳”也不知道那个叫他去送恐吓信的接头人在哪叫什么,碰头过后两人就分开再也没见过。
而且他还提醒艾沃尔非要去找是没有用的,这种出人命的事策划完当然是溜得越快越好。
一番询问下来,艾沃尔愁眉紧锁,仍旧无法放缓心神。
往好处想,剩下的唯一一个奸细那样重要,那应该不会参与恐吓谋杀这种事,至少过于紧绷的神经可以放松些了,然而又冒出来一个能够在佛恩伯格举重若轻的人物为阿格德尔卖命,这如何不让人心情暴躁,焦虑不已?
就在艾沃尔努力思考如何应付这个局面时,已经沉寂片刻的“伯劳”又开口了,这回倒是在艾沃尔意料之外:“我说,你是如何抓准我的弱点的?只是查清我的过往履历可做不到这一点。”
艾沃尔抬头望向他,挑起一边眉毛并没有急着回应,犯人继续往下说道:“除非……是同类。”
艾沃尔挑起眉毛略表惊讶:“同类?”
“是啊。”“伯劳”幽幽颤颤叹口气说,“我是科约特维花费几十年磨砺的一把刀,一把只能做凶器不能做人的刀,难道你不是如此?只不过与我不同的是,你至少曾有过家人,也有个不错的名字。”
艾沃尔嗤笑一声,没有回复。
因为左手捆缚被松开了,“伯劳”干脆歪过身子换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斜倚在椅子上继续说:“你义父恐怕不是真心将你当女儿看待,他终于放弃给你说媒找婆家,甚至也不乐意听别人提这件事,那可不是因为他心疼理解你,那是因为他认识到你的价值,作为他手里一把无往不利的兵刃比嫁给别人有用的多,仅此而已。”
艾沃尔沉吟半晌,神态无甚变化,只是捏着下巴似笑非笑:“继续说?”
“在这世上你已经失去所有血亲,除了斯蒂比约恩一家,再无倚靠,又是个姑娘,当年你就是个举目无亲的幼小孤女,比男人好拿捏太多。你果真还没有意识到?斯蒂比约恩父子只想把你当作训练有素的猎犬来驱使,你跟我——又有什么区别?”
艾沃尔捏着下巴竟看似十分认真地问:你这是把斯蒂比约恩父子比作科约特维?”
“只是程度的差别罢了。”“伯劳”的口气得意起来,“现在斯蒂比约恩让你大权独揽,就是把你往绝路上赶,将来事态失控就把你推给那些恨不能把你生吞活剐的敌人,他自己还可以置身事外。至于你那好哥哥,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光就当年海厄波尔救你一命的恩情,就够你报一辈子了不是吗?你敢不听从不尊重,稍有怠慢就可以扣你个不知感恩白眼狼的帽子,背上了人命债真是难办啊。”
艾沃尔突然俯身向前,两手撑住“伯劳”坐着的扶手椅两个扶手,饶是刚刚故作轻松的“伯劳”也吓了一跳下意识缩成一团往后靠。居高临下的艾沃尔额头离他的额头只有一节手指宽,这让已经遍体鳞伤四肢残废的“伯劳”再次产生了强烈的想逃的冲动。
“我说,”艾沃尔的口气很是微妙,辨不清情绪,“你在佛恩伯格埋伏好几年了吧?”
“伯劳”拼命抑制住恐惧强撑着答话:“是……是啊。”
“我肯定是你的重点观察对象吧?”
“……那不是废话吗?”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乎养育之恩和人命债啊?”
“伯劳”沉默了。
确实,据他观察和听说,艾沃尔和西格德兄妹俩关系实在不怎么样,能看到他俩呆在一块都属于是稀有场面,更别说不久前因为制定战略计划的问题爆发出激烈争吵,已然是水火不容的架势。至于斯蒂比约恩,他们父女俩的关系实在微妙,但根据“伯劳”的有限了解大体上来说艾沃尔还是听从义父指示为他跑腿和战斗。“伯劳”以为艾沃尔只是脾性乖戾冷酷而已,没想到……
“我看起来哪里像是——有良心,讲道义的样子啊?”
歪着头问话的艾沃尔口气听起来竟然十分诚恳,像是诚心想要求得答案的样子。
这一下给“伯劳”整不会了。
艾沃尔又嘲讽地冷笑一声道:“死到临头,还想挑拨离间?真没必要这么拼,你早该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不过这一回我决定履行诺言,毕竟我真的很忙。”
说完艾沃尔伸手扶住他脑袋两侧,咔擦一声扭断了他的脖颈。
*
尽管下过大雪覆盖整个村庄一切事物的表面,她还是能闻见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冷不是寒冷,是阴冷。
穿过衣物刺透肌理的那种冷,好像死人的牙口啃进皮肉里。
她生活了九年的地方她突然不知该往哪里走,恐惧茫然让她四肢僵硬,头脑发白,她在码头站了很久,直到胳膊腿真的要被冻僵时她才逼自己迈开脚步走向记忆中长屋所在的位置。
走进村中小路后,她望见路边巨大的枯树树枝上挂着十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其实在码头时她就远远望见了,只是心里不愿承认。
尽管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她还是能辨认出几个熟人的面孔。死于战斗的战士尸首随处可见,无论是路边还是院子里还是草丛中,横七竖八的尸体被厚厚大雪漆白埋了大半,不仔细看未必能一眼发现。东张西望的她被雪埋住的一截胳膊绊倒,慌里慌张地挣扎着抬头时,几步远外路正当中是个瞠目张嘴的头颅,好巧不巧正面朝向她,那凝固的双眼眼眸仿佛在死死盯着她。
每一户洞开的院落和房屋里都有姿态各异的尸体和残肢,还有白雪也无法完全掩去的瓢泼血迹,墙上地上台阶上,家具陈设上。这一路走来她可以说是见识到几十种不重样的死法,从干脆利落一击致命的那种,到看不出人样的那种都有。
长屋前空地上的水井边上还隐约可见积血下厚厚一大滩血迹——有厚度的血污,这很难不让她毛骨悚然,想到许多不可名状的恐怖。
好奇也许也能算是人的原罪之一,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及,害怕到全身发抖还要挪着脚步来到井边往下看。
她会为此后悔一辈子。
白花花的尸堆,浸泡了枯水期本就不多的井水,井下全是婴孩,从刚出生到即将学会走路的年龄全都有,层层叠叠堆成小丘被血水泡胀。每一个,她能看到的每一个婴孩都不是完整的,因为他们太小了经不住猛力摔砸,很轻易就会变得不成人形。这就是为什么井边上和周围地上一片狼藉,那都是婴孩被砸死后留下的。
一个女人趴在井沿上头朝井里死去,长裙被撕烂露出两条现在被冻成黑紫色的腿,她不愿去细想这女人死前遭遇了什么。
接下来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到长屋的,可能纯粹只是她的两条腿拥有这种肌肉记忆知道怎么走而已。
进屋后,她看到了一场“盛宴”留下的残羹剩饭。
如果不是循着地上的血迹进入厨房,看到堆在墙角的被挖空的人类头颅和被褪下撕坏的衣物堆成两座小山,她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锅子里盘子里那些或弯曲或笔直的骨头都来自于她曾经熟知的乡里乡亲。
就算已经过去了近半月,她还是能闻见空气中鬼魂般似有若无的腥臭。
然后她一弯腰把肠胃吐了个空。
吐完后她两腿发软头晕眼花快要站不起来,但她还没有找到父母,她还得扒着桌面哆嗦着强迫自己打直双腿,去别的地方寻找父母尸体……或者残留部位。
生活多年无比熟悉的地方被整个异化成了陌生的噩梦,她仿佛没有躯体和凭依的幽魂无声无息穿行其中,路过似是而非的房间和走廊,来到领主夫妇的卧室门口。
又是许多面熟的□□的尸体,全是女尸。
女尸身下拖着坨成深色糊状,但依然勉强能认出来的脏器和肠子,屋里四处散落长条状物件,比如木棍,竹竿甚至木剑,它们中有一些还留在女尸身上。
对了,要找父母。
尽管万分抗拒,难以下手,她还是逼着自己上前拨弄一番,然后庆幸自己在女尸当中没有发现母亲。
庆幸?好讽刺的庆幸。
于是她又去厨房翻找那堆死者生前被剥下的衣物,果真翻出了曾属于罗斯塔的衣物。
然后又在旁边的人头堆的最深处,终于掏出了陌生又熟悉的母亲的头颅。
好怪啊,一滴泪都流不出。
她抱着人头坐在地上酝酿好久,也还是哭不出来。
好像她这个人身上有什么东西坏掉了。
她无法思考,脑内尽是混沌,直到——
有人碰了她的肩膀。
剑出鞘的轻响和刃的寒光几乎是同时闯入感官,维佳浑身凝固住不敢动弹,明晃晃的长剑架在她脖颈上,已经划开了皮肤划出一道浅浅的红色伤口。
从对方起身到拔剑转身出剑快到维佳根本反应不及,眨眼间她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神奇的是此时此刻维佳居然觉得攻击自己的人更需要帮助。
艾沃尔额头上全是汗珠,双眼惊恐地瞪圆视线却没有焦点,持剑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
愕然后艾沃尔收剑入鞘,冲着地板用力呼出口气,抬头时除了额头汗珠和惨败的面色外几乎已经恢复如常,连口气都没什么起伏:“有事儿?”
“我们尽力了。”维佳虽然很努力板着脸,但说话时仍然难掩忐忑,“确实没有找到那奸细的更多同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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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