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之内,东院与西院界限分明。
昔日沈老将军在世之际,常于西院一处空院之中舞剑弄拳。
待老将军去世之后,沈贵与沈万皆踏上文臣之途,唯沈信一人承接了老将军的衣钵,那片空院便连同西院一并归了沈信。东院宽敞开阔,大房、二房与沈老夫人三户人家皆居住于此。
实则,西院相较东院,位置更为偏僻,连带着日光也颇为不足,面积仅有东院一半不到,着实没什么可夸赞之处。
唯有沈信整日笑容满面,得了那片空地,便觉好似拾了天大的好处。
沈信与沈夫人皆出身将门世家,眼光亦是简洁质朴,府中白墙黑瓦,尽显朴素之态,远不及东院修缮得那般精致婉约。
以上便是天命书中对沈宅东西两院的记述,沈清研读之后,疑云顿生,久久难以消散。
书中所言,字里行间似在暗示沈老夫人以及二房、三房对大房多有欺辱之举;然而深入核查,只觉细思恐极,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书中极力称东院之优,西院之劣。
若东院当真处处胜过西院,那沈老将军又为何常年在西院舞剑练拳,此乃其一疑也。
书中以西院的狭小、简素,来衬托东院的广阔与精致。
却不曾提及,二房、三房人口众多,居住于东院本就合理;而沈信与沈夫人身为将门之人,常年在外征战,一走便是数年,西院于他们而言,倒也足够;这其中的描述,实在有失偏颇。
再者,提及任婉云与陈若秋担任教导之事。
她们本就非沈妙的亲生母亲,照料教导沈妙,用心是情分,不用心亦是本分。
多年来,沈妙不过是生性愚钝些,也未曾犯下什么大错。
可在这天命书中,却将一切过错归咎于二房、三房。
沈清不禁摇头苦笑,心中暗道:“这教导得好,便说人家有非分之想,夺人亲情;教导得不好,就称人家包藏祸心。如此一来,无论如何都是这书中所言有理了?”
天命书的文字持续出现,书中对沈老将军原配及现任沈老夫人的描述,让她愈发觉得荒谬。
书里提及,沈老将军的原配,也就是沈信的母亲,出身名门,乃真正的大家闺秀,却不幸中年病逝。
之后,沈老将军行军途中,从地痞手中救下一名歌女,歌女无处容身,遂恳请为妾,后来还为沈老将军诞下沈贵和沈万,进而被扶正成为如今的沈老夫人。
字里行间,全部都是现在沈老夫人的蔑视和诋毁。
看似公正的叙述,稍加琢磨,便觉毫无逻辑可言,明齐社会的背景里,歌女大多隶属教坊司,那可是官家的产业,哪家歌女不是教坊司里精心培养的宝贝,怎会轻易被地痞劫走?
歌女所在的清馆,背后皆有教坊司撑腰,岂会对此事不闻不问?
再者,沈老将军乃堂堂将领,行事必然谨慎,又怎会贸然与这样一个身份存疑的歌女有牵扯,还和她生下沈贵和沈万?
沈清哂笑,是沈妙潜意识里对沈老夫人积怨已久,故而在这所谓的 “前世” 设定中,不惜编造这般疯癫言论来诋毁祖母。
明齐门第观念深重,一个出身教坊司的歌女,想要顺利成为将军府的当家主母,谈何容易;就拿自己与沈玥的亲事来说,一直悬而未决,便是受这门第观念的影响,
名门望族之间联姻,讲究门当户对,稍有差池,便难以成事。
歌女的户籍在教坊司,教坊司掌管着诸多乐户,管控极为严格,岂是能随意被迁出的?
沈清心中已然有了计较,目前要不动声色,暗中收集更多关于这‘天命书’的谬论。
她要让沈府上下看清事实的真相,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衫,神色坚从容,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拉开帷幕。
荣景堂内,晨光透进轩窗,照亮了屋内的陈设。
沈老夫人坐在主位上,怀中抱着沈元柏,满脸慈爱,见沈清进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开口问道:“清儿,今日来得这般早,身子可大好了?”
沈清福身行礼,温婉说道:“祖母,身子已经好多了呢,便来给您请安。”
想到天命书中所言沈老夫人对沈妙的不满,沈清灵机一动,眸光流转,神色平静,缓缓开口:“祖母,听香兰说,自从我那日与五妹妹起了龃龉,五妹妹便与我和玥妹妹不怎么往来了。”
若依天命书所述,沈老夫人定会借此机会,向沈清大吐苦水,甚至恶意咒骂沈妙和大房。
可眼前的沈老夫人,神色间满是淡然,仿若完全不记得沈妙这个人。
她微微抬眸,语气随意:“小五啊,都多大了,也是小姑娘了,有自己主意了,不来就不来吧!”
言罢,便又低下头,继续逗弄怀中的沈元柏,动作轻柔。
既无半分恶毒诅咒,也不见丝毫特意关照,在沈老夫人这里,沈妙不过是同居沈宅,却关系淡薄的陌生人罢了。
沈清心中已有几分盘算,面上却依旧维持着端庄得体的仪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老夫人的一举一动。
她怎么会不明白,在这深宅大院、复杂门第观念中稳坐沈家主母之位的女子,又怎会如天命书里所描述的那般粗俗不堪、只会泼妇骂街?
沈老夫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透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沉稳与睿智。
自己似乎已触碰到了天命书背后隐藏的关键线索,而此刻,最要紧的便是不动声色,暗中继续探寻真相,将这背后的秘密一一揭开。
沈清望着眼前的沈老夫人,不动声色地启唇问道:“祖母,听闻您年轻时歌喉婉转,绕梁三日......”
沈老夫人听闻此言,嘴角含笑看向沈清,说道:“怎么,清儿这是来祖母这儿讨教本事了?想当年,在那教坊司里,我可是有名的角儿呢,老将军和夫人也时常来点我的曲子呢。”
沈清佯装惊讶,轻掩朱唇:“祖母,如此趣事,为何从前从未听您提起过呀?”
沈老夫人摆了摆手,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感慨,悠悠说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再提又有何用。”
沈清怎肯就此罢休,靠近沈老夫人,软声软语地撒娇道:“祖母,您就再讲讲嘛,孙女可太想听啦。” 软磨硬泡之下,沈老夫人终是耐不住,缓缓开启了那段尘封往事的大门。
那时正逢明齐建国初年,地痞无赖在教坊司肆意闹事,场面一片混乱。
沈老将军与原配夫人路过此地,见此情景,沈老将军当即出手,迅速制住了地痞,平息了这场风波。
而彼时的祖母青春正好,一曲气势磅礴的破阵曲,唱尽战场的豪迈与壮烈,令在场众人无不为之动容。
原配沈老夫人出身名门,平日里听惯了温婉雅乐,骤然听闻这般激昂的曲调,顿时惊为天人。
加之二人年纪相仿,相谈甚欢,一来二去,便成了手帕之交。
后来,原配夫人身染重病,卧床不起,看着年幼的沈信,满心忧虑,生怕自己去后,无人照料。
思来想去,她与沈老将军商议,决定帮沈老夫人赎了籍贯,让她进府,以便日后能照顾沈信。
明齐律法森严,规制缜密。
教坊司内的歌女,皆属乐户,户籍由户部牢牢管控,监管之严,不容丝毫差池。
歌女若想脱离教坊司,成为良妾,需层层递交文书,历经各级衙门审核,手续繁杂琐碎,绝非一朝一夕、轻而易举便能成事。
沈老将军虽在兵部任职,手握一定权柄,可六部各司其职,权限划分明晰。
兵部主掌军事要务,户部主管户籍民政,即便沈老将军有心相助,也难以仅凭一己之力,随意插手户部之事。
而真正助祖母脱离教坊司的乃是沈将军原配,出身名门世家的沈夫人,她自幼饱读诗书,深谙礼仪规矩,行事向来周全妥帖,看到祖母的才情与品性后,认定她是可托付之人,于是不辞辛劳,亲自前往教坊司。
先是备下厚礼,拜访教坊司的管事,言辞恳切地表明来意。
又凭借自己的声望与人脉,多方周旋,疏通关系。
户部办理户籍转出手续时,她更是亲自过问,确保每一个环节都合规合法。
经过数月的努力,才终于帮助祖母脱离乐户籍册,得以进入沈家,成为沈老将军的妾室。
可天命书中,对原配夫人这一番倾力相助只字未提,竟将功劳全然归于沈老将军一人,如此罔顾事实,实在荒谬至极,令人不齿 。
“若没有沈老夫人从旁协助,又怎会轻易进了这沈府呢?”
沈清心下有了几分思量,“原来沈老夫人与祖母相处极为融洽,亲如姐妹,是大伯受市井谣言蛊惑,误以为是祖母害了自己的母亲,因此才会对祖母态度冷漠,祖母性情高傲,不屑于与无知之人争辩,任由误会日益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