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忘记的很多事情,他历历在目。比如东宫大婚当晚合卺酒的桥段,其实是篇幅很短的过程,回忆的力度放缓,慢慢推移就会延长。
手臂相环,他臂膀上的龙爪与她手肘上的凤翅追逐嬉戏,大秦婚礼献酬仪制,婚前被东宫司官教导多次耳朵里磨出茧,真正到了施行的时候,原本以为不会有新意出现。
她打乱他的预期,两人举酒相敬,她小指探入杯中略蘸,捞出一滴酒水轻轻弹出,她遵从礼节表示的是敬意,手指缠绕的风光却旖旎,晕染得满室飘香。
大婚的礼仪漫长枯燥,“蘸甲斟琼液”的意趣总算让人觉得时间没有白耗。合卺酒到底用的什么酒,无人探究。管它是宜城醪酒、蒲州桑落,还是乾和米酒、浔阳湓水,总之醇香郁烈使人上头。
酒醉迷人眼,灯下再看人,心潮起伏,能看出天荒地老的况味。酎浓,就是这样得来的,美酒情浓,水到渠成。
比如,她生产时痛苦万分,胃里翻江倒海,想要把心底的委屈秽物一并吐出,却被堵得窒息。御医产婆们个个标榜自己医术精湛,经验老到,如意算盘打得山响,全部注意集中在皇嗣身上,欲图事后求得厚赏,忽略了她的异样。
他按捺不住等候的煎熬推开阻拦入殿,才得以拨转她的脸,她吐的天昏地暗,鬼门关上走一遭,在他怀里气若游丝地抽噎。
她痛,他不能感同身受。只能用愧疚、疼惜作为补偿。
再比如,东宫大婚半个月后,先帝驾崩,身为太子的他柩前继位,然后携领礼部,鸿胪寺以及将作监处理凶仪之事。
几十道仪制按部就班的进行,最后他穿过景兴帝陵墓的墓门、甬道、墓室,与棺椁中的先帝做最终告别。当一个王朝的宸枢真正传到自己手中时,首当其中的感觉是茫然、惶恐。
墓室的天井过洞内永远照不进寰宇的光,与死亡共处一室,皇帝还是在冥暗中看清了陪伴在他身侧的那张脸,那一刻他不孤独。她于他来说,有一定象征的意义。
皇帝二十四岁进登大位,踌躇满志,宏宸万里,伸手仿佛可以摘星辰,他们一起见证生命逝去,王朝更迭,新生降临,接下来也许可以共赏天光云影,叹一句今夜月色真美。
他想的一直都很简单,而对于她来说是悖论,复杂得难以实现。
思虑过甚,夜长,梦也多。偶尔需要任性一下,拖延片刻,方不辜负昨夜针锋相对引来的消耗。
安隅喜欢赖床睡懒觉,清晨醒后从来都是一人独占床榻,今日是个例外,她睁眼时,皇帝的眉眼迫在咫尺,她暗暗一惊向外看,幔帐外烟敛的声音透进来,语气为难地说:“娘娘,周扈司都等急了,早朝马上要开始。”
于是承乾宫上下顿时开展一场井然有序的运转,奉冕局送来今日皇帝上朝需要穿着的衣冠,被唤醒的皇帝肩颈赤/裸,宫女太监们低眉顺眼,上前为他穿戴龙袍,龙靴。
安隅这边穿戴时从锦被中摸到一块玉佩,她抬眼看向自己那面金银平脱八角镜,在镜面中与他的视线相遇。
皇帝在镜中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此时起身面朝她走来,离开风月俗事的永裕帝,玄衣纁裳修饰身架,满目温情也还是透着压迫。
“几时学会偷看朕了?”他目光透过衮冕悬垂的十二旒白珠看向她。
“才没有,还陛下这个。”安隅垂着脸,把那枚螭龙如意灵芝玉佩挂在他腰间的革带上,又将螭首浮雕的那面翻成正面,“快走,要迟了。”她催促。
皇帝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进他额前的垂珠下,轻吻她的额头,“朕走了。”
安隅垂着眼不声不响,他靴头上的龙头绣就咬着她翘头履上的莲花纹不动。她只有抬眼,点了点头,皇帝深望她,也颔首。
“东郎屹立向东方,翘首朝朝侯太阳”正是此时的他。安隅迟眉钝眼,略微失神,朝堂之上他应该是个目露风华,口吐华章的君王,她隐约可以想象得到那个画面。
难得留意一次晨曦中的永裕帝,她看到了嫔妃们眼中的他,原来这般。
从这天开始,皇帝的步履开始变得匆忙,驻足前朝很少步入后宫,安隅接受宫闱局的传召前往麟德殿侍寝的几日,也没有与他打过照面。皇帝早出晚归,若不是身侧残余他留宿的痕迹,安隅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到了腊月期间,时光更匆匆,二十五这天晚上,麟德殿的太监们往熏炉里加炭,安隅被细微的金属碰撞声惊醒,朦胧视线中皇帝的面容靠近。她下意识要躲,他拥过来不让。
皇帝鼻梁贴进她的,呼吸中带着沐浴过后的湿润,慢慢拂过她耳垂。她忍不住打了个颤,他嗓音嘶哑地道:“睡吧安安,朕也累了。”
安隅品味出他的倦意,但她不想动用私人情绪,称职的皇后这时应该会象征性的安抚她的君王一句。皇帝似乎不需要她来尽职尽责,已经阖眼安眠,只是眉头微皱,气息也略显沉重。
安隅再次被惊动时,皇帝正背对着她在塌边穿衣,等她视线清晰时,他已经起身离开。她心头急跳,隐隐不安起来,问像幔帐外:“几时了?”
“回娘娘,”烟敛回话:“刚至寅时。”
安隅疑虑丛生:“圣上半夜起身,是为了什么?”
见她坐起身,烟敛拨开幔帐扶她,“奴子也不大清楚,是前朝那边有人过来传话,好像是说圣上派往剑南道的人回京了。”
看她面色不安,凝神在想什么的样子。烟敛小心问:“娘娘没事吧?这还早着,您再歇一会儿。”
安隅颔首在幔帐后躺下身,却未能再阖眼。太皇太后也察觉到了异常,次日一早就请了一众嫔妃到义安宫小聚,太皇太后传见嫔妃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询问后宫近况,申诫她们的言行举止。
“还有两日都就到除夕,”太皇太后道:“最近也不知皇帝在忙什么,哀家这里他都来的少了。”说着看向怀有身孕的启祥宫侍栉,问:“最近皇帝去瞧过你没有?”
“回太皇太后,”梁诗与眼圈红起来,“圣上日理万机,臣妾不敢占用圣上余暇。”那就是没有,太后一叹气,只能看向粉黛丛云中的皇后。
皇后知其意,欠身回话:“一个月前圣上钦点花鸟司司佐常哲为“覆囚使”,前往剑南两道督察狱政,今日寅时左右,覆囚使归京,圣上近日宵衣旰食,应当是在忙碌剑南两道的政务。”
简明扼要,几句话就道明缘由,一个废字也无。太皇太后对皇后一向没有微词。安隅不需要言语玲珑,嘴脸谄媚,就能做到深惬圣心。好听话是这样讲,说得不好听,就是不够爱。这是太皇太后眼里安隅唯一的缺点,对待皇帝时,面目过于冷淡。
也许皇帝腻烦了人人逢迎的嘴脸,偏偏就宠爱安隅的冷脸,谁也无解。太皇太后明理,不干预皇帝的心意,但是她也要着眼于江山社稷考虑问题,皇后性冷,于圣体略有妨碍,除了酎浓以外再无所出,皇嗣兴旺的前景,她只能寄希望于后宫其他嫔妃。
于是太皇太后回过头,又对梁侍栉多有叮嘱:“安心养胎,吃喝用度上不能怠慢,等诞下皇嗣,要是皇帝忘了,哀家跟她提,让他晋你的位分,宫中已经多年不闻这样的喜讯了,你来开个好头,做个榜样。”
梁诗与闻言,忙起身谢恩,太皇太后望着其他嫔妃们羡慕的眼神,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她也是从后宫里熬出头的旧人,这座囚笼里的日子原就郁郁无聊,如何在井里看出天外,就已经足够让人困扰,妒火藏心的话,便不用长活了。
年底宫内各项事务繁忙,安隅从义安宫回到承乾殿时,良酿署和云韵府的两位官员已经在等候了,良酿署负责宫中酒酿,云韵府负责教化伶人,他们是请皇后确认除夕守岁大宴上最终的酒饮和歌舞选取。
安隅过目他们递上来的名目,云韵府斟定的选曲都是常规的舞曲和小戏,她没有异议随即叫退了云韵府令丞。不过在浏览良酿局的酒单时,她略有迟疑。
良酿署署丞楚雄看她脸色,忙问:“娘娘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安隅道:“其他的酒类没有问题,只是成都府的烧春酒,眼下我也不确定妥还是不妥,需要署丞大人向圣上问明。”
楚雄听得迷惑,剑南节度使驻成都府,成都烧春酒名气甚高,也称剑南酒,是剑南道著名的土贡,一直被用作宫廷宴饮。听皇后的意思,剑南烧春酒今岁除夕夜可能上不了膳桌。他不明就里,也不敢违背,所以就按照皇后的吩咐前往延英殿探明,皇帝正在殿内议政,他只能先在殿外老老实实等待。
殿内,兵部尚书李韬看着“覆囚使”常哲带回来的密报,看得是心惊胆战。
“……剑南节度使刘培与剑南东西两道盐政监院上下勾结,贪赃井盐,私自与南诏国进行盐铁交易,锻造兵器,恐有逆举……”
李韬被“恐有逆举”的四字结论惊得冷汗直流,“这、这是什么意思?”他结巴着看向常哲:“你小子这一个月调查的消息情报可信否?刘培这杀才要造反?”
常哲看上去还未及冠,面孔甚年轻,又是刚被圣意启用的新人,难免会被仕途经验丰富的老臣怀疑。常哲被轻看,仍不丢格局,恭敬揖手道:“臣可以拿天下百姓的安危起誓,保证调查结果属实。”
中书舍人郑崟在一旁提醒道:“尚书大人,剑南两道采集井盐,多用刑囚充役,愿意作证的囚犯,已经被常司佐带回长安,人就在花司大狱内等候提审。”
李韬注意到常哲下颌似乎有伤,伸手拨他的脸,常哲把在剑南道受到的刀伤展露给他看,李韬看到他下颌蔓延至咽喉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恍然大悟。剑南道一方势力应该也意会到了皇帝派遣“覆囚使”南下的真正目的,所以企图截留花鸟司调取的人证物证,这刀口就是他们留下的。
李韬终于承认了事态的严重性,整肃面容朝向御案,“陛下,若刘培与南诏国勾结的证据属实,剑南道以北的陇右道,以东的山南道,甚至长安都要早做警备。”
皇帝认同道:“陇右道东部的军防布控,就由你们兵部负责通传,至于山南道,朕自会同晋王商议。”说着威仪一双眼睛视向众人,“朕已经下发罪状,八百里加急送往成都府,如果刘培主动认罪,此事有待商榷,否则,朕就与剑南道新账旧账一起算,诸位爱卿提前做好准备,还有,今日密谈,不可泄露,朕不希望谣诼纷传。”
皇帝口谕下发,参与议事的大臣们皆凛,齐声领旨。
良酿署署丞楚雄千等万等,终于等到延英殿殿门开启,听明他的来意,天颜有些诧异,回答道:“成都府的酒不必用了,一律销毁。”
楚雄大为震惊,上好的土贡酒,就这样被禁了,他不明白皇帝和皇后的用意,也不敢过多追问,领完旨就告退,走到殿门口又被皇帝叫住,语气突然变得温和,“既然是皇后让你来的,别忘了去承乾殿回个话。”
楚雄偷觑一眼暖意融融的龙颜,不明不白地应是。折返承乾殿回明圣意,皇后脸色如旧,淡淡的,说知道了。
楚雄一来一回走得云里雾里,他倒是没看出传言中帝后的不和睦,只觉得匪夷所思。